想了半天,她领悟过来,大概是朋友告别之际最后一个拥抱吧,一时怅然。良久,他终于放开她,一双月光般清亮的眼睛看着她,波光微漾,像是有话要说,却卡在嗓子里总也不能说出来。
最终,他也确实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陆濛濛叹了一口气,不说也好,说了她反而更难过。想罢,她撸起袖子露出符咒,一副将赴战场的英勇模样:“来吧。”
萧先生一惊,忙退了一步:“干什么?”
“解咒啊。”
“现在?这里?”
“不然呢?还要选什么黄道吉日的吗?”
萧先生哑口无言,连连退到两米开外,有谁会忍心在听她说完刚才那些那么戳人心肝的话之后,立马壮烈赴死啊?!他本能地拒绝着,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他等了千年的赴死机会,无措地躲着向他走来的陆濛濛:“你别,你那么急干什么……”
陆濛濛摊摊手:“迟早的事嘛,长痛不如短痛啊。”
萧先生无奈,这种时候她倒是坦然得很!
“你先等等,你确定符咒完全浮现了?解咒的咒语你都记清楚了?”
陆濛濛点点头,那句咒语老早前就在微信上请教过欧副官要怎么念了,至于符咒……她扫了一眼手腕上的符咒,和从前一整团的、只能模糊看出是飞鸟轮廓的形状不同,如今的符咒已经清晰浮现,完整得连羽毛都纤毫毕现,精致如由最具匠心的匠师雕刻而成。虽说和萧先生的朱雀神符相比,她这只飞鸟体态明显小些,但仍是神姿仙态,俊美非常。
她把手腕往萧先生的方向一转,说:“4K分辨率都没这么高清好吗?”
萧先生远远瞟了符咒一眼,忽觉不对,开明神印哪里是长这个样子?这千年来他看了无数次那张画有开明神印的书页,几乎已经把开明神印上那只脚踏祥云的幽昌神鸟刻进了脑子里,但她手腕上这个符咒……
他急忙走近一瞧,果不其然,这不仅不是幽昌神鸟,更不是五方神鸟中的任何一只,换言之——“这根本不是神族符咒。”
陆濛濛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当然啊,我又不是神。”
萧先生未语,剑眉紧皱,深觉事情不妙。顾不上移换阵的危险了,他勾出符阵要回神庙找欧副官,陆濛濛以为出什么事了,正想跟过去,萧先生回头厉色警告她:“太危险了,不许跟过来。”
移换阵有什么危险的啊?她又不是没用过。陆濛濛腹诽一句,再说了,要是真的有危险,她哪能眼睁睁看着他跳进去?想罢在萧先生半个身子穿过符阵之际,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轻轻一蹦就跳进了符阵里。眼前神光一闪,两人已置身熟悉的神庙客厅之中。
陆濛濛环顾四周,发觉除了阳光没往日灿烂、门外的盆栽景致尽数凋黄之外,一切如故。且就在她四处乱看的间隙里,阳光穿过冬云照入,阵阵冷风染上温热的气息,整座府邸再次恢复了如春景色。原本在中庭打理景观树的欧副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见到陆濛濛的那一刻差点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陆濛濛眨眨眼睛,问:“知道什么啊?”
欧副官激动得涨红了脸,比画着说道:“大人给了你两个神符,你自胎儿起便受神符的力量庇佑,因此一出生就拥有可改变天气、倾听神族意念、共用大人神力的能力——这都是因为,陆小姐你本身就是大人的另一半力量啊!”
陆濛濛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不是很明白……”什么什么另一半的啊……
欧副官继续解释道:“只要陆小姐在大人身边,大人就等同于拥有三个神符——啊,也不一定,但起码比只剩一个神符的情况要好!”说着说着越发激昂,欧副官紧紧握住陆濛濛的手,她感觉到大叔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说,“陆小姐,请你,请你一定不要离开大人啊……”
陆濛濛哑然,萧先生不动声色地替她圆场,道:“副官,言重了。”
“哪里重?大人,若任由情况发展下去,结界很快连基本的幻境功能都无法维持了,人类很快会发现这处庙宇……但陆小姐一来,结界就自动修复了啊!”
萧先生沉默,无言以对。好像什么事只要把她牵扯上了,就都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神力渐弱、几乎无法支撑任何符阵已是事实,但为什么这次她拉住他,反而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为什么她一来,结界的漏洞就被填补上,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恐怕只有欧副官的话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短叹一声,他又将陆濛濛腕上符咒一事尽数告诉欧副官。欧副官进书房里翻出一大本厚厚的神符图典,对比着陆濛濛腕上的符咒一一翻阅,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与之相似的图案。
萧先生没猜错,这确实不是神族的符咒。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四海八荒内从未曾出现过的符咒。
陆濛濛一一消化完眼前的事实,蹙眉得出结论:“这么说,我不是萧先生的解咒人?”
欧副官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像是叹气,却没有听出遗憾的意思:“恐怕真的不是。”
老天,你可真是无常。想完这么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老天某种程度上就坐在自己旁边,她侧脸去瞧萧先生,发觉他神色如常,完全没有沮丧的样子。仔细一想,陆濛濛领会到其中含义,一把凑到萧先生跟前问:“那先生你是不是不用走了?”
萧先生抬眸看她,眼神深邃,并未给出回答。在意识到她刚才说的那一点时,他必须承认,自己确实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再执意于即刻就寂灭,不过是眷恋留在这个小朋友身边的时光。但他也清楚,天命已然降临,即便她不是解咒人,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他的消逝不过是时间问题。
陆濛濛读出了他沉默里的意思,着急起来:“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啊!”
欧副官愁眉苦脸地看向萧先生,大意是劝他无须再隐瞒。萧先生无言,看向陆濛濛,清澈的瞳仁里互相倒影着彼此的模样,他差点没忍住想抬手揉揉她躁动不安的小脑袋。
萧先生几乎是随便找了句话来搪塞她,以便转移话题,道:“你要留下来吗?”
“留在这里?”
“对。眼下结界仍然需要维持,但你的力量薄弱,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因此没有这个义务……”
“我愿意。”陆濛濛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只要能在他身边,待在哪里她都愿意。
萧先生怔忪,忽然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你别急,先认真考虑一下。”
陆濛濛点头,做沉思状,三秒后抬头,一样的答案:“我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2)
和萧先生住在一起,确实是陆濛濛从没有料想过的一件事。她跟着副官大叔在府邸内巡视了一圈,最终选定了萧先生隔壁的那个房间,作为她日后的卧室。这原本是萧先生的一个小书房,清雅别致,采光通透。欧副官去征询萧先生的许可,他倒没说不同意,只锁着眉望向陆濛濛,问:“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啊。”这又不是多复杂的事。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陆濛濛耸耸肩:“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吧?”
萧先生气结,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张俊脸神色凝重:“你怎么总是只会考虑别人?就不懂得多为自己想想?”
“谁说我没为自己想啊?”
“你有吗?认识至今,你有什么事是为了你自己?”
陆濛濛理直气壮:“当然有啊,我想活着,我想赚很多钱,我想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啊!”
“那你待在这里,怎么能实现这些愿望?”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就在这里吗?”喜欢的人就在这里,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叫活着啊。
萧先生却没听出来这层意思,以为她是指他守护神的身份,哭笑不得道:“你明知道,对我许愿是没有用的。”
陆濛濛心脏猛跳,不自觉捏紧了拳头,紧张道:“但我的这个愿望,只有你能实现。”
世上哪还有这种愿望?他疑惑地看过去,陆濛濛鼓足勇气抬头,感觉后脖子都在直线升温了。
她说:“我的愿望是,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
时间在这一刹那静止,仿若坠入一个巨大的悬浮气泡里,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萧先生深深望着她,一动未动,良久,给出答案。
“做不到。”
陆濛濛心里一空,看着他收回目光,负手往房里走。在木门还剩一个微小的缝隙就被掩上时,她听到轻飘飘的一句话:“对于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愿望,任何神都是无能为力的。”
这绝对是陆濛濛有生以来反应得最快的一次,她立刻冲到萧先生房门口,重重拍门:“等等,你说清楚点,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埋在枕头里,答:“字面意思。”
“你……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
“你耍赖!你这样我可就真的赖在这儿不走了啊!”
萧先生这才想起自己刚和她聊的正事,怎么话题就突然跑偏成这样了?不得已起身,陆濛濛听见他的声音显然近了,就在门后,说:“我还是那句,你必须要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因为别人而做出这样完全改变生活轨迹的决定。”
“那你先开门,我解释给你听。”
房门应声而开,站在门后的萧先生俨然已经变成一只西红柿,却还力作淡定地维持自己的高冷设定。陆濛濛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抿了抿唇,说:“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有一个原因。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会这样说,完全不是希望你能马上回应我,也无关你究竟是萧祁润还是清淮的神明,无论你以后会留在人间还是去很远的地方,我都……”
“我也喜欢你。”一如既往镇定自若的口吻,却带起整个世界的涟漪。
“不是为了马上回应你,不是因为你能为我做什么,只是突然很想让你知道。”
在每一个你含笑望向我的时刻,我也同样为你心动着。
(3)
帮着副官大叔把萧先生的书房腾好,挪用府邸里有的各类物品,终于将房间布置成了适合居住的温馨模样。陆濛濛累得筋疲力尽,瘫在沙发上休息时萧先生来巡视,他伸手一指:“这张橡木桌桌面太低,久坐伤腰。”
欧副官醍醐灌顶,正要去挪开,他淡淡补充道:“把我房里的书桌换过来吧。”
欧副官自然知道他家大人有多钟爱那张书桌,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脸好事已成的笑容,单手拎起那张巨大的实木书桌,在陆濛濛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往房外走去。萧先生再次环顾她的房间,食指一挑,铺满柔软被子的大床自动往里挪了几寸,他说:“刚才那样摆,早晨阳光会晒到你眼睛上。”
他对深色的地毯也不满意:“这张波斯地毯存放时间很长了,太薄。玉枕不适合现代人的睡眠习惯,要买新的。”
他又指指窗台上的花花草草:“紫菀花花粉太重,让副官换成秋海棠。”
话没说完,回头发觉陆濛濛托腮望着他傻笑,他慌了一秒,问:“不喜欢?”
“喜欢!这是我住过最漂亮的房间啦。”
“那你傻笑什么?”
“就是觉得,原来萧先生谈起恋爱来,是妈妈系男友。”
“净、净胡说……”
陆濛濛哈哈笑起来,萧先生羞赧地转身回房,身影消失在转角的刹那又退回来一步,假装不着痕迹地问:“妈妈系男友……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陆濛濛摇摇头,嫣然笑道:“妈妈系男友不是,你才是。”
萧先生“啧”的一声,表面不为所动地催促她:“收拾一下,待会儿带你去买新枕头。”然后慢条斯理地回房,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嘴角浮出深深的笑痕。
一墙之隔,他听到她在房间里蹦蹦跳跳的声音。先是整个人扑到软乎乎的床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最后险些掉到地上。瞅瞅这,摸摸那,认真而仔细地和房间里每一寸物品打过照面,享受起属于自己的小世界来。萧先生坐在那张橡木书桌前,拧开台灯,淡黄色的光洒下来,铺满欧副官从原桌上挪过来的纸砚笔墨。
提笔,听见陆濛濛站起身时椅子后移的声音。松烟墨洇入宣纸,苍健的正楷,她打开门一蹦一跳地往前,别人不过是走路,她却像走在他心上。
春已到来。见伊人眸中,袅袅春幡。
房门被叩响,他放下笔,用镇纸压平各角。她仍是那样,瘦瘦小小的,扎着干净利落的马尾,笑起来顷刻间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这是他哪怕不知死生年月,都甘愿在喜欢她这件事上消磨余生的人。
他笑问:“可以走了?”
她兴奋地点头,萧先生将手中的皮夹放进外套口袋中:“走吧。”
陆濛濛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你怎么会有皮夹呀?”
“副官给的。”
“副官大叔怎么会有钱呀?”
“因为,我什么都有。”
陆濛濛没听懂前后两句话有什么逻辑关系,萧先生却已画好了符阵,拉住她二话没说穿了过去。陆濛濛感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又冰又宽,不禁捞起来一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凸的青筋显示出男性特有的力量感,宛如纹路精细的冷玉。
她没忍住“哇哦”了一声:“这就是太子殿下的手啊,得多金贵啊……”
他睨陆濛濛一眼,牵着她前往家居卖场的方向走:“没什么金贵的,握在你手里,就是你的了。”
陆濛濛感觉心脏一软,好像落了满心柔软的粉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