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蜜(出书版)——辛夷坞
时间:2022-03-01 17:19:31

  奶奶对陈樨说她后悔了,然而竖好的墓碑总不能砸了去。有了象征物,就免不得俗世的尘埃和牵挂。陈樨常常陷入矛盾中,她一方面相信人死万事空,一方面又被这座坟牵绊着。她很少回来,忌惮记者是一回事,她更怕面对自己心中清正睿智的父亲死得如此不堪的事实。孙长鸣被抓了,被那场事故牵连的无辜受害者们无处宣泄愤怒,陈教授墓碑上时常挂着秽物。陈樨上次砸走记者后,在墓前独自清理了两个多小时。她明知道自己不来,老陈的寄身处只能与污秽相伴,可她本能地抗拒着这一切。
  陈樨在暮色中找到了陈教授的墓地,那里的状况出乎她的意料。坟前和碑上不但没有污秽,它们洁净得如同刚刚清洗过不久,被人砸坏了一角的石碑也被修补过了。是师兄师姐还惦记着他们的老师?
  陈樨今天是空手来的,意思意思拂去石板上的薄灰就坐了下来。
  她告诉老陈,她今早去了大学城附近的小店买早餐。老板亲戚家的小孩在店铺门口背单词,她心血来潮地纠正了小孩的发音,对方眨着星星眼夸她“好漂亮”。可是当她摘下墨镜,小孩叫了起来——他认出了她是“演电视的陈樨”,他表嫂家的弟弟就是在她爸的工厂里被炸断了腿。
  “我没有替你说话,溜得比兔子还快。”陈樨对着墓碑说,“以前我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出了事才知道自己那么怂!我到现在也不敢看那次事故的报道,特别害怕瞧见其他受害者家属的脸。有媒体采访,我盼着他们不要问家里的事。爸,你总说要我做个问心无愧的人。这太难了!我总在想,我们错在了哪一步?这些是我们应得的吗?”
  她还跟老陈说了说今天发生的其他事情。四下寂寂无声。陈樨含着泪笑了起来,她根本不相信有灵魂存在。可万一——万一老陈能听见呢?他会不会笑话她庸人自扰之?
  老陈啊老陈!他心里想什么也不会说出口。他最后解开了困在心里一辈子的谜题吗?他看起来像个理性的科学工作者,事实上他比宋明明还疯!
  大概我才是我们家最正常的人——陈樨幽幽地想,如果她死了,就让人把她的骨灰合成一枚人工钻石,反正成分都是碳。可是这钻石要给谁戴呢?
  她想得入神,以至于被自己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那是个陌生的号码,陈樨心跳得有点儿快,接电话的语气却是冷淡的:“谁?”
  “樨樨,你有没有看到我给你发的信息?”孙见川的声音传来。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号码打电话?”
  “啊?这是小秋的新号码……”
  小秋是段妍菲给孙见川招的助理。孙见川莫名其妙,他想不通陈樨为什么要为一个电话号码生气。
  “你没有收到我的信息?我中午经过一个广场喷泉,往里面抛了枚硬币,都说这样能实现心里的愿望。我只想到一个愿望,已经发给你了。你是不是没空看手机?”
  陈樨很想和孙见川探讨一下整件事的逻辑:他往喷泉扔个破硬币,为什么要她来实现愿望?她是喷泉中央那些个裸着身体的雕像?可是对方是孙见川,这探讨的结果只能弄疯她自己。
  那条信息陈樨早就看到了,上面写着——“坐我女朋友!”
  如此简洁有力,还有一个错别字。
  自从陈樨和孙见川恢复联系,这样的表白隔三岔五就会来一出。很难让孙见川明白,不想看着他去死,不代表她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更不代表他继续努力就可以将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段妍飞是孙见川身边的明白人,眼看他又有了创作激情,非但没有点醒他,还纵容他沉浸在天真烂漫的痴想里。
  孙见川急切地说:“我在录影棚等得心怦怦直跳。你快给我一个答复!”
  陈樨说:“我‘坐’你大爷!”
  她看了一眼手机里孙见川美轮美奂的头像才决心不跟他计较。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老天赏了孙见川那样的好躯壳,还有一副动人歌喉,哪怕再给他配个猪脑子也不失公平。卫嘉倒是哪儿哪儿都不差,可陈樨就没见过比他更倒霉的人!至于她自己,也有人羡慕她,可她想要的都落了空。
  她想要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说爱多矫情啊!在已经发生的事里,她的小情小爱大概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可它真的不重要吗?
  什么时候她才能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即使不能成为胸怀天下的仁义之士,也要把心炼得如手中宝石那般冷硬,然后用过来人的口吻轻蔑地说:“这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谁再吃加了辣油的关东煮谁是狗!”
  墓碑下躺着的那个人也没能做到的事,她还有机会吗?
  “哎,你没事儿吧?”
  陈樨猛然回头,公墓管理员站在不远处。没有黄泉应答,也没有艳冶女鬼,他们看到彼此的脸都松了口气。
  “你一个女孩子家胆子恁大,这种时候跑来上坟。天快黑咯,马上要下雨,没什么事早点回去。”管理员打量陈樨一眼,又说,“你也是陈澍的家属?放心,你家人前几天来过。我会替你们多留个心眼,不让那些人胡来。天大的事也不能扰得死人不安宁。”
  “谢谢。您说我的家人来过?”陈樨心念一动,起身问,“男的女的?年纪多大?”
  “是个年轻小伙子,和你一样瘦瘦高高,很精神。人也有礼貌……”
  陈樨只能说,一个人要是长了有张礼貌的脸,能做到男女老少通杀,还真是占尽便宜!
  “他还说了什么?”
  “那我可记不得咯。喏,这包烟是他硬塞给我的。”管理员掏出一包好烟,咧开嘴笑,“我和他说了,被人砸坏的碑过阵子我找人修起来。他问我借了工具材料,自己给补好了。那手艺我瞧着比我找的工人还精细。他是你哥哥还是你对象?是不是做手艺活的?”
  陈樨说:“对……他是个手艺人。”
  可不是!那双手能通水管,填屋漏、钉马桩、拆电脑、补衣服、做三餐,还能给马打针,给牛掏屁股,给猪洗澡,能把黄瓜和胡萝卜切成漂亮的小兔子果盘,做出让宋女士舍不得扔进垃圾桶的小玩意儿,能摸摸她的头发就害她差点儿飙泪,还能抚开她心里的花再捅得她透心凉……修个墓碑算得了什么?
  陈樨的回忆有一半在小火里煨着,一半散在满是雾气的寒夜无法归拢。卫嘉给的那张银行卡还贴在她身上,早些时候两人的重逢像一场糟糕透顶的彩排。他是个有礼貌的王八蛋,可她不是。她想哭就哭,想揍他就揍他,何必强忍着眼泪说那些虚伪的话!
  他不是跟她说“对不起”?他不是手艺好得很?陈樨想看看他要怎么修补他们之间的裂隙。
  本章完
 
 
第135章 coco小姐的男人
  《新闻联播》播完不久,憋了许久的一场雨也倾盆而至。老钱担心马场的跑道积水,特意去巡了一圈,正好遇上冒雨前来的陈樨。
  “大晚上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今天是来看马,还是看人哪?”
  “钱叔,我找卫嘉有事。他人呢?”
  “他忙了一下午,这会儿多半在宿舍。你吃过晚饭了没有?我们厨师还没走……”
  “不用了,谢谢钱叔。”
  陈樨脚步匆匆地去了,看来是有急事。半个月前卫嘉来了他们马场,老钱寻思这对小情侣一个变成了名人,一个刚吃了牢饭,多半是不成了。这不,今天人就找来了!只是眼下伸手不见五指,陈樨穿了一身黑,又撑了把黑色大伞,墨发红唇,一脸肃杀,不像是来会情郎,倒像来索命的。老钱替好脾气的卫嘉捏了把汗。
  陈樨按老钱的指引找到了卫嘉的宿舍,那是一排平房里的第二间。房内的人听到敲门声很快开了门。
  “是不是跑道被淹了……”他习惯性的笑容在看清来人后凝固在脸上。
  陈樨早想好了,见着他的人,先不说别的,一定要狠狠给他几下出了心中那口恶气。可他现在扶着门站在前面,她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伞,身下穿着一步裙,想收拾他竟然腾不出手脚。
  “你怎么来了?”
  陈樨不作声,当务之急先收了伞再说。车上那把伞硕大而笨重,是艾达某次参加漫展的收获,漆黑的伞底印有《龙珠z》的著名台词——“战斗力只有五,简直是个垃圾!”
  陈樨怀疑艾达对她不满已久。那把伞也和她对着干,在紧要关口怎么都收不拢,还溅了她一脸雨水,虽然她身上本来也没剩几处干燥的地方。
  卫嘉伸手接过,拨了一下卡扣,轻而易举地把伞收了起来,又摸了一把她滴水的头发,拧眉道:“怎么淋成这样?”
  陈樨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狂风暴雨的夜里,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可他回来了,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其他事还重要吗?
  “先进来,我给你拿块毛巾……唔!”
  卫嘉话没说完被陈樨扑得倒退了半步。他的背抵在门框上,稳住了自己也接住了她。陈樨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亲了上去,转瞬卫嘉的口鼻间全是雨水的味道。
  他的手在她腰背上,先是紧紧扣着,过了一会儿变为一下下的安抚,脸也稍稍偏转开去,语调不稳地说:“你身上湿透了,当心感冒!”
  陈樨的回应是把他推进了屋里,三两下抽出上衣的下摆,将那层湿漉漉的织物从头上脱了出去,然后挑衅地看着他。她的动作太快,卫嘉来不及制止,迅速用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裹住了她。
  “有别人在……”
  “你和谁喝酒?”
  陈樨亲卫嘉时已尝到淡淡酒味,现在进了屋,单间宿舍内部一览无余。里面除了他们再无旁人,但是一旁小桌上摆着两瓶喝到一半的啤酒。这下她才腾出心思去想——卫嘉的头发也是湿的,身上穿着松垮的t恤,有香皂和新换衣物的味道。他刚喝了酒又洗澡?另一个人上哪儿去了?
  陈樨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极其浅淡的香水味——香奈儿的coco小姐!这个发现让她肾上腺素暴增,眼睛都红了,哪里还听得见卫嘉说什么,两步冲到角落的洗浴间前旋开了门锁。
  “你谁啊?”
  “啊!”
  ……
  窄小的洗浴间里热气蒸腾,一个赤裸的年轻男人满身泡沫站在花洒下。哗哗的水声、嘴里哼着的歌和对卫嘉的信任让他对外间发生的事充耳不闻,直到女杀神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对方是个男人这个事实并没有让陈樨好受一些,她反而越发警醒。好啊!以前说卫嘉男女老少通吃多少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他竟敢付诸行动!
  “滚出来!”陈樨扯下身上的外套甩向对方。那人正好抢过衣服遮住了重点部位。
  卫嘉把陈樨拽到身后,拥着她到床边让她坐下:“等会儿,你先别动。”
  接着他又憋着笑对花洒下的人说:“既然门都开了……我进来拿块毛巾你不介意吧?”
  那人无语。
  “我介意!你闭上眼睛,不许看他!”陈樨在床上叫嚣,被一块干毛巾罩住了头。
  “祖宗!那是我一个朋友。”
  “我没见过关着门一起喝酒还得洗澡助兴的朋友!”
  卫嘉从简易衣柜里找了件卫衣亲手给她穿上,这才解释道:“他来找我喝酒的。刚喝没两口,老钱说雨太大,有个马厩漏水了,让我赶紧看看去。他给我搭把手,结果也被雨浇透了。”
  “是吗?”陈樨半信半疑地瞥他。卫嘉朋友很多,他和谁都能相处得不错,但陈樨认为那只能叫“熟人”,朋友应该是相互交心而不是单方面觉得“这人还不错”。她从没见过卫嘉对人倾诉苦衷,也没见过他把人带回自己的住处。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朋友。”
  “说到关着门又喝酒又洗澡的朋友,我倒是见过。”
  “谁这么无耻?”
  卫嘉笑而不语。陈樨正待追问,忽然反应了过来。喀喀,这说的不就是她和苗淼吗?她的气焰顿时灭了不少,怏怏道:“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不许岔开话题!”
  卫嘉用毛巾包着她的头发一顿揉搓。
  “少腻歪,我还在!”洗浴间里的人出来了,双手环抱胸前,面色不善。
  陈樨同样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以她苛刻的眼光来看,那也是个标致的男人。那人长得像八分之一或十六分之一混血,轮廓五官的立体程度恰到好处,身材穿上衣服也不丢分。卫嘉眼光不错……啊呸!
  “是我走还是她走?”对手向陈樨发起了攻击。
  卫嘉不理他,站起来替两人介绍。
  “陈樨……他叫崔霆,是我的狱友。等会儿我慢慢跟你解释。”
  谁走谁留一目了然。崔霆意味深长地说:“这么快就忘了我们一起捡肥皂的‘友情’?我们可是盖过一床被子,双双滚过猪圈的人!”
  卫嘉说:“上周你老婆请吃饭,你介绍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陈樨正纳闷儿卫嘉有这号朋友自己竟然完全没知觉。原来是在“里面”认识的朋友。那一年多他是怎么过来的?这是陈樨一直回避思考的问题。一想到在那个地方还有人向他施以善意,她对这个姓崔的敌意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扬起下巴打招呼:“身材不错!”
  “你的也不差。”崔霆朝他们眨眨眼。就凭她撞见男人洗澡非但不惊叫撤退,反而第一时间冲上前打人这一点,他敬她是条好汉。另外,从她刚才衣不蔽体的程度来看,他哼着洗澡歌的时候已不知不觉成为这屋子里唯一的电和光。
  “会骑马的小妞就是你?我说那部又臭又长的文艺片卫嘉怎么来来回回地看!”崔霆很不见外地走到小桌旁,继续喝剩下的啤酒,“想不想知道卫嘉在里头的事?”
  “想!”陈樨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求我”两个字。臭德行,和她有的一拼!卫嘉这种老好人为什么总是跟劲劲儿的家伙关系特别好?她赞美道:“你是我见过屁股长得最好看的人,除了卫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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