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念攥了攥手里的纸杯,抬眼望进他幽深无际的黑眸里,放弃挣扎。
“我接诊过两个轻度抑郁病人,陈渊和肖丽丽。”
她放慢了语速,努力维持镇定,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结果,陈渊逃跑了,肖丽丽……自杀了。”
过程被一带而过,只有当结果是好的时候,那些孜孜不倦才有意义。
结果是坏的时候,付出的努力越多,就越暴露一个事实:你真的很差劲。
童念低头沉吟了片刻,再抬起来时眼眶微红,却还在强颜欢笑:
“他们太年轻了,都不到20岁。我就算救不了人也不能害人吧?”
话音刚落,忍了很久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不是为自己理想的坍塌,而是深深自责,那个流荡在远方的少年和那个决绝离去的少女,是否在绝望的那一刻怪她学艺不精。
“对不起,我失态了。”童念咬着嘴唇笑了笑。
这根刺亘在心口快两年,除了董秋分,她没跟任何人吐露过,包括她的父母。
近些年父亲跟她有隔阂,母亲也怨怼,她都含糊过去了。
她总觉得,做咸鱼,也比做个害人精要好得多。
廖云丞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本来以为是她不自律,没他敦促一路红灯挂到毕业,连个从业资格证都没拿到。
他缓身上前,抬手抹掉了女孩的泪,捏着她的耳垂,喉结艰难吞咽了下:
“念念,那不是你的错。”
这一抹噙着泪的笑容,挫败了廖云丞的骄傲。
感觉更像是沿着他自己眼角滑落似的,一路流进心里,又酸又涩,蚀骨灼心。
廖云丞用力想把她带进自己的怀里,被童念推开了。
习惯了孤独的人,对突如其来的关心都会觉得惶恐不安。
童念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胡乱抹了下脸:“我现在很好,同事们都超好相处,老板虽然抠门但是也不刁难人,这次审核如果过了,我还能涨工资呢。”
童念还在努力对他笑。但是强行挤出来的笑容,真的不好看。
这就是让廖云丞觉得她最可恨的地方,随身携带着一张快乐面具,活得像个假人一样。
她总在逗他笑,哄他开心,甚至委屈自己的时间陪他,像悉心对待病人一样照顾他的情绪。
而她自己的烦心事从来不对他吐露。
她不信任他。
廖云丞将手收回来,揣进兜里,缓声道:“审核的事不用担心,我会找人点拨王诚。”
“怎么点拨?”童念下意识问了一句。
她的情绪转变得很快,俨然已经从刚才的难过里抽离出来,也可能是将自己否定得太彻底,习惯了自愈。
她到底是比他要坚强的。
“挺好奇?”廖云丞说话带着气音。
童念点头:“没有白学的知识。”
廖云丞视线转走,语气冰冷:“不准学这些。”
童念耸了耸肩,霸总说不行就是真的不行,廖云丞的人设从来不崩。
手里的咖啡仅剩一丝余温,她掀开杯口大灌了一口,液体接触喉舌的瞬间,一股怪味儿冲上鼻子,就是那种又酸又苦还夹杂着烧焦的拖鞋底子的味儿……
这也太他妈 难喝了,三体人都做不出这么难喝的咖啡吧?
“啊忒!”
她下意识歪头吐了,拧回头来看着廖云丞。他方才面无表情喝了几口还说了句「挺特别的」,着实是褒奖了。
廖云丞捏起车顶的咖啡,淡定灌了一口。
“唉,真没必要!”
童念舌头还苦着,伸手去夺他手里那杯咖啡,手刚漫到他眼前,被廖云丞反攥住了手。
她想抽回去,男人的贪婪和征服欲反而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女孩子的手纤细,柔嫩,柔若无骨,攥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指尖总是捂不热。
本来就是想叫她下来好好道个别的,刚才走的时候人多,怕特地过去惹人闲话。
真独处起来,发现那个问题就自己伸出爪牙,抓心挠肝。
“念念……”廖云丞眼眸漆黑,哑着嗓子问:“当年为什么提分手?”
话音一落,童念愣住了。
第一反应是逃跑。
像是知道她的预谋似的,廖云丞伸手拽着她的大毛领,重重一扥,反身拢住,将人压在了车身上。
“当年不都说过了吗……”童念挣扎着说。
“当年你说谎了……”
廖云丞将沾了雾气的眼镜扯下来,扔到车前盖上,气息排山倒海般挤过来,瞳仁黑而晶亮:
“我要听实话。”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感觉鼻翼都要抵到一起。
她歪了下头躲避他随时可能落下的强吻,这个熟悉的姿势,将记忆拉回到四年前。
童念跟他提分手的时候是清早。
廖云丞下楼时带着一身香皂味,显然是为了见她草草冲了个澡,睡眼还是惺忪着。
他前一天参加了裴立夏的芭蕾舞剧首演庆功宴,耽误了做实验,熬夜到凌晨两点才交了报告。
听她提分手,廖云丞起床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揉着她的头,语气很差:
“别闹,你男朋友困着呢。”
童念没有就势往他怀里钻,面色如常,他才有点相信她不是在闹。
“是因为裴立夏吗?”廖云丞捏住她的胳膊问。
没等童念回答,他手上的寸劲松了松,还是紧握着的:
“我昨晚只是替我妈去给她干女儿送一份贺礼,礼物不是我准备的。”
看童念熬了一夜的黑眼圈,联想到裴立夏戴上那个翡翠镯子时惊喜的眼神,再结合现场大家起哄说是送传家宝,他感觉不太好。
“那不是什么传家宝,我妈和裴立夏的爸爸有生意上的往来,送礼物都是场面上的事情……”
廖云丞俯下身来找她的眼睛,有点着急:“跟我无关。”
第10章 不缺普通朋友
裴立夏微博发了九宫格,周围一圈是她曼妙舞姿的精修图,中间是她和廖云丞的合影。
那天晚宴董秋分也在现场,回来后摇着脚骂她不要脸,说明明是大家挤在一起的大合影,她愣是能把其他人裁掉,搞得像要官宣一样。
当天早晨就那样不欢而散。
到了晚上,童念在自己宿舍楼下见到了廖云丞。
他坐在垃圾桶边,上面摁了一排烟蒂,他有洁癖,以前从来不沾烟味。
过往的女生们借着打热水的旗号来回偷看,想知道到底是哪路仙女,把华大的形象代言人给掳走了。
直到看见童念回来,廖云丞快步走到人前,打开自己手机里的一个视频文件,语气有些委屈却还是理直气壮的:
“我去调了昨晚宴会厅的监控,一共是一小时二十七分钟……”
他想证明,他和裴立夏没有任何超乎普通朋友的接触。
月上柳梢,夜风清寂,女孩对他的自证清白反应很淡,甚至抬手将他的手拨开,推远:“不是因为她。”
他气疯了,扯着胳膊将她压在宿舍楼下那棵大银杏树上,冲上去强吻她,焦躁,粗鲁。
他想知道到底为什么?昨晚还好好的,怎么早晨一切都变了?
童念转头避开了他的吻,任由他疯狂索取。
看着她脖颈上留下的殷红一片吻痕,廖云丞从失控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沉声道:
“说服我……”
童念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我们还是做回普通朋友更合适。”
“不缺普通朋友……”廖云丞身上带着浓重的烟草味,眼睛红得要冒火:“收回去,不然我就当真了。”
“我不要。”童念冷硬回绝。
二十出头的年纪,把面子看得比天大。
廖云丞在众人注视下决绝转身,自那以后,两人就像天使与海豚,一个上天,一个下沉,再无交集。
童念承认,看到那些祝福的评论,她心里酸死了,但她明白廖云丞不是那样的人。
两人恋爱近一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真正让她心凉透的,是在那天宴会之后的事情。
廖云丞不知道,当晚童念去校外买了他喜欢喝的摩卡咖啡,准备等他参加完晚宴后,陪他在实验室熬夜。
她在宿舍洗漱完,摆脱了董秋分的微信视频唠叨已经11点多了,廖云丞正在焊接电路板,出乎意料的,他的舍友孟洲海也在。
童念一直不太喜欢这个人,只是出于礼貌一直叫他学长。
直到有次两人独处,他忽然开口讽刺她:别叫学长,你们二级学院不算真正的华港大学的。
那表情就是,她叫他学长,就是沾了天大的便宜。
“好的……”童念巧笑嫣然:“地中海叔叔。”
孟洲海莫名其妙被长了辈分,看见实验室玻璃反射出自己的头顶,更讨厌她了。
他们那天正在聊专业老师们的桃色绯闻,主要是孟洲海在说,廖云丞在听。
她出于好奇没立刻进去,直到话题不知怎么过度到了她身上。
孟洲海打趣说:“恋爱不自由吧,你那个小女朋友难得放你出来。”
他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气音:“小孩是挺黏人的。”
孟洲海笑:“你下个月得去哥大报到了吧?她那么粘人,异地恋遭得住啊?哦不对,异国恋,14小时的时差啊。”
童念心头一紧,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歪头看了下实验室里,廖云丞拿着烙铁头往松香里轻轻一点,「哧」的一声,一股白烟循声而起,树脂的香味飘过窗口。
里面的人是他,没错。可是他下个月就要出国的事,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廖云丞端着电路板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是有点麻烦。”
孟洲海仰在椅子上,脚翘在实验室台面上,哼笑:
“真不知道你喜欢她啥,裴立夏论长相论身材都甩她几条街,人家还在美国等你那么多年,刚为了你换到国内发展,你说走就要走。”
"你喜欢裴立夏可以去追,别扯我,"
廖云丞伸手将他的脚推了下去,指了指不远处:“焊锡……”
孟洲海递过来,他融了一段焊锡,往线路板上轻轻一点,一个小山状的焊点完成。
见廖云丞不识趣,孟洲海收拾好自己的线路板,轻轻敲了下台面:
“兄弟可提醒你哈,你这样的优质男,等着她提分手是不可能的,没看她缠你缠的多紧吗?那些平民家的女孩手段多着呢,老徐就是前车之鉴,看现在混成啥了。”
廖云丞拿起手边的万用表,捋直了线,顺嘴回了句:
“你还挺有经验,谢了。”
那晚他在派对上喝了点酒,衬衫扣子解到第三颗,光洁的胸膛染着一片浅粉色,在实验室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梦幻非常。
但是那句淡淡的「谢了」,让童念重新认识了他。
感谢的前提,是他认同。
这个平民家的女孩,忽然觉得那些主动靠近,投怀送抱,那些不被计入未来的亲昵,好廉价。
他要出国读书,要跟他母亲定居国外,这些事都不需要跟她讲。
只是一场毕业就分手的恋爱而已。他规划的未来里没有她。
她知道廖云丞那晚是1:23离开的实验室,他不胜酒力,那晚的警惕性降为零。
童念抱着膝盖蜷成一团,隐匿在幽暗的楼道里,目送他迈着虚浮的步子远去。
漫长一夜,她静静看着漫天星辰由明转晦,暗夜远去,朝阳的橙光洒过来。
懊悔赢了,爱输了。
……
身后有几辆外卖小车经过,见两人这诡异的站位,纷纷侧目。
童念用力推他,廖云丞还是纹丝不动,他不打算善罢甘休。
童念侧过脸去,长出一口气,转回头来望着他:“都四年了,你现在还纠结分手原因,是觉得我当年死皮赖脸追你,缠着你,后来又甩了你,很没面子想找补回来是吗?”
廖云丞眉心锁住,缓缓起身,像是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
“这是你用专业知识推断出的结论?” 廖云丞反问。
“那你改行是对的。”他又补了一句。
拉满的气氛即将崩断。
第11章 谢谢你的坦诚
如果真的四年前分开后再也不联系了,她大可以把这个人从记忆里清除掉。
在感情里没有亏欠对方的那个人,大抵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可四年后他又追问过来,童念便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对方的心结打开。
她不想提那天晚上窃听来的真相,能怎么说呢?
说我满心欢喜想和你有未来,但是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连你出国留学的消息都要从别人讲?
还是说我第一次索吻得到回应时,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却不如你那个势利眼的舍友更得你的信任?
童念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怨妇,爱情不在了,体面最重要。
真把那晚上听到的事搬上台面,把廖云丞堵得哑口无言,她是不忍心的。
“其实真没什么特定的原因,就是一堆琐事。”
童念认真望着他,信口胡诌道:“你有强迫症,要求东西要摆放得规规整整,我散漫惯了,东西乱一点就觉得自在温馨,你挑食,不吃麻辣不吃油炸,我偏偏就是喜欢吃那些垃圾食品,你不喜欢我那些聒噪的学渣朋友,我也不喜欢你那些聪明的学霸朋友,我们的圈子融不到一起去,女孩的话坦率又真诚,是少见的冷静:
“大概就是琐事消磨了爱情吧。”
廖云丞移开视线,默默取了眼镜戴好,转回头来沉声问:“当年为什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