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祈只能找点别的吸引老太太的注意:“师傅呢?这中午不在家吃饭嘛?”
老太太这才抹了抹眼睛,说道:“在山塘街上的评弹馆里呢,刚好着,你去,叫老爷子回来吃午饭,路上买截冰糖藕!你最爱吃的!”
冉祈应了声,乖乖地放了包,沿着青石板路去山塘街,七里山塘,每一寸都是姑苏城特有的韵味,冉家门的评弹馆里冉家院子不远,走个三五分钟,很快就到了。
冉祈踏过门槛,跑堂的小哥眼尖,马上就看到她,机灵地问道:“姑娘一个人?喝茶还是听曲?”
冉祈摇摇头,笑笑:“找人。”
“呦!”跑堂哥笑了:“姑娘找这里哪位哥?”
他伶牙俐齿地:“是我们台上的那位弹琵琶的吗?”
冉祈看了看今天翻的牌子,史乐山,是她的师兄。
冉祈故意逗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坐在一旁摇扇子的那个老头:“我找那位哥。”
跑堂哥愣了愣,这才会意到,笑笑:“好嘞,姑娘里面请,有事叫咱。”
冉祈点点头,绕着评弹馆走了半圈,不打扰听曲的客人,然后在老头的对面坐下。
老头本来摇头晃脑地听着,眼下看到一道身影坐在他对面,定睛一看是个熟悉姑娘,放下扇子喝了口茶,沉吟道:“来了?”
冉祈摸了个茶杯,给自己也倒了半杯茶水,杯子还没送到嘴边,就被老爷子敲了一下手。
老头看了看她,慢悠悠地道:“上去露一手,退步了不准吃午饭。”
第18章 枫桥夜泊(二)
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头,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着先验收成果,冉祈一面腹诽着,一面也只能到前台拿了胶布,乖乖的粘假指甲。
老头看了看她慢吞吞的样子,就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摇着扇子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弹到我满意了,我自然什么时候回去吃午饭。”
冉祈这下也没辙了,乖乖地粘好指甲,去库里抱出自己的小琴来,给琴调音。
史乐山一曲毕,带着他的搭档下来,看了看闷着头坐在冉青云对面的冉祈,笑了:“冉冉来了啊?怎么没精打采的?”
冉青云摸着自己的那一小撮胡子,敲了敲桌面,对史乐山说道:“你给她搭一把。”
史乐山愣了一下,但很快会意,看向冉祈:“师傅要验收?冉冉想唱什么曲,随便挑,师兄给你担着。”
冉祈翻了翻曲单,自然是指了指最上面最便宜的那一栏:“《枫桥夜泊》。”
《枫桥夜泊》是这面曲单里最上面的,也是来这里听评弹的游客最常点的,因为契合这座城市,自然…也是技巧最低的。
史乐山失笑,看着鬼机灵的小丫头无奈,但是冉青云却不给面子的立刻骂道:“就你会偷懒!我当你要唱《三国》,你却给我唱张继。”
冉祈吐吐舌头,她自己小打小闹不要紧,让乐山师兄给她搭腔,那她只有被吊打的份,还不如死皮赖脸挑一首最简单的快快通关。
冉青云倒是也没再和她计较,摇了摇扇子和这评弹馆里的客人们朗声道:“放了个小长假,我小弟子回来看我这个老人家,送大家一首《枫桥夜泊》,大伙给我看看这小丫头出去读书是退步还是没有!”
喝着茶聊着天的客人也热热闹闹地抬头,笑着应道:“好嘞,冉老爷子的弟子想必不会差,咱权当赚了首曲!”
冉祈倒也不怕羞,抱着琴就上台坐在了右边那把椅子上,史乐山在她身侧坐下,朝她一点头,就先起了唱腔。
这是冉祈学的第一首评弹,也自然是最熟练的一首,每一句词每一句腔,每一个音符都是刻在苏州城的小路上,刻在她的心上的。
女孩清清浅浅的声音,咿呀咿呀地在评弹小馆里回荡,这是长在这座城市的声音。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品茶的客人很给面子地鼓起掌来,冉祈和史乐山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然后起身鞠躬谢场。
冉青云没有皱眉头,但是也没笑,冉祈放下了琴,走过去开始朝他撒娇:“老头走啦,回去吃饭!”
冉青云素来是舍不得和她生气的,被她一哄,再闹小情绪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起身,扇子一挥,敲敲她的脑袋:“回去算账,走!”
于是一老一少一青年,就这样沿着来时的小路慢慢往回走,路过卖糖藕的小铺,冉祈都忘了提,老头自己停下了脚步,史乐山便自觉地上前买了一盒带走。
冉祈搀着冉青云,两个人一起站在街角等史乐山,冉青云还喜滋滋地笑:“看你师兄,傻乐!”
史乐山因为几个星期和相恋多年的女友修成正果领证结婚了,所以这几天走路都打飘,冉祈也跟着笑:“师兄傻人有傻福。”
冉青云闻言看着她叹息:“你也是个傻的,我怎么光见你瘦了,没见你福?”
冉祈愣了愣,挤出一个微笑宽慰他:“我有您和奶奶就是福了呀!人要知足常乐嘛!”
冉青云苍老的眼睛闪了闪,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挽着女孩慢慢地回家。
刘云的鸡汤终于炖好了,砂锅热气腾腾地端上桌,老太太揭开锅盖就先给冉祈盛了一碗,冉祈洗完手回来,老太太就让她坐下喝。
连史乐山都只能乖乖自己拿碗盛了喝,还笑着朝冉祈眨眨眼:“冉冉果然是咱老太太心尖上的人,瞧瞧这差别待遇。”
冉祈只能笑笑,但是冉青云却拿筷子敲着碗碟表示不满,被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自己没长手啊!”
冉祈抱着碗,小口喝着碗里的鸡汤,看着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地和老太太摆谱,终于感觉到春天到来的气息。
这才是春天呀,身边的人熟悉而温暖,碗里的鸡汤清爽地被撇去了所有的油沫,一砖一瓦都是这座城市埋藏深处的记忆。
把她推拒城外的从来都不是近乡情怯,是她自己的心魔。
……
冉祈吃完饭,就被老太太推着上楼睡午觉,新晒好的被子散发着太阳的香气,温暖又舒适,冉祈抱着被子,在从前她自己的小小房间,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醒来洗了把脸,史乐山站在屋檐下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下来吃水果。
老太太新切了芒果和香蕉和蜜桃,码在小院子里的石桌上,冉祈刚吃了没几口,就被老头提溜着进了里屋。
老爷子的琴房很少让人进,但这条规矩在冉祈这里相当于没有,因为冉祈打小练琴就在这里,老爷子的墙面上收藏了几十把不同的民族乐器,琵琶、阮、二胡、扬琴…
老爷子把琴谱一架,敲了敲谱架,示意她先来一首《草原英雄小姐妹》听个响。
冉祈只能正襟危坐地抱着琴,态度严肃地抬手抚琴,丝毫不敢在冉青云的面前含糊。
弹完了《草原》,老爷子又敲了敲琴谱目录上的《月儿高》,然后再是《陈隋》和《十面埋伏》。
冉祈一首一首弹完,坦白说心里并不忐忑,她出去的这些日子并未荒废,甚至因为害怕退步而更加勤奋刻苦,所以她这会子是不怕的,活动了一下手腕,就坐直了身子听冉青云的教导。
谁知冉青云一句话没说,把谱子翻到了前面一页目录,指了指其中一处,沉吟道:“文雪和我说你想在国乐奖的时候用《霸王卸甲》参赛?”
老爷子目光平静地说道:“弹来听听,让我瞧瞧能不能拿出去比赛。”
冉祈心下一悸,抬头看他,老人仿佛是洞悉了她的全部想法,不问,亦不语。
冉祈沉下心来,把手放在把位上,抚出了第一个音。
这是著名的古代琵琶大套武曲,虽然和《十面埋伏》一样都是取材于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但是不同的是,《十面埋伏》的主角是刘邦,而《霸王卸甲》的主角是项羽。
是那个告别的自己心爱的女人,因为那四面楚歌而败走的西楚霸王,也正因为是他,所以悲壮之极。
冉祈极喜欢这首曲子,冉青云从听第一个音就知道了,这是她弹奏《十面埋伏》的时候所没有的共鸣。
冉青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但是他面上什么也不显,只是在女孩弹奏完之后,叉腰站起,拿折扇狠狠地敲击桌面:“听听这凤尾头弹的!乌七八糟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就这水平还想拿去比赛?”
冉青云朝着门口的院子大喊:“乐山!乐山!给我进来!”
史乐山连忙放下手里的水果,擦干净手跑进来。
冉青云气鼓鼓地敲着桌面对师兄妹说:“你给我看着她!一千个凤尾头!少弹一个都不许吃晚饭!”
然后就甩手离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师兄妹。
史乐山只能无奈的笑笑:“师傅怕是想吃那最后一个芒果想很久了。”
冉祈也有些无语,她确实是有一个凤尾头的音有些偏差,中指摩擦琴弦的时候错了位置,那也不至于这老头那么生气,想必是真的很想吃那最后一个芒果。
史乐山温和地从墙面上拿了一把琴,抱在怀里,对冉祈说道:“来吧,我来陪你练。”
一千个凤尾头啊,这老头很久没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惩罚了。
冉祈无奈地摇摇头,和史乐山开始了枯燥的技法练习。
冉青云一共有四个弟子,大弟子是冉祈的爸爸冉文涛,那是冉青云最喜欢也最满意的孩子,可惜天妒英才去世得早。
二弟子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冉文雪,冉文雪不及冉文涛的天赋,但是好在刻苦,后来进了政府系统,走的是根正苗红的人民艺术家和政治家之路。
两颗珠玉在前,这后面的弟子自然也不敢乱收,史乐山学的是评弹,本不在冉家门下,可是他是从景中红老先生,是冉青云的挚友,老先生去世后,冉青云便将他收为弟子,传承景老先生的评弹技艺。
至于冉祈,顶着冉文涛的独生女的名头,她也对得起冉文涛和冉青云的教导,她甚至比冉文涛还要有天赋,冉青云记得,她七岁就能演奏《霸王卸甲》,因为那也是冉文涛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史乐山和冉祈年龄差地最小,所以师兄妹自小就在一起练琴,史乐山刚来的时候总是不太看的上这个小妹妹,觉得她年纪小、也不太爱说话,所以史乐山总是喜欢欺负她。
可是后来它发现这个小妹妹还真是不一样,弹琴的时候很认真,也不服输,丝毫没有因为有天赋就沾沾自喜,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妹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尤其是在他第三次弄乱她的马尾之后,他的琴弦断了三根之后,他就是这个小妹妹刮目相看。
师兄妹在琴房里练了一个下午,史乐山去屋外看了看发现冉青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下棋了,刘云也窝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于是溜回来拍拍她的脑袋:“走,老头不在家,溜出去玩会。”
冉祈不是很想动:“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史乐山把她提溜起来,还顺手给她把琴挂好在墙上:“起来起来,年纪轻轻地整天窝在椅子上练琴,也不怕屁股疼,走,跟哥一起去接你嫂子下班。”
冉祈给他拎起来,只能没劲地爬起来,慢吞吞地往外走,嘀咕道:“那我要喝巷子口的糖粥,还要吃鸡爪。”
“吃吃吃。”史乐山满口答应:“你可多吃点吧,给你瘦的。”
怎么自从回来了,所有人都说她瘦?搞得冉祈都怀疑地捏了捏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少块肉。
屋外下了小小的雨,史乐山拿了两把伞,撑起了其中一把,师兄妹俩一路说着没营养的斗嘴往外走,然后到巷子口很默契地停下。
“一碗糖粥。”
卖糖粥的老头一看他俩就笑了:“又带你小师妹来喝糖粥?”
史乐山付了钱,接过了小碗,给她挖了两大勺糖,然后陪她一起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糖粥。
细细密密的小雨落在空气中,史乐山终于切入正题,男人伸手出了伞,接了一把小雨,然后转头看着身边的女孩,问道:“冉冉,你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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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愧对编辑的另眼相看,我今天要怒更一万字,还有两章冲鸭!
第19章 枫桥夜泊(三)
冉祈呀,你在害怕什么?
冉祈其实也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自己,她在害怕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只是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发生过太多的故事,不知道哪一环错误了,于是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偏差。
冉祈摇摇头,安安静静地挖着糖粥,一口一口送到唇边。
史乐山见她不说话,便也不能强求,只能怜惜地揉揉她的脑袋:“以前我每次弄乱你的头发,你虽然不说话,但你会弄断我的琴弦,向我示威。”
“那个时候的冉冉会对这个世界所有不喜欢的东西说不,会抗争和放弃,会甩脾气,不说是人见人爱,但至少,那个时候冉冉是真的快乐的。”
史乐山是难得一见的正色:“冉冉,我和老头…都很担心你的状况,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他小心地斟酌着用词:“是因为…文涛师兄吗?”
冉祈倏地抬头,但是眼睛里的光芒又很快熄灭,最终只变成一句轻轻地反驳:“我状况很好啊…”
这么生硬的转移,让史乐山更忍不住地叹息:“我说的是精神状况。”
冉祈无力地垂下头,把手里的塑料小碗扔进一边的垃圾桶,拿出纸巾擦擦唇,眼角变得有些红。
史乐山收紧了手中的伞:“冉冉,你六岁的时候就能演奏《霸王卸甲》,那一年文涛师兄离世,你尚且能在他的葬礼上弹你自己改编的《葬花吟》,现在连一个国乐奖都心神不宁,你心里压着不止一块石头。”
史乐山面色平静:“程延的事情已经成埃落定,不论程家人有多么愤恨,这件事也不会再有别的结局——冉冉,你要先放过你自己。”
冉祈终于仰起了头,像一只怯弱的树苗,却固执又迷茫:“我忘不掉,师兄,不管是我爸爸,还是程延,关于他们的所有,我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