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翻了些与众不同的书,不由得联系起有如天方夜谭般、骇世惊人的新闻,一一地对应上了。现实里真实发生的,本该是上世纪,上千年前的残留的渣滓,去了一趟地底,包了浆重新推出,侥幸卖个好价钱,依旧有人照单全收……
过去所接受的黑暗教育大抵不过如此。他生性带点悲观,而今悲观之上又笼罩着吹不开的愁雾。越是成长,越是认知,越是无奈。欧阳没想过逃避,天塌下来,亿万的人一起承受。
一本书读完,情节的导火线“索索索”不断轰炸着,呼呼的,燃烧着燎原的火。心中的愠怒没烧透脑子,高温之下愈发活跃、敏锐,而喉咙却烤干了,像狗吐出舌头散热那样,“哈哈”的声音。窗外仍然盘踞着烈火的骄阳。他跳起来去找水喝。
菜市场的风景样样选了一道搬到家里的厨房,失去了水灵灵的光彩,蔫蔫的,只有被整齐摆放在外面的时候才有无限的价值,无限的希望。
“爸,我妈的朋友又来吃饭啊?”欧阳随口问了一句,回头瞥见餐桌上的熟悉的袋子。
“是啊。”菜刀与案板切磋的咄咄声中,他父亲的回答好像不着调的画外音,听着十分悬浮。
订单小票捏在手里瞅了半天,又扔下,欧阳干脆拉开椅子坐着,两手平行横摆在桌上,盯着那平平无奇的半透明塑料袋,仿佛它能开出花来,遇水之后的山荷花,一丛一丛的。
妈妈卧室里走了出来,笑道:“你总不喜欢蛋糕啊什么的?这会子皱着个眉头是什么意思?”
他爸爸转身瞧了一眼,菜刀停在空中,被妈妈打手势放下去了。
“他都这个年纪了,还能让你猜着。”他爸爸递了眼色,嘟哝道。
“没有。”他这话等于不打自招。
好歹是过来人,妈妈寻到线索,“哦”了一声。
被切中心事的快乐像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欧阳丢下句“我在想开学的事”自回房间去了。
妈妈还在原地纳闷着,倒不是头一次:“我们俩都不是内向的人,怎么他这么不爱说话?吃完饭放好碗筷就在边上候着,问什么答什么。你说说?”说着,瞅一眼厨房的人。
他爸爸赶紧撇清关系:“不关我的事啊,以前活蹦乱跳的,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突然就成这样了。他该有自己的想法,难道我们还能干涉不成?”
“说的也是。”
欧阳轻轻关上门,顺势靠到沁凉的乳白色墙壁上头,凉意直流淌到心里去。他也忘了,忘了什么时候。可能觉得说多话不好,有意无意间造成伤害,或者嫌累赘到拖垮整个人……久而久之地,他习惯了寡言少语,只求准确达到意思就好。
这么想着,想着,身子倏地滑下来,折了一折,手搭在屈着的膝盖上,昂着头,闭了会眼睁开。
窗外的光线密集得没有缝隙,千支万箭不由分说要刺穿他的眼睛,欧阳急忙遮住了,目光略移到旁边书桌紧挨着的墙壁,上边刷了浅橄榄色的胶漆,适应了这样亮度的光线,略过小半截窗帘和窗台的玻璃鱼缸,紧接着游移到窗边角落的鱼尾灰的沙发,边上挤着小圆茶几和黑色落地灯。一尘不染的矮柜上摆着显示器……他审视房间里熟悉的一切,审视自己,心里忽然地柔软。
欧阳试着冷静分析他的感觉。这感情来得可是奇妙,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一见钟情早早给排除在外,那只是个幌子,还被用坏了。两色玫瑰更是幌子。恋恋不舍的究竟是人,还是曾被爱过的可作资本吹嘘的痕迹,因为他的人生打那之后便走下坡路,再也无复当初的心境,只好孤芳自持了。
喜欢她,爱她,喜欢的是人,爱的也是人,不是当物品收入囊中作附属,满足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些书让他更为慎重,唯恐玷污了人家。可以确定的是,他愿意一直注视着她,支持她,看见她会开心,她高兴他只怕会更高兴,难过也是加倍的,可以尽其所有协助她做想做的事……这所有有个前提,她不反感,好好的凭什么去干扰。
她和他萍水相逢,见过两面而已。遇见她的夏天还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他深深叹息了一声,心里舍不得。像有先见之明似的,原来在窗台玻璃鱼缸里设下的铜钱草,荷叶一样茎茎浮出水面,旁边散落着几颗他精挑细选的鹅卵石,琥珀色,白玉块,玄色的……粒粒水润光彩,永远的不会过去的清凉的夏天。
他沿着记忆复习多次的路径来到梦一样的地方。
周遭的一切都没变,他是个偏要等局终了的烂柯人,一等迟了十年。十年前的柜台旁还有人立在那儿,脸上有着十年岁月风霜雕琢过的痕迹,不过是另一个人了,谁也没办法当这一切不曾发生过。
欧阳兀自迎上前去,用诚恳的语气问道:“你好,请问另一位店员在不在?”
那个姐姐上下打量了欧阳一番,答道:“她已经辞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声音虽轻,话里亮出片片锋利的刀刃,严阵以待着。
是他冒失了,思想陡然清醒过来,随手拈了借口道:“我妈妈说她的芋圆煮的很好,叫我来买回去。”
他话不多,说的谎也少,倒车太快以至于心忽的腾空,惊慌失措的感觉,唯恐眼前的人稍后告诉她,他是个不怀好意的坏人,连期冀的普通记忆也全盘给抹黑。
“那你还要点单吗?”
谎言吹起的泡泡禁不住曝晒,很快给阳光给刺破了,欧阳感受到对方的不耐烦,赶忙说:“要的。”于是胡乱指了两杯,喝到最后只剩下苦涩的味道。
领到通知书那天,齐妍和就告诉了许希渊同校的事,即刻被加入一个小群里。原来的四个人只有一个用的真实姓名,鉴于是新来的,齐妍和也用的真名。
开局傻愣愣瞪着满屏满屏的消息,不知道说些什么。
其他三个人聊的同学、老师,重点班眼中的,和齐妍和认知的不太一样。他们在光明里唱光明,齐妍和在熹微的光明里窥黑暗。
偶尔会议论到大学,好在那没出过能搜出来的大幺蛾子,三言两语含糊过去,为四年开端保留点神秘和憧憬。
许希渊似乎还是原来样子,又好像变了。谁能不改变的?三年,她的心都有摇晃不定过,别人的就愈加难以揣测。
齐妍和永远记得他当年亮晶晶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是谦卑的,开玩笑的时候挑着眉故意挑衅,无奈叹气的时候值得捧腹一笑……也许是竞争的问题,高三不多次见到,他眼里只剩下疲惫和困顿,其他的全找不见了。
她不一样。孟里表示过困惑:“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那么精神?不说倒下的大片,连我们班常处第一的女生都有忍不住趴桌上的时候。”
“是吗?”齐妍和有点诧异地笑。她也累。脊背一挨着床,全身的骨头跟散了架没区别,一个晚上,一个梦,脆弱的骨架勉强拼凑回,到五点多虚充满电,手机自动开屏般睁开眼,再恋着床也挣扎爬起来,有时是亮灯之前,或早或迟,不会影响复习的心情。
孟里喝了她推的提神咖啡,有效果,为了不上瘾和睡得安稳,仍决定靠意志撑下去,叫齐妍和注意点她。难免睡着了,三两句话就让她精神活络,常常给她讲题……
许希渊的话风还维持着一贯风格,言语不经意间透露些许滑头,这是生存需要的本事。他是年级有名字的交际花。
齐妍和以前尤其赞赏班上蠢夫莽男扎堆里突出的游刃有余的他,不过现在不大喜欢这样的人了,倒是更为欣赏这样的女生。她倾向于坦荡的,坚定一些的。
好在有个欧阳景风,齐妍和以为的尴尬处境不过如此。不消刻意去迎合,素未蒙面的两个女生和她聊得很来,说她说话好玩。因此,终归属欧阳常常静默着。
欧阳倒是常看见钱雪和何文卿一连串的笑,前因后果看一遍,文科班的校友是个新奇人物。
校园的必经之路早早接好了苍蝇灰四方格子,高高往下看是几列搁回维修厂的露天橘皮火车。青志队的志愿服吸走了天空的蔚蓝,只给它留下浅薄的一点颜色,志愿者们穿梭在新生间,担起了交警的职责,指点着校园里的江山秀水。
和他没多大关系,校园现在不过是张画上了行人的建筑设计图,也许四年后毕业依旧不会多少改变。
欧阳到寝室放好行李,收拾打扫住处,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去体育馆报到。
里面的人比外面多,站进来,像跳进了阴冷的枯井里,凉气不断地侵袭着脑子,弄得整个人心神不定的。拨开层层的人群,他找到了学院的横幅,曲折地穿过。
齐妍和签了字,退到一边等着室友朱曦。学院还有六七个人排着队。
就有一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前来。她心中一紧,做好让道或是防范的准备,那人却在跟前停住了,白忙活一场,抬头要看看是什么人,不禁呆了:“你是……”
不待她说完,对方便脱口而出:“欧阳景风。”
“哦~”她霎时明白过来,忙着介绍自己:“我叫齐妍和。”
“我知道。”他的眼睛闪着光,扑朔着的火柴的焰。
齐妍和微微点了头。
朱曦办好手续,不屑地扫一眼边上的人,对着齐妍和又变了副面色。她道:“我们走吧,学姐在食堂等着呢。”说着,拥着她走了。
齐妍和打了个手势,像告别又像是表达歉意。
欧阳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去排队。
第 4 章
再次见到是晚上的班会课,按学号挨个上去发言,做自我介绍。
朱曦处在前面,三言两句完成了任务,坐在下面目不转睛地听着,欣赏和审视两种态度切换着来。
现下轮到齐妍和。朱曦不由得笑了,她的发言和寝室初见说的话截然不同,是一粒一粒郑重摆放在木桌上的珠子,剪去了“哒哒哒哒”的余音。
听在欧阳耳畔又是另一番感受。短短的几句话,给听出来许多的感想。她的声音谦和而坚定。群里发的消息嘻嘻哈哈像没心事,大概是过去的经历沉淀下来的,以此为着力点支撑着,塑造出一个完整的她。
他想多听她说些话,试着想象群里的发言转化为现实中的声音是个什么样子时,发言结束了,他的视线仍然直勾勾定在那,余光追随她到座位,又收回来。
下一个同学上台的间隙,朱曦示意齐妍和看消息:“你和那个什么高中校友是什么关系?”
齐妍和满脸地错愕,扭头瞧了眼欧阳,又望着朱曦,无奈敲出来几个字:“高中之前不认识,他叫欧阳景风啦。”
专业人数不多,朱曦没好意思发出杂音,打了一段字适可而止:“名字不重要,待会儿再说。”
两人一齐注视新站上去的同窗。
欧阳不解得什么意思,趁左右人不注意,赶紧借着手机屏仔细检查了头发、脸,还有衣服。教室里还算亮堂,干净是干净的,乍然被这么一看,倒觉得都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班会结束,朱曦和齐妍和两个人拖到同学差不多走完了才下楼找自行车,有点做贼心虚的愧意与快感。
齐妍和放宽心重提方才的事:“你要说什么啊?”
朱曦耸耸肩,道:“没什么啊,他说话之前格外看了一下你。”
齐妍和摸不着思路,道:“就这个?你怎么知道他看的是我?万一他是个深度近视呢?”
“你们之前肯定认识,当众变成了焦点,往往会看向心底最在意的人,何况是这样陌生的场合。”八卦的苗头从朱曦口里说出来如同冬天破败的枯草,干冷无力的。
齐妍和哑然失笑:“说得怪玄乎的,我们高中不同班,就见过几面而已。他有主了,我也有喜欢的。”
朱曦不答话,木头似的。
齐妍和以为她没听见,不甘心,换了话题问她:“你呢?你没有嘛?高中有个好感的人是大众心事。”
朱曦笑了一阵,带点自嘲的意味,惹得齐妍和的好奇心膨胀成棉花糖球,棒子上快挂不住了。
只听朱曦淡淡说道:“我不会再有了,用不着我去经历那些。”
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典型。幼年发疹子要多用力有多用力地抓,恢复的时候痒痒的,她的十指更痒,总耐不住偷偷掀开那结痂的李子色盖子,沾了血不仅不疼还很兴奋,有大仇得报的畅意。后果是穿着短袖战战兢兢的,生怕人一见着了就要问缘故,那些痕迹留了七八年才消去。
是打是骂,磕着拌着也不喊疼,对痛苦的感觉几近模糊。原来的朱曦认为,所有的苦难都是上天用来打磨试探她的,说明她是个可造之材,好像也是个适合天生受虐的人。可她不是,谁生来是甘愿受苦的?更何况是人为的……
这么一想,潜藏在心里的那些话,拖家带口地聚到嘴边,差点一股脑跳出来,还好理智及时制止了。
她们慢慢踩着踏板。估摸压过两个轮子蹬一下,双脚随着踏板转圈圈,实实虚虚,不着意被踏板踢到脚腕,悠然浪荡在无垠的幽暗的天空下,路灯的光热乎乎的,蒸汽升腾到了半空。满天的星星妄自揣测着朱曦的心声,因而忘了眨眼。
齐妍和咽下一大口气,预备听朱曦细细道来,没成想就一句话,空气凝结成满腔的郁闷。她想自己去了,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对感情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好期盼的,现在的状态像互有感情签订契约的双方,在柴米油盐中耗尽了成立要素,仅剩下责任,然而现在她放不下。亮堂的屋子猛然掐灭了灯,整个世界乌漆嘛黑一片,感知物体的本能也被剥夺去。可是,半分钟,一分钟,本能迟早会慢慢恢复。就连这么点黑暗齐妍和也不敢想,她是自愿的,单方面的自愿。
自行车交替在阴影与灯光间,灯光下乱糟糟起哄着扑棱蛾子。一粒飞虫不幸撞上了朱曦的脸,撞破了那隐隐忧伤惆怅的氛围,她极其不耐烦地抹走它的尸体,抛在野外。
朱曦往左瞥了一眼,问道:“怎么不说话了?会不会认为我是个特别悲观的人?还这么年轻?总会遇到的?”
“当然不会了。”齐妍和忙答道,“我还挺羡慕你的,放下了,坦坦荡荡没什么牵挂。你也只告诉我这一件悲观的事,算不上悲观,是非常正常的,我或许才是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的乐观主义者。”
朱曦的感觉最敏锐不过,听着齐妍和的口气,觉察出她的一部分游离到哪处去了。清醒有清醒的痛苦,糊涂有糊涂的好处。悲哀的是,清醒装糊涂,糊涂装清醒。她何尝不希望在意的人能够不经历残忍,快乐地过完一世,然而希望太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