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晓芙是被兰兰和许宜臻合力架回的宣德殿。
膝盖弯曲太久,直都直不起来。太医院的青石砖极硬,又是冬天,地上寒冷刺骨。她回到自己卧房后,在床上坐了好久,小腿才恢复了一点点知觉。
许宜臻叫人去外面凿了冰,包上棉布,轻手轻脚地给她敷在一双高肿膝盖上,忍不住又掉起了豆子。
“娘娘,可不许再哭了,您这几天都成小哭包了。”柏晓芙无奈地抬起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别叫娘娘了。”许宜臻一边给她捋着小腿的血脉,一边道:“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没人的时候,就叫我阿臻吧,爹娘在家都是这么叫我的。”
“阿臻,我其实……有个问题想问你……”柏晓芙吞吞吐吐,不知这事自己该不该提。
许宜臻唇角弯出好看的弧线:“你想问,既然我和阿简两情相悦,当初为什么还要入宫吧。”
“晋西陈家与工部尚书也算是门当户对,按理说,你们之间应该没什么阻碍啊。”
揉拉小腿的手,纤细白嫩,一看就属于自小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许宜臻低着头想了一会,反问道:
“你对晋西节度使陈景,了解多少?”
“陈大人自天盛朝就执掌晋西十一州,麾下队伍纪律严明,战力强劲。当初河东节度使钱春弑君,各地节度使都纷纷自立,唯有应朔与晋西始终对朝廷称臣。先皇登基后,他还率兵攻下了河北与临淄两地。”
“应朔不独立,是因为北地苦寒,他们虽有兵马,却无粮草,一旦失去朝廷的钱粮供给,就会坐吃山空。但晋西既有粮又有兵,只因陈大人一贯秉持,臣事君以忠*,所以从未动过旁的念头。”
那可真是太感人了,这位陈景大人简直是节度使群体的良心担当啊!讲道理,当初要不是有晋西的支持,李荣未必能这么顺利就统一北方,甚至到底谁先攻进西京都很难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李彦和与陈行简今日的位置,可能要调换一下了。
“但这跟你和陈中尉有什么关系呢?”
“陈行简,是陈景大人的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彰示着晋西陈家的态度。陈大人送他入京,本是想对新朝示好,表明他的忠心。可是,如果他娶我为妻的话……”
“如果他娶你为妻,就不是进京做质,而是结党营私了。”柏晓芙听到这儿,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
“不错。”许宜臻望着这张聪明的脸,觉得与她说话很省力:
“他父亲手握十万节度使军,我父亲官至尚书,外祖父更是入阁拜相。我们两家联姻,无异于告诉世人,陈家,是能与孙家在朝堂分庭抗礼之勋。到那时,陈家也好,许家也好,不论愿不愿意,都会被迫卷入争斗。而他们之后的一切举动,落在别人眼里,也会从忠君爱国,变为党同伐异。”
柏晓芙突然叹了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一个人客观上已经具备了卓越的实力,那么主观上最好也有与实力同样匹配的野心,否则,下场一定会非常惨。
“我从前一直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每天净往尚书府的锻造房里钻,什么国家大事都不关心。遇到阿简后,我觉得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之人,就去求父亲,让我嫁给他。”
许宜臻回忆起那一天,从小对她轻声细语的父亲,头一次发了脾气:
“父亲将这些朝堂之事讲给我听,我觉得莫名其妙。竟然要为了这样弯弯绕绕的顾虑,赔上我一辈子的幸福。后来,外祖父就来了,他说,他已经决定,要将我送进宫侍奉皇上。”
年近七旬的老人,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一抖一抖。语气那么平静,却写定了一个豆蔻少女的往后余生。
“外祖父说,送进宫的女子,既要身份足够贵重,能与太后侄女平分秋色,又要心志足够坚定,不会被轻易拉拢,还要为人足够睿智,以免在后宫争斗中早早被害。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我是最好的人选。沈家与许家,世代皆忠良,我作为高门贵女,既一出生便享受了旁人享不到的富贵,自然也要承担起旁人担不了的责任,不应沉溺儿女情长,而要多思如何为国尽忠。”
“所以……你就进宫了?”这番话听下来,柏晓芙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许宜臻见她一脸愁苦,不禁轻笑:“你做什么这副天塌了的样子,没有爱情,人也不会死的。”
她停下揉捏的手,站起身,目光悠悠地向窗外看去:“山河破碎,连年征战,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我若不是尚书之女,说不定早就被父母拿去卖了换粮食,又或者已经饿死街头了。”
说到这,许宜臻回头看那对红肿的膝盖,夹着促狭之意打趣床上的人:
“更何况,如今这世道,九五至尊尚不能将所爱堂堂正正纳入后宫,我又凭什么奢求与心中之人共白首呢。”
柏晓芙嘴角动了动,觉得自己笑不出来。活在乱世的人,真的好苦啊。
注*: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出自《论语·八佾》
第29章 花中独爱莲
送走许宜臻后,连一盏茶功夫都不到,李彦和就急吼吼地踏进了柏晓芙的卧房。
他还穿着一身衮服,显然是刚从前朝回来,衣服尚没顾得换,进门直奔床榻,开口就是一连串怒气冲冲的质问:
“为什么不让兰兰去找我?他让你跪你就跪?他是你的主子吗?凭什么罚你?”
柏晓芙有些头疼:这人现在简直跟炸了毛的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