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声音倒是清朗好听,透着少年气。
卓蕴牵牵嘴角:“你好,小赵。”
范玉华原本以为赵醒归看到卓蕴后会表现得活跃些,毕竟这是他自己选中的老师,结果并没有,三个人待在沙发边,两站一坐,竟然冷场了。
范玉华见两个年轻人都不说话,只得指指天花板:“那、那咱们就先上课吧,去三楼小归的房间,小卓,你跟我来。”
卓蕴忙说:“好的。”
她跟着范玉华绕过一面墙,看到一个小小的电梯间。
卓蕴父母的朋友中也有人在别墅里安装家用电梯,因此并不觉得有多稀奇,范玉华见她神色如常,便没有开口解释。
电梯正停在一楼,范玉华按开电梯门,回头喊:“小归,你先进。”
赵醒归跟在她们身后,双手转着轮圈操纵轮椅进到电梯轿厢,卓蕴偷偷盯着他的背影,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操作的,轮椅就180度原地转圈,面向电梯门了。
卓蕴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赵醒归转身后也没看别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两人就猝不及防地又来了一次四目相对。
卓蕴偷窥被抓包,为了掩饰尴尬,只能对他绽开一个笑,这是她的杀手锏,想着不能笑太浅,那样会没有梨涡,不够甜,于是嘴角翘得格外卖力。
赵醒归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搞得懵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得不自然,耳朵都烫了起来,终于偏开脑袋,将视线落向别处。
范玉华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带着卓蕴走进电梯,说:“这是家用电梯,空间不大,我们挤挤。”
家用电梯的空间的确不宽裕,何况还停着一架轮椅,卓蕴贴在赵醒归轮椅的侧后方,低下头能看到他的发顶。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头顶有个可爱的发旋儿,后脖处剃得干干净净,露出线条流畅的颈线,一直延伸到衣领里。
就是瘦了点……卓蕴暗戳戳地想,似乎比卓蘅都要瘦,皮肤还特别白,白得都不太健康了……啊!等等,赵醒归,小归,小乌龟哥哥?
卓蕴想起那几个小朋友说过的话——小乌龟哥哥生病了。
说的就是这个男孩子吗?
他生了什么病啊?
三楼到了,范玉华先出电梯,卓蕴第二,赵醒归缀在最后。
“这是小归的房间,是个套间。”范玉华打开一扇门,用总控开关开了所有的灯,边走边给卓蕴介绍,“外头是会客室。”
会客室有二十多方,摆着两张单人沙发、茶几、冰箱、边柜和电视机,靠窗还有一张单人床,卓蕴不禁多看了一眼。
朝南又有两扇门,范玉华打开右边那扇,示意卓蕴跟她进去:“这是小归的卧室兼书房,你们就在这里上课。”
门里是一道短廊,短廊右边依次是走入式衣帽间和卫生间,走到底才是真正的卧室。
卧室非常大,窗帘紧闭,居中是一张大床,全屋呈冷色调,装修风格极其简约,简约得都不太像一个高中男生的房间了。
卓蕴不由地想起卓蘅的房间,她的弟弟虽然是个十三点,房间里还是会有几个动漫手办、运动装备和一些时尚新奇的小玩意儿,他还会在书架上得意洋洋地晒出一溜儿奖杯和奖状,以及几双珍藏的限量版球鞋。
这些东西,在赵醒归的房里一样都找不到。
他的书桌也在卧室,靠墙摆着,两米长,光可鉴人的灰色岩板桌面下只有四条桌腿,连个抽屉都没有,空间宽敞得足够两个人并排坐。
书桌边还摆着一把带软垫的黑色椅子,卓蕴觉得那应该是为她准备的。
范玉华亲自去会客室帮卓蕴泡来一杯绿茶,又端来一盘点心,指着书桌对卓蕴说:“小卓,你和小归就在这儿上课吧,会客室有热水,还有糕点和水果,冰箱里有饮料,你想喝就自己拿,有什么需要直接和小归说就行,不用客气。”
卓蕴很惶恐,不太理解范玉华的态度,她虽然没做过家教,却听袁晓燕吐槽过,东家一般不会对家教老师这么客气,因为这就是一种雇佣关系,一个给钱,一个上课,然而范玉华对她就像在对待贵宾,搞得卓蕴心里毛毛的,原本还没那么紧张,这会儿都怕自己讲课会出糗了。
不对,她根本就不会讲课,出糗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把人带到,范玉华任务完成,应该离开了,但她没急着走,心里很纠结。
她其实很想在上课前和“卓利霞”单独聊聊,说一说赵醒归的身体状况和课业情况。这些事,她拜托过丁虹不要对学生们讲,面试那天,她也只对三位学生说儿子身体不太好,没有说太细,但就那一点点信息,“卓利霞”也没听到。
可范玉华找不到机会,因为每次想开口时,都会被跟随在身边的赵醒归用眼神打断。
他一直没说话,存在感却很强,似乎不希望母亲对“卓利霞”说些什么,范玉华想了半天才咂摸出儿子的意思,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又交代过几句闲话后,范玉华准备离开,临走前问儿子:“小归,要关门吗?”
赵醒归眼都没抬:“关。”
卓蕴:“……”
范玉华把门关上,脚步声逐渐消失。
卧室里少了一个人,又没人说话,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卓蕴感受到一丝尴尬,又对赵醒归笑了一下。
赵醒归之前一直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直到这时才转动轮椅来到书桌前,抬头看向卓蕴:“坐。”
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酷啊这位小同学?
卓蕴拉开椅子坐下,男左女右,一切就绪。
因为没有经验,卓蕴也不知该干什么,赵醒归见她装模作样地在帆布包里掏东西,掏了半天只拿出一本软皮笔记本和一支水笔,问:“卓老师,我们先上什么课?”
先上什么课?你问我我问谁啊!
卓蕴半点儿都没准备过,这时灵机一动:“我什么都没带,要不,你先把你的课本给我看看?”
赵醒归没有异议,弯腰从桌边拎起书包搁在腿上,把书本都拿出来,在书桌上撂得老高。
这场景让卓蕴仿佛回到高中时书山题海的岁月,伸手从那叠书里挑出一本数学课本,翻开扉页,就看到几个漂亮的字——高一3班,赵醒归
醒,归。
原来是这两个字。
卓蕴不禁感叹:“你真的才高一啊,个子长得好高哦。”
赵醒归一愣,抿了抿唇,说:“我快十八岁了。”
卓蕴:“……”
她不解地看向赵醒归,他也正在看她,两人并肩而坐,手臂间只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卓蕴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桃花眼,他的眼神依旧冷漠,却并未躲避卓蕴的视线,非常坦然地与她对视。
卓蕴等了半天,才意识到赵醒归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她无意窥人隐私,不会傻乎乎地问对方是否留过级,只能又低头翻起了数学书。
集合、函数、一元二次方程和不等式……
赵醒归把几乎空了的书包丢回桌边,直起腰,抬手整理着桌上的书本,把课本和作业本一一分开。
卓蕴看书看得心不在焉,开学才一周,课本还很新,只有前几页有书写的痕迹,死盯着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
翻书时,她的眼角余光能瞄到身边少年的双腿,以及他身下那架令人难以忽视的轮椅。
他做事时上身在动,腰身扭动时,两条腿也会跟着轻微晃动,运动裤很宽松,卓蕴看不出他的腿哪里有问题,以至于要坐轮椅。
“我休过学。”
卓蕴正在思想开小差,赵醒归突然开口,转头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黝黑,就那么无遮无拦地盯着她。
只是说完这四个字,又没有下文了。
卓蕴快要被他憋死,等了几秒钟后,大着胆子问:“因为生病吗?”
“不是。”赵醒归说,“因为受伤。”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对视,卓蕴实在受不了了,问:“哪里受伤?”
赵醒归半垂着眼,低声说:“脊椎,脊髓损伤。”
卓蕴:“……”
赵醒归见她一脸懵懂,又说,“就是截瘫。”
在他说出这句话前,卓蕴还曾乐观地幻想,赵醒归只是脚扭了一下,再严重点无非就是关节炎、骨裂、骨折、腿烫伤之类,因为他还那么年轻,外形又帅气,卓蕴潜意识里不愿把他和别的一些名词联系在一起。
但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卓蕴发现,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哦。”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心里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又追问了一句,“会好吗?”
赵醒归的眼神黯淡下来,拿过卓蕴手里的数学书丢到桌上,简短地回答:“不会。”
第06章 、“我没有薄弱的课。”
赵醒归的身体情况,卓利霞一个字儿都没说过,卓蕴觉得她可能也不知情,就是不知道范阿姨在面试时有没有告诉过另三位同学。
早知道,那天就找那小黑脸打听一下了,卓蕴要是提前知悉赵醒归是这么个情况,压根儿就不会答应过来试讲。
因为,真的好难受啊,难受得她心里像有把刀在钝钝地锉,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个话题太不愉快,卓蕴干脆闭嘴,好在赵醒归也没有继续聊的意思,已经把课本作业都整理好,说:“卓老师,上课吧。”
卓蕴顿时脑壳疼,上课这个事……好像也没比聊天好多少。
“你是不是有回家作业?”卓蕴有些敷衍地说,“我看着你做作业吧,你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我给你讲,你直接让我上课,我也不知道你哪些会哪些不会。”
赵醒归同意了,乖乖翻开一本数学作业做了起来,打头是选择题,他才做两道,就把本子推过来:“卓老师,这道题怎么做?”
卓蕴精神一震,低头看题,谢天谢地,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三角函数题,她轻轻念出声:“若sin 2π加α等于三分之一,tanα小于零,则cosα等于多少……”
赵醒归微微偏头,视线从作业本移到她的脸颊上,只看了两眼,就又快速地移了回去。卓蕴毫无察觉,已经拿过他的草稿纸,又拿起一支笔,说:“这个是有公式的,你可以先画个单位圆。”
她刷刷刷就画了两条线和一个单位圆,继续说:“已知条件这样,你先求出sinα是多少,会吗?”
赵醒归点头:“会。”
他写下答案,sinα=1/3>0,卓蕴在图上边画边说:“没错,呐,你看,tanα小于零对吧,那α在第几象限?”
赵醒归:“二。”
卓蕴:“很好,所以cosα呢?”
赵醒归:“小于零。”
卓蕴:“对的,那cosα你就能算了呀,你自己先算算看?”
赵醒归:“你算给我看。”
卓蕴:“……”
她尽量详细地把计算过程都列出来,边列边给赵醒归讲解,最后说:“所以是选C,负的三分之二根号二,明白了吗?”
赵醒归:“嗯。”
因为讲题,两人之间离得越发近,几乎是头碰着头,一题讲完,赵醒归看了卓蕴一眼,把本子和草稿纸拿回去继续做题,卓蕴则开始伤脑筋。
怎么办嘛,一会儿要怎么拒绝?
就这么一直给他解答吗?她刚才真的应该说自己不会,不过那也太夸张了,她堂堂一个985高校大三生,连一道高一年级的基础三角函数题都做不出来,说出去简直要笑死人。
还是用准备好的那些理由吧,上完课好好解释,对方应该是可以理解的,这堂课也不问他们要钱了。
卓蕴嘟着嘴,脑子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偶尔凑过去看看赵醒归的做题情况。
令她意外的是,后面的题,他一直顺顺当当地在往下做,草稿纸上有随手写的公式,作业本上“ABCD”填得贼快。卓蕴都不知道他是算出来的还是蒙的,心里一阵纳闷,又因为赵醒归不来提问而感到轻松,到后来,她干脆不看了,靠着椅背剥起了指甲。
渐渐的,房间里变得安静至极。
也不是一丝声响都没有,比如书桌上那只造型简洁的小闹钟,一直发出细微的走时声,又比如,中央空调呼呼的出风声,笔尖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出现的、纸张翻页时的哗哗声,种种细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一首催眠曲,听得卓蕴昏昏欲睡。
她已经被赵醒归晾在旁边半个多小时了。
卓蕴不能玩手机,无聊透顶时,把赵醒归的语文书、英语书都翻了一遍,还是抵不住困意来袭。
她偷偷地抬起手掩住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眼角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几滴生理性眼泪。
看着男孩坐着轮椅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样子,卓蕴脑子里总是会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脊髓损伤,就是截瘫。
截瘫。
是不是人们说的瘫痪?
不会好。
是说往后都只能坐轮椅吗?
再也不能走路了?
可赵醒归年纪还这么小呢,比卓蘅都要小。
他以后要怎么办啊?
卓蕴心里不好受,她还没和用轮椅代步的人有过近距离接触,在这方面的知识点近乎于零。此时身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高高大大、坐轮椅的男孩子,她发现自己有点hold不住,似乎是产生了同理心,心里酸酸的,还有一丝丝的害怕,觉得这小孩太惨了,惨得她都没法在他身边继续待下去。
幸好,这是第一堂课,也是最后一堂,再熬过一个多小时她就能解脱了。
卓蕴揩掉眼角的泪水,又悄悄去看闹钟——19点52分,距离这堂课结束还有一小时零八分钟。
“……卓老师?”
少年清朗的声线让卓蕴回过神来,立刻坐直身体,问:“怎么了?哪儿不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