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醒归摸了摸大腿,凉凉的,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卓蕴的表情,开始准备下水。
卓蕴看到他抓住膝盖,把两只脚放到地上,脚尖离开轮椅踏板后,就无力地垂了下来。赵醒归弯下腰用手撑地,让自己慢慢地蹲下,蹲稳后,他用手抓住脚背,用手的力量让脚掌抬起,双手交替,用一种古怪的、蹲着走路的姿势挪向池边。
也就半米远,他依旧“走”得艰难,有时会失去平衡,需要手掌撑地稳一稳。终于,他来到卓蕴面前,屁股坐在池边,用手抓着两条绵软软的腿放进池子里。
“水烫吗?”他的小腿已经浸在水里,还是问出这样一句话,又用手去试了下水温,“啊,挺烫的。”
卓蕴站在他面前,向他张开双臂:“要不要我抱你下来?”
“你抱不动我的,你别看我瘦,我骨架子大,其实很重。”赵醒归笑了,“让我撑一下吧,我先蹲到这个坐的地方。”
他把左臂架在卓蕴肩上,两人一起弯腰,赵醒归又用右手撑着石头座椅,慢慢地在水中蹲了下来。
等到屁股落在椅面上,他终于松了口气,把两条东倒西歪的腿放到池底,双手撑着椅面调整坐姿,总算是在池子里坐好了。
“呼……”他吁出一口气,“比我想象得要麻烦点。”
卓蕴挨着他坐下,问:“那一会儿你怎么上去?”
“上去,就需要苗叔来帮忙了。”赵醒归回头看看池子的高度,“我自己撑不上去,高了点,你也抱不动我。”
卓蕴应下:“行,等下我帮你去叫苗叔。”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都诡异得沉默下来。赵醒归用上半身感受了一下水温,有点烫,他没法像卓蕴那样觉得热了就站起身休息一下,可能泡个十分钟就得上岸了,要不然容易缺氧。
他转头看了眼卓蕴,她泡好久了,脸红得……就像小学时写的作文,像一个红苹果。他们的身体没有触碰,胳膊间还离着十公分远,赵醒归低头看看双脚,因为水有浮力,他的脚虚踩在池底,膝盖会随着水波微微地摇晃一下。
他想向卓蕴靠近一些,偷偷地撑了下椅面,一下子就被她发现了。
“你别乱动,小心摔水里去。”卓蕴眨了眨眼睛,说完后就往赵醒归这边挪近了些,左胳膊蹭到了他的右胳膊。
赵醒归满足了。
他不敢像前一晚在楼梯转角处那样去揽卓蕴的肩,因为她穿着泳衣,他光着上身,他觉得那样做会很冒犯,不想让卓蕴心里有一丁点的负担。
卓蕴问:“水会不会烫?”
赵醒归:“还好,你觉得烫吗?”
卓蕴:“我泡好久了,习惯了。”
赵醒归:“哦。”
卓蕴:“你坐得舒服吗?”
赵醒归:“还行。”
卓蕴:“下雪,你背会不会疼?”
赵醒归:“不是很疼,可以忍,比阴雨天好一点。”
两人就跟没话找话一样,很少有这样生疏的时刻,卓蕴能感觉到自己紊乱的心跳,还能感觉到水中赵醒归细滑的上臂皮肤……
雪花片片飘下,落在他们头顶,落在水面,眼前的景象都因下雪而变得纷乱,气氛太过暧昧,卓蕴都有点后悔要求赵醒归和她一起泡温泉了。
赵醒归伸长手臂,从池边的水果盘里拣了颗草莓吃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卓蕴问:“你今天,右腿有没有发麻过?”
“有。”赵醒归把草莓咽下,“有过几次,我都怀疑是不是静电,感觉真的很奇怪,说不上来。”
见卓蕴不说话,赵醒归问:“我腿,是不是很难看?”
卓蕴说:“没有,不难看,你腿好长。”
赵醒归又问:“你害怕吗?”
卓蕴摇摇头。
赵醒归苦笑了一下。
“赵小归。”卓蕴看着他藏在水底下的那双腿,鼓起勇气问,“你是从哪儿开始,感觉不到?”
赵醒归没回答,几秒钟后,他背脊离开池壁,拉过卓蕴的左手,带着她摸到自己的后腰处。
“摸到伤疤了吗?”赵醒归问。
他没有将背脊对着她,卓蕴就只能用手指去感受,他的后腰脊骨处有几处凹凸不平的地方,是垂直的,不那么短,应该有十来公分长。
卓蕴说:“摸到了。”
赵醒归松开手,让她自己去触碰:“你从上往下,一点点移下来,我告诉你。”
卓蕴摸到伤疤的最上方,赵醒归说:“有的。”
卓蕴的指腹往下挪,挪到伤疤一半时,赵醒归还是说:“有。”
当卓蕴又往下移了两、三公分后,赵醒归闭上眼睛,像是很用心地在感受,最后,他睁开眼:“停,就是这儿。”
就是这儿?
卓蕴的手指停住了,指腹按了按他的脊骨,赵醒归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又用指甲掐了一下,他还是没反应,卓蕴往上挪了一点点,又掐他,他“嘶”了一声,气呼呼地问:“你掐我干吗?”
所以,就是这儿了。
大概是在肚脐眼下面一点的位置,还没到泳裤的裤腰处,有一条肉眼看不见的、残忍的分界线。
卓蕴把手收回来,赵醒归将背脊重新靠在池壁上,右手抓住她的手,微笑着问:“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不为什么。”卓蕴看着他的眼睛,“就是想更多地了解你。”
赵醒归说:“其实也没什么,都有点习惯了。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我在走路,不过那个感觉很虚无缥缈,就是脚踩着地也感觉不到,跟太空漫步似的,只梦到自己在走。醒过来,立刻打回现实。”
他耸耸肩,摸着自己的腿,“也就两年,腿就细成这样了,我其实算锻炼得很勤快的那种人,就还是没办法,毕竟每天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阻挡不了肌肉萎缩的。再过几年,我的腿可能会更细、更丑,我看那些伤友,每个都一样,没人能幸免。”
卓蕴噘起嘴来,赵醒归见她深深地垂着头,着急地说:“你别哭啊,卓老师,我真没事,咱俩认识都半年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情况。”
“没哭。”卓蕴抬起头来,眼尾还是有点红。
赵醒归捏捏她头顶扎着的小丸子:“那你笑一个,我看看。”
卓蕴抿着唇笑起来,赵醒归又去戳她的小梨涡,她没放在心上,觉得他就像个孩子一样。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沾在他们的头发上、睫毛上,又迅速被温泉滚烫的水汽而融化。
明天早上,梧城又会变成一个银装素裹的美丽世界。
卓蕴看着赵醒归,他的头发也湿了一点,乌黑的碎发沾着水雾,变得一簇一簇的,他微笑的眼睛好黑、好亮,卓蕴忍不住抬起右手,说:“别动。”
赵醒归:“嗯?”
他听话得一动不动,任由卓蕴的手指触到他的眉眼,她用食指描摹着他漂亮的眼型,又去撩他的长睫毛,说:“赵小归,等我找到画室练习一阵子,你能给我做模特吗?”
“当然可以,那个……”赵醒归认真地问,“要脱衣服吗?”
卓蕴:“……”
她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赵醒归低低地笑,卓蕴绷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突然,赵醒归向卓蕴倾身,偏头,在她右嘴角的梨涡上印下了一个浅浅的吻。
卓蕴呆若木鸡,赵醒归重新坐直上身,笑得好得意:“卓老师,节日快乐。”
卓蕴气都气不起来,捂着脸别开头去,拿了颗草莓丢向他,赵醒归反应好快,单手就接住草莓,帅气地一抛后直接用嘴接住。
二楼窗帘后面,赵相宜和郝靓“嗷嗷”尖叫,赵相宜简直要蹦起来了,郝靓去捂她的眼睛:“你不能看!少儿不宜!”
赵相宜大叫:“我已经看到啦!哈哈哈哈!我哥好棒!”
可怜小姑娘并不知道,那只是一个错位的吻。
一楼落地窗后,卓蘅神情木然地转了个身,与尴尬的苗叔面面相觑。
卓蘅指指外面,凉飕飕地说:“叔叔,下雪了,他们再泡下去不太好吧?”
苗叔:“哦哦,我去叫他们回来。”
他出了屋,冲池子里那对年轻人喊:“小归,小卓老师!雪下大啦,你俩别泡了吧?”
赵醒归愉快地回答:“是泡得差不多了,苗叔,你来帮我一下,我自己爬不出来。”
卓蕴难为情极了,背对着苗叔不敢转身看他。
当天晚上,赵醒归发了一条朋友圈,只有一个好简单的表情配一张照片。
【醒日是归时】:Day46,[爱心]
照片是挤在一起睡觉的阿团和阿圆,一个趴在另一个身上,都闭着眼睛睡得好香。
很多年后,当卓蕴回想起这个情人节,相关的记忆是一场夜聊,一把折扇,两只仓鼠,一盆草莓,一场大雪,一池滚烫的温泉水,最后,还有少年落在她脸颊上的、青涩又浪漫的一个吻。
——
次日清晨,卓蕴和卓蘅在赵美芳家吃过早饭,准备告辞回家。
赵美芳往卓蘅车里塞了好多年货,姐弟俩拦都拦不住,赵美芳指着几盒年货说:“这些是小归带过来的,太多了,我们也吃不完,你们带回家去给爸妈尝尝。”
郝煜、郝靓和赵相宜还在别墅睡懒觉,只有苗叔和赵醒归在院子里陪赵美芳送人。
卓蘅无奈地盖上后备箱,他送来的礼物还没拿走的多,外加俩红包,这一趟出门,他居然赚了。
卓蘅回过头,就看见卓蕴在和赵醒归说话,女孩蹲在男孩面前,两人声音都很小,像是不想让别人听见。一个会揉另一个头发,另一个又会去捏一个的脸颊,光天化日,真是不忍直视!
再是不舍,卓蕴也得回去了,她站起身,对赵醒归说:“回钱塘了记得去看病,别拖,知道么?”
赵醒归应下:“知道。”
卓蕴说:“等开学了,我再去看你。”
赵醒归点头:“嗯。”
卓蕴向他挥挥手:“赵小归,明年见。”
赵醒归说:“明年见,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要是在家待得不开心,就来找我,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
卓蕴重重点头:“我知道,我真走啦。”
卓蘅已经等好久了,卓蕴坐上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两人一起看向窗外,赵醒归坐在轮椅上,和赵美芳、苗叔一起,向他们挥了挥手。
卓蘅启动车子,踩下油门,卓蕴就一直望着赵醒归,直到车子离开院门,越开越远,再也看不见赵醒归的身影,她才回过头去。
她做了个深呼吸,窗外,雪后的街景在快速倒退。
这一趟三天两夜的梧城行,就这样结束了。
第51章 、“赵小归,你给我唱个歌吧。”
两小时后, 卓蘅把车开到服务区,卓蕴去上了个卫生间,出来时发现卓蘅在奶茶店门口站着。
“你喝吗?”卓蘅正要扫码付钱, 问了卓蕴一句。
卓蕴走过去,看过图片上的奶茶品种后, 点点最贵的一款:“这个, 大杯, 热饮。”
卓蘅看着她:“你真喜欢喝这个?不会就是要敲我竹杠吧?”
“呵呵。”卓蕴冷哼,“一杯二十八块的奶茶,我敲你竹杠?不想请拉倒!”
卓蘅扫码付钱:“没说不想请, 八十二我也请, 关键是你得喜欢喝。”
奶茶很快做好了,姐弟俩一人拿一杯,躲到服务区大厅去吹空调。
自从放寒假, 卓蕴和卓蘅回到家,十几天的时间, 他俩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说的话却还没这两天来得多。
卓蕴喝着奶茶,问弟弟:“十三, 姓石的说爸的公司欠下银行很多钱,已经卖了两套房子抵债了, 你知道这事么?”
卓蘅说:“具体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爸最近的确碰到了麻烦, 这几个月在到处借钱。”
“谁会借给他?”卓蕴嗤笑,“借给他去还债, 他拿什么还人家?”
卓蘅看了她一眼:“我说了你别生气, 姐, 你和石靖承的婚事,爸不会轻易松口的。”
卓蕴的确不想听到石靖承的名字,但她更震惊的是那声“姐”,卓蘅要么在与她对呛时,会阴阳怪气地蹦出一个“姐姐”,要么在有求于她时会喊她一声“姐”,平常说话,他叫她“姐”实属稀奇,卓蕴都听愣了。
见卓蘅神色越来越不自然,卓蕴恢复如常,不屑地说:“我需要他松口吗?我二十多岁的人了,身份证一拿我爱上哪上哪,他管得着么?”
卓蘅说:“你又没毕业,他不给你交学费,不给你生活费,你怎么办?”
卓蕴不想告诉弟弟自己要休学,更不会说她还有个小金库,那是她从高三开始攒的钱,算不上省吃俭用,但在富家千金里,她算是开销少的了。
卓蕴说:“我有的是办法,没了他我也饿不死。”
卓蘅问:“去投靠赵醒归?”
卓蕴:“……”
她对卓蘅笑笑:“也不是不行,赵醒归昨天晚上还和我说,爸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就让我去找他,他会帮我的。”
卓蘅的情绪一直控制得很平稳,问:“你真的喜欢他吗?”
卓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顾低头喝奶茶,很久后,说:“十三,商量个事儿。”
卓蘅:“什么?”
卓蕴说:“这次在梧城,你见到赵醒归和他家人的事,我希望你能烂在肚子里,不要告诉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