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佳叶和冉文雪坐在台下,看着衣着低调的面容沉静的女孩在舞台上鞠躬落座,苏佳叶敏锐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同:“冉冉好严肃啊。”
冉文雪也没太在意,对大女儿笑笑:“大抵还是有些紧张的吧。”
可是在冉祈的第一个音抚出之后,冉文雪也感到了几份意外,有些迟疑:“她刚刚在后台遇到什么了吗?”
冉祈选择的曲目是她最喜欢的《霸王卸甲》,这首曲子是第一首由冉文涛手把手地教她的曲子,《霸王卸甲》中凤尾头的指法极其伤琴,当时冉青云很特地找人打了一把小琵琶给她专门练这首曲子。
冉文雪记得这样的日子,她每每踏进师兄的书房,便能看到小小的姑娘抱着一把和她人差不多高的小琵琶认真地练琴。
她与冉文涛在一旁谈事情,小姑娘就紧皱着眉头分外严肃地坐在一边把这首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
她也忍不住去逗小姑娘:“冉祈,你为什么练琴这么严肃呀,笑一笑不好吗?”
小姑娘扬起的脸上带着婴儿肥,满脸都是被父亲宠爱着的骄傲,却是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文雪阿姨,爸爸说了,这是一首很严肃的曲子。”
那样一个乖巧、聪慧的女孩子,陪着她的师兄走过了很多年,可惜他们的父女缘分是那样的浅,到时让冉文雪,能再多拥有一个这样让人骄傲的小女儿。
舞台上的冉祈并不知道的台下的人的心思,她一心一意地抚弄着琴弦,手指翻飞,情绪激昂,刚刚在台下的那场争吵,像是一场无声的战火,在她的心口点燃了熊熊的火焰。
像她手中的、琴音里的霸王项羽一样,像他一样带着无尽的悲壮、遗憾、和旁人的唏嘘,感受着他在战火中所有的壮志和落败后的苍凉。
跨越千年的时光,与那样一位古人感同身受着,共谱一首绝望到淋漓尽致的悲歌。
一曲毕。
满堂喝彩。
冉祈起身,朝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佳叶鼓掌鼓得手都红了,略微一歪头,却撞上了母亲发红的眼角。
——冉文雪要强到了极点,饶是女儿苏佳叶,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像是在这首曲子的时间里,偶遇了一位故人,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
毫无疑问地,冉祈拿到了总决赛第一轮的第一名,出来的时候陈钰也已经从其他参赛选手那里得知了于一笛挑衅冉祈的那场闹剧。
陈钰摇头晃脑地说道:“你可真是变态啊变态,又是第一名,是不是想让我被老头骂死啊你。”
冉祈收好琴,对他笑笑:“得了,你和我分数咬的可紧了,下午的作曲是你的强项,我要是早上拿不了第一,下午就会被你反超了也说不准。”
陈钰第一轮的成绩只比冉祈低了0.2分,下午又是陈钰的强项,他便也不再多说,收拾了东西和冉祈一起去候考厅抽取下午比赛的改编曲目。
于一笛今天选择的的是一首她练习了很久难度也很高的曲子,却看到在她后面的冉祈靠着一首八级考级的曲目轻轻松松地又拔得了头筹,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在看到抽签结果的时候,她的心跳都要漏出来了。
大屏幕上赫然打着:
A组改编曲目《葬花吟》
冉祈。
作为第一轮的最高分,她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个。
再往下看三个,于一笛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身后的选手们在小声地讨论着:“这什么运气啊?冉祈在A组,陈钰在B组,简直两个组都是死亡之组没有安全牌。”
“对啊他们俩真的很强啊,陆曼月弃权了,冠军是他俩其中一个没跑了吧。”
“A组的人更惨一些吧,听说冉祈的《葬花吟》可是有说法的,你知道她爸爸是谁吧?……”
身后的唏嘘、议论,于一笛已经尽数听不清了,在深刻地知道了她与冉祈的差距之后,再次与冉祈分到了一个组里,她只知道要是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她所有的尊严与骄傲就要被人按在地上摩擦了。
于是,她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背着琴,和陈钰一起往楼梯口走的那个女生,走去。
走到了她的背后,看着她走下了第一个台阶。
她伸出了手。
她听到了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看到了自己用尽全力伸出的手和面前的女孩朝着楼梯下摔去的背影。
是冉祈躲闪不及的一记重推,和连陈钰都没能拉住的迅雷不及掩耳。
于一笛站在原地,看着女孩背着她的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收回了手,长舒了一口气。
……
后台,组委会。
国乐奖总决赛的现场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在众多选手的众目睽睽之下,于一笛蓄意推搡同组选手下楼梯,现场还有报道抽签进行的媒体,事情闹得很大。
冉文雪收到消息的时间比对方家长晚,她在外面被媒体撞到,拦着进行了一个采访,等她结束采访看到冉祈和组委会的电话的时候,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于一笛的家长是先到的。
于一笛的爸爸是一个穿着西装看上去还算讲道理的中年男女,妈妈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女人,组委会很严肃地告知他们事情的经过之后,他们的目光就一起落到了房间一角的那个女孩身上。
那个受害者的小女孩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她的手腕上缠了纱布,显得整个人更加的瘦弱和苍白。
女孩像是吓坏了,她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琴袋。
于成伟在心里叹了口气,为自己女儿做的孽感到了几份抱歉,他的发妻在生下女儿之后就去世了,出于心疼,才把女儿宠成了这幅无法无天的样子。
今天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小姑娘之间的玩闹,往大了说人家是可以告他们杀人未遂的。
于成伟环顾四周,没看到女孩的家人,走到冉祈的面前,尽可能地轻声地对那个女孩说:“小姑娘,你没事吧?”
冉祈没有抬头,她从进这件房间开始就没有抬过头,她的目光只落在自己的琴上,仿佛没有听到于成伟的声音。
组委会的人出声提醒:“冉祈同学,这是于一笛同学的父亲,你看你是等家长来呢,还是现在和他沟通呢?”
冉祈这才像是回过了神来,缓缓地抬起了头。
等到女孩抬起了眼睛,面前的几个大人才看清楚她通红的眉眼——显然是哭过了。
冉祈一动不动地看着于成伟,带着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恨意,让于成伟这个见惯利益争斗的成年人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恨意。
于成伟理了理衣服,继续说道:“你是叫冉祈是吧?你的爸爸妈妈呢?我和他们谈吧。”
冉祈静静地看着他,说出了她走进这个房间来的第一句话,她开口时带着冷意,明明是盛夏,却仿佛淬了寒意。
她说:“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是一个孤儿。”
第45章 霸王卸甲(三)
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是一个孤儿。
女孩坦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静静地,看着于成伟,歪着头,像是在等他的回应。
于成伟下意识地噎了一下。
冉祈缓缓地站起了身,她的手捏成了拳头,垂在了身侧,朝着面前的男人走了一步。
然后,用着现场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怎么,很意外吗?您的女儿今天就是这么说我的呢。”
于成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一旁坐着的女儿,于一笛看到爸爸来了,立刻就想抵赖,却在看见父亲的目光之后垂下了头,不敢狡辩。
于一笛的妈妈也站起了身,走到了于成伟的身边,于成伟叹了口气,看向冉祈:“抱歉,我代表我们全家,向你道歉。”
冉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带着一点嘲讽,反问道:“道歉?不用了,我刚刚说得很清楚了,我要报警。”
女孩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面前为女儿低头的父亲,和身边意图大事化小的工作人员,再一次地重复道:“我要报警。”
于成伟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温和瘦弱的女孩会这么难缠,他思索了一下说辞,却是站在一旁的妻子先开了口:“这位小姑娘,我们可以赔偿你的医药费,你的琴是不是也摔坏了?我们都可以赔的,何必要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呢?”
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劝道:“是呀是呀,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没必要闹到警察局去吧?”
冉祈在听到这个女人提到她的琴的时候,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神情,女孩看着她,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然后伸手,拉开了琴袋。
冉祈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琴袋,面前的大人们在看到琴袋里的东西的时候集体变了神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
琴袋里的顶级琵琶,已经琴弦尽断,二十四品撞落一半,面板上划了很长一道狰狞的口子,转轴断了两根,琴头上雕刻着的玉牡丹碎成了一块一块,昭示着这把琴刚刚经历的一切。
冉祈伸手轻轻的拂过面板上那道很长很长的口子,她的心就像这块面板一样,已经被割得血淋淋的,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想着的,是刚刚她摔在地上的时候,琴袋里的琴与地面碰撞发出的那个声响。
那一声“砰”,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往复着,逼得她几乎晕过去。
她站起了身,看着面前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了呆滞的中年女人的脸上,那个叫做宁溪的女人,脸上出了难以置信的诧异和震惊。
她看着冉祈,又看看那把琴,迟疑地问道:“你…这把琴…你…”
冉祈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位女士,你打算出多少钱,来赔偿我父亲的遗物?”
你打算出多少钱,来赔偿我父亲的遗物?
宁溪看着面前分外熟悉的那把琴,和面前带着恨意的女孩,几乎是没有任何的招架,就想起了这把琴曾经的主人。
那个男人。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看到他就像看到温暖的日出的那个男人,是面前这个女孩的父亲。
那这个女孩是谁呢?是当年那个她离开的时候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婴吗?
是…
宁溪想问的问题、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人打断。
开口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而来,女人的声音带着沉稳、有力、让人安心的力量:“你们在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冉祈抬起头,看着冉文雪和苏佳叶拨开人群,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冉文雪越过人群,看着人群中间那个脆弱的、却高昂着头颅寸步不让的女孩。
冉文雪低头看了一眼那把琴,只看了一眼,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冉文雪和苏佳叶一起走到了冉祈的面前,伸出了手,握住了冉祈的手,明明是盛夏,她的指尖却捏得冰凉。
苏佳叶不自觉地站在了冉祈的前面,把妹妹护在了身后。
冉文雪伸手,轻抚过冉祈的头发,带着一些安抚与迟来的歉意,然后轻声问道:“冉冉,你想怎么处理?”
冉祈抬起头,眼角的微红伴随着细微的湿润,说出口的话却还是那一句:“我要报警。”
一边的工作人员看到冉祈的家长居然是冉文雪,愣了一下之后还是开口道:“冉主席,这个…”
冉文雪帮冉祈擦干净脸上沾到的一点灰尘,转过了身,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出一条血路的女人像是一座山,站在那里,让人安心得厉害。
冉文雪看了开口就要劝阻的工作人员一眼,冷声道:“报警吧。”
冉文雪抬头看着面前的宁溪,像是在看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然后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这把琴是国乐大家冉文涛先生的遗物,京都拍卖行曾经拍出过五百万的高价,这已经不单单是一起简单的孩子间的打闹,这是针对我女儿的一场未遂的谋杀。”
她看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是女政治家独有的铿锵有力:“我不仅要报警,我还一定会上诉,我绝对不会姑息任何一个妄图想要伤害我的孩子的凶手。”
于成伟在看到冉文雪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暗道不好,这个女孩的家长看上去绝不是可以随便拿钱摆平的,他不禁有些头疼:“我女儿还只是个孩子,她才十七岁…”
冉文雪抬起眼睛,无甚波澜的扫了他一眼:“我的女儿,也只有十七岁。”
说罢,冉文雪便拒绝一切沟通,不管凑过来的工作人员和于一笛的父母再说些什么都不为所动。
甚至转身安排叫来了助理,处理报警和着律师的相关事宜,然后带着两个女儿去隔壁房间等候,留下现场的烂摊子。
苏佳叶走过来,帮冉祈把琴袋拉好,背上,然后蹲下半个身子,拍了拍妹妹的脸:“没事的冉冉,振作一点,姐姐在呢。”
冉祈就那样跟在苏佳叶和冉文雪的身后,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把琴袋在一旁的桌子上放下,苏佳叶去给妹妹接了杯水,递给她,然后安抚她:“别怕冉冉,可以修好的,相信我。”
冉祈这才缓缓地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苏佳叶,看得苏佳叶心都跟着疼了,才轻声说道:“都怪我,我没有保护好我的琴。”
年轻的少女垂下头,把脸埋在了手心里,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气里的蔓延,她一遍一遍地重复:“都怪我…这是爸爸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我居然…”
苏佳叶心中一恸,手覆在女孩头顶,宽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中一股无名的火让她只想冲到隔壁把那个罪魁祸首拎出来狠狠揍一顿。
一旁的冉文雪站了起来,她伸出手,抽了纸巾,捧起了小女儿的脸。然后擦干净她的泪水,轻声安抚道:“你爸爸他…他不会怪你的。”
女人沉静又文雅的声音在房间里的氤氲:“你爸爸是那样一个温和的人,他从来都不会生你的气,你是他的骄傲。”
小小的女孩把脸埋进女人的怀中,小声地、哀哀地哭着,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冉文雪的手一遍一遍在她的背后顺着气,抚平她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