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奄奄一息的外婆就如同如今的姑奶奶一样,紧紧握住他的手,同样泪流不止。老人家患的是脑溢血,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牵挂着远在异国的植物人女儿,也担忧她孙儿未来的人生路。
陆家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陆一帆的爷爷是南熙市赫赫有名的电力工程师,外婆是外语学院的教授,母亲陆燕雯年轻时是凌江莺的学生,后来在美院当美术老师。
他的母亲在凌江莺的介绍下,与凌立文相恋,但那时的凌家因为核心业务触及了国家政策红线,一度处于破产边缘。
那时,凌江海给凌立文下了死命令,要么断绝关系随你娶陆燕雯,要么听从安排,与姚氏家族联姻。
这是一个无奈又无助的选择。
姚琴是家族长女,整个姚家在南熙市根基深厚,人脉深广。那时姚家的商业版图,可谓铁桶江山。
但年轻人,尤其是顺风顺水成长起来的一代,怎么甘心只要面包不要爱情。当陆燕雯有了孩子时,凌立文这才惊觉事情失了掌控。
开始有外资机构瞄准了凌家这块肥肉,通过资本运作,集团股份不断被稀释,整个凌氏集团,很快就处于岌岌可危,拱手让人的处境里。
商海的浮沉与诡谲,在那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凌立文那时才恍然惊醒,如何再不做点什么,凌家的事业,到他这一辈就得到头了。
于是,直到陆一帆出生的那一刻,他的母亲都还属于“单身”状态。
真是一个老套、俗气,却又十分可悲的故事。
。……
陆一帆一言不发的坐在角落里,在他身后,一双老态龙钟的眼睛默默收回了目光。
凌老爷子再度推开病房的门,床上的人不知是药物原因,还是过于疲累,已经休息了。他又轻轻关上门,目光再次回到了陆一帆的身上。
时光,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好像过的格外的快,他印象中的那个小男孩,早已不复存在。
凌江海几乎没有参与过陆一帆的童年时光。对于他的出生,一开始,仿佛就带着原罪,带着麻烦更带着隐患。关于年少时期的陆一帆,他印象最深的,是陆燕雯在医院抢救的那次。
那年,他半夜被一通电话叫醒,得知凌立文闯了祸,心头一惊,预感要出事。他匆匆赶往医院,在手术室外,一眼便见到了那个胆战心惊的小男孩。
大人们在一旁争吵、哭闹,而那个小小少年,牵着保姆的手,怯生生的看着周遭的一切。
那一瞬,凌江海头一次对那个泪流满面的小孩儿心生不忍,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却什么都没有说。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
凌江海老了,陆一帆也长大了,而隐在水面下的事,却如同冰山一角,远未暴露出来。
“一帆。”
他走过去,“外面下雪了吧,你怎么穿这么点儿。”
陆一帆面色一怔,“外套在车上,那我走了,明天再来看姑奶奶。”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陆一帆有些不自在,他回避了凌江海的目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怕自己再多呆一秒,对凌家的恨,就会加深一分。
雪,终于在午夜时分停了。
这一天即将过去,平安夜和圣诞节带来的喧嚣与热闹,随着夜色来临,渐渐风静浪平。街头巷尾的人少了,万家灯火的光也不多了,城市披上了夜衣后,也准备入眠了。
但此刻的夏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看着枕边的圣诞公仔,还有那只从玫瑰花上取下来的泰迪小熊,窝在被子里情不自禁的笑了。
她觉得这两天过的好不真实。他送她花,送她玩具公仔,他的外套现在还挂在她的衣柜里,这一切就像一场梦,让人情不自已又怕它倏然消失。
这一年的圣诞夜,仿佛注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睡不着的人,除了夏云,还有风风火火赶回凌家的姚琴。
“爸,我刚知道您要派陆一帆去美国,酒店的项目不是说好了他不插手的吗?”姚琴虽遏制着火气,但她开门见山的态度,以及语气里的强硬,已经说明了一切。
凌老爷子放下手中的书,从他微不可查的叹息中,可以窥见几分他心思的缜密。
“美国的VA基金收到一份匿名做空报告,说我们凌枫酒店数据造假,这事你知道吗?”
“有这事?”
姚琴目光微敛,一脸诧异。
“小姚啊,”凌江海沉默许久,才道:“自从一帆回来后,你就急了,对吗?”
“爸——”
“你先听我说完。”
凌江海抬手,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但他对姚琴情报上的疏忽已心生不满。
“记不记得江莺做寿那次,我就跟你说过,你是我半个闺女,这话你还记得吧?”
凌老爷子从沙发里起身,直视眼前的人:“我知道,在凌家也好,在集团也好,你想要颗定心丸,但我说过了,凌荣、凌盛就是你的定心丸,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姚琴双手环胸,头一次回避了凌江海的问题。
“是,现在凌盛还在医院,但他情况在一点点好转不是吗?凌荣虽一直不长进,但他是凌家的一份子,不是吗?”
像是站累了,又像是有了几分妥协,姚琴放下了防御姿态,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帆回来后,你开始慌了,忌惮了,对不对?但你要知道,只有把手松开,沙子才不会滑下去的道理。你要管的是全盘,是要和我分担整个集团的,但假如你抓的太紧,反而是制衡了自己,不是吗?”
又是一阵默然。
“以前我常说,你格局大,眼光远,谋略深,向匿名报告这种事,你绝对不会是第二个才知晓的人,对不对?但因为你现在只将注意力放在陆一帆的身上,那么其他的事,自然就看不到了。”
姚琴依旧沉默着,但凌江海的话已经扎进了她的心里。
“我让一帆赶去美国,是因为他就是从华尔街出来的,他熟悉西方资本的那一套,他去谈判,赢面最大,我最放心。”
“知道了。”姚琴起身,终于妥协,“那您早点休息。”
“小姚。”
姚琴回头。
“既然话说开了,那我再问一句。”
“您说。”
“那份匿名报告,说我们捏造财务和运营数据——”凌老爷的目光刹那间变得犀利无比,顿了下,“不是真的吧?”
姚琴疲惫的面容早已恢复了平静,她笑了笑,斩钉截铁道:“当然。”
。……
周日下午。小米家。
“姐,你就说到底行不行嘛?”
饭桌上,夏云、小米、以及开始在S酒吧做服务生的大妹米金娣,正在讨论有关整形的事。
“不行!”
“隆鼻又不是什么大手术,为什么不让我去弄啊!”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小米头都不带抬的就给否定掉了。
“夏云姐,你看我姐啊,这都什么年代了,我想去把鼻子做漂亮一点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夏云盯着米金娣的鼻子说:“你鼻子不是挺好的吗,万一没弄好不是得不偿失嘛。”
“现在的技术很发达了呀!怎么会有问题!”
小米放下碗筷,斜着眼睛冷笑了声,“行啊,既然你这么想去隆鼻,那你自己攒够了钱,去就是了呗。”
“行!你不借我钱,那我自己想办法!”
三人吃完饭,大妹窝在沙发里生着闷气刷手机,小米点了根烟,和夏云去阳台侃大山了。
“诶,你最近怎么样啊,怎么也不和你的陆先生来酒吧看看我。”
“他出差了。”
“那想他不?”
第49章
好友的调侃让夏云面颊发热,但她一想到那些爆料,心情就像室外的天气,瞬间变得拔凉拔凉的了。
“小米姐,我大概是真的没希望了,我也上网查过了,想把gay掰直,基本没戏。”
“要我说啊,那就算了吧。”小米吐了口烟圈,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谈恋爱这事呢……有时还真是强求不得,你看我和郑平……唉算了。”
小米欲言又止,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她弹了弹烟灰,无声的笑了。
“小米姐,那你现在和郑平怎么样了?”
“老样子呗!不过他最近来的倒是挺勤快,前几天还一直来酒吧看我。”
夏云轻轻“哦”了声,郑平老实憨厚的形象又在她脑子里冒出来。她头一次见识到一个人的正反两面,可以有如此大的反差。
“不说他了,”小米甩了甩额前发丝,“作为过来人,我是真心建议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何况那棵树还是个不结果的,你懂我意思吧。”
见对方耷拉着眼,小米继续道:“陆一帆是很好,但他对女人没兴趣,这就抵过了所有的好,你现在是花儿的年纪,如果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他身上,到头来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嗯。”
寒冬的天,一晃眼就黑了下来,夏云在夜深前回到了家。临睡前,她又习惯性的打开微信,在被置顶起来的某个头像上看了老半天。
陆一帆的微信头像,用的就是微信开启时的地球图片。她以前对这图片无感,但随着心境发生变化,再看到这张图片的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她曾经特意点进他的朋友圈,想看看这人平时都发些什么,但令她意外的是,这人居然一条内容都没发过。
这还真是……挺让人失望的呢。
她又想到小米的话,她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道理都懂,但她好像陷进了一个迷宫,兜兜转转出不来,也舍不得出来。
想他,好像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
陆一帆那天说他出差,他是去哪儿了呢,衣服带的够吗?出差累吗?能准时准点吃饭吗?夏云缩在被窝里,“陆一帆”这三个字,就在她的脑子里来来回回的晃。
她开始闭着眼睛数日子。
那天他说要一周的时间才回来,那这么算来,至少得过了元旦才能再见到他了吧。
。……
就在陆一帆出差后的第三天,星野接到了一通来自美国的长途电话。
对方与他密谈了约莫五、六分钟后,他第一时间联系了陆一帆。
“陆桑,匿名报告的事要跟进吗?”
“不用。”
“那国内这边呢?”
“也不用。”电话那头,陆一帆的声音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笃定,“时机还没到。”
元旦前夕,以做空中概股闻名的美国VA基金声称,收到了一份长达30页的匿名做空报告。报告直指国内互联网酒店——凌枫酒店数据造假。
消息一出,即意味着陆一帆此次的美国之行,谈判失败。
随后,数据造假一事在投资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投资人纷纷致电凌江海核实情况,并要求暂停后续的战略布局。
春风得意好久的凌荣,也开始被人质疑其真实管理能力。
就在消息爆出的当天,便有不少财经类文章开始大写特写凌荣的管理水平、过往业绩等等。他就像一只架在公众面前的烤鸭,天选之人的光环,被脚下的舆论之火烧的无影无踪。
两天后的晚上,风尘仆仆的陆一帆回国了。
。……
“妈,那人不是说自己很牛。逼吗?不是说自己在华尔街混过吗?怎么他一去美国,说我们造假的事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呢!”
“爷爷,你们都说陆一帆是谈判高手,怎么这事给他越谈越离谱了呢?”
凌家别墅里,气急败坏的凌荣已经开始口不择言。
“我看那个野种就是故意的吧,他八成就是见不得我好!”
“够了!”
凌江海大喝一声,目光从凌荣脸上扫过,停在了姚琴脸上,“那份做空报告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难道不是吗?”
姚琴唇角动了动,想反驳,却找不到说辞。
两天后,面对越传越离谱的数据造假一事,立凌集团不得不发布了声明。声明称该事件纯属无稽之谈,对所谓的爆料提供者会采取法律手段,以维护集团利益。
这一事件也彻底给姚琴敲了一记警钟,就像凌老爷子那晚所说,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陆一帆的身上,其他的事,自然就看不到了。
虽然此次造假风波给集团带来了一定影响,但收购TE汽车的事,却进展的相当顺利。
集团某高管向凌老爷引荐了石磊,推荐其以第三方法律顾问的身份,对收购TE一事的推进,进行说明。
这天,凌江海派人给石磊做了背调后,叫来了陆一帆。
“一帆,鑫创基金之前换了一家律所是吧。”
“是,换了有一段时间了。”
“负责我们基金的律师是叫石磊?”
“对。”
“这人能力怎么样?”
凌老爷子坐在宽大厚实的牛皮椅里,让助理给陆一帆泡了杯咖啡。他的口吻与平时无二,但那双已显老态的眼睛,正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对方。
陆一帆喝了口咖啡,向椅背靠去,“还不错,这人专攻金融领域的案子,怎么了?”
“哦,我看这人也有留美背景,又是鑫创基金的顾问律师,还想问你和他熟不熟呢。”
“和他有过几次商务饭局,私下联系的不多。”
“嗯。”凌江海点点头,眉目渐渐松散,“明天收购TE的会议,你叫他一道过来吧。”
“行。”
一场不露声色的较量与试探,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翌日,集团针对收购T&E一事召开董事会议,石磊在签署了保密条款后,以法律顾问的身份参与了收购会议。
会议结束后,陆一帆和石磊驾着各自的车,分别从两条不同的路线,向同一目的地驶去。
“老陆,要不要我帮你找个理由,把我的美女助理叫出来啊?”
石磊没皮没脸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出来,陆一帆笑了,“行啊,甲方爸爸批准了。”
“我谢谢您嘞!”
因为凌江海见过夏云的缘故,这次石磊参与会议时就没带上她。陆一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让夏云和凌江海见面一事,确实是一时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