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收回目光,那人恰巧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就撞到了一起。
虽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但“迪士尼公主”翻白眼的表情,却结结实实落进了许笑笑的眼里。
果然是冤家路窄。
“妈,万一许雪今天发神经,我没忍住怎么办?”
高琳正要下楼,听到笑笑的话,忽的止步,声色俱厉道:“侬今朝随便哪能都要屏牢!听到了伐!”
七点不到,宾客悉数到场。
觥筹交错之际,位于主位的许旺东可谓满面春风,神采飞扬。高琳则以许家女主人的身份,坐其身旁。
话说许旺东年轻时在上海的建材市场做二道贩子,一度潦倒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程度,后来传闻他在普陀山拜了位师父后,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再之后开始涉足建材加工和电子配件,风马不接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在沪上富豪圈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但他人生最大的遗憾,是生不出儿子,包括许笑笑在内,许家共有五位千金。
老大、老二都嫁了人;
老三坚持不婚,做珠宝生意,算是半个艺术家;
老四许雪是原配太太的最后一个孩子,呱呱落地那日,产妇大出血没救过来。因此老四最得宠,生性也就养的骄横些,是个贪享乐,好放纵,外加一个“恋爱脑”的人。
至于许家最小的女儿——许笑笑,按理说即便不得宠,也应平分父爱。但许旺东偏就对这个小女儿最冷漠,以至于她在家族里的存在感极低。
宴席上,许笑笑正百无聊赖的刷手机,刚入座的“迪士尼公主”就开始嚷嚷起来:“三姐,我跟你换个位子呗。”
许雪冲着右手边的位子夸张的翻了个白眼,“今天是谁排的位子啊,不知道我不和某人挨着坐的吗!”
许笑笑冷脸瞥了眼作天作地阴阳怪气的老四,她喝了口酒,按捺下了火气。
但那一瞥,还是被某人接收到了。
“你瞪我干嘛?”许雪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有些人怎么好意思坐在这里哟,小三和小野种就应该有多远滚多远,不是吗?”
“诶,你有尿毒症吗?嘴巴这么毒。”
“说什么呢你?”
许笑笑正要开口,被一旁的大姐抢了个先,“今天说话都不看场合的吗?你两一人少说一句!”
一对冤家互看了眼,被迫达成了一个短暂的停火协议,但空气里的火。药。味却一点儿都不见少。
两人都垮着一张脸,谁也不服谁的气。许雪突然嘀咕了句“册那”,许笑笑头一斜,目光再次射过去时,大姐开始和稀泥:“你两行了啊,都是一个姓,要吵也换个日子吵嘛。”
二姐抿嘴笑,暗地里拱火:“小雪,算了,坐都坐了,少说一句。”
三姐只看了眼许笑笑,继续低头看微信。
别墅里,价值不菲的水晶灯在夜色中流光溢彩,那光芒将一切明的暗的都笼在一起,仿佛暗流上空亘古不变的赤日,看似美好,却忘了有些罅隙是不透光的。
许笑笑昨天还戏谑的和甘菊说“去许家嘛,就当是去参加慈善晚会了”,如今想来,是真的后悔了。她本就不想来,母亲却激她:“你真不去?许雪那丫头要是知道了,估计得高兴坏了。”
就这一句,笑笑就换了想法。
而现在,她正在为自己的冲动买单。
宴会过半,各种声响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谈笑风生,唯独许笑笑最安静,因为没人和她说话。
她被包围在许家姐妹中,啊,还有两位姐夫。
这样的座次安排,结果可想而知,他们用无视将她隔离开,以此来区分“亲人”和“外人”。
虽然许笑笑不在乎,但无聊也是真无聊。她一边刷手机,一边喝下了第N杯酒。
一旁的“迪士尼公主”不知是哪根弦又受了刺激,跋扈惯了的许雪当着笑笑的面,开始给某人发语音。
第一条:【哎,你上次不是说你男朋友找小三吗,事情解决了没?】第二条:【要我说啊,当小三的女人就是欠揍,打一顿就老实了!】第三条:【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小三这种——】
啪!
第三条语音还没说完,许雪的新款iphone就被笑笑一巴掌拍飞了!
“许笑笑!你干嘛!”
“你嘴巴再不放干净点,我看欠打的就是你!”
“你——”
许雪比笑笑年长一岁,两人两妈,相处模式向来都是以吵开场,以吵结束,往复循环。
但上升到肢体冲突,这还是头一回。许雪惊讶之余,毫不犹豫的拿起了手边酒杯,哗啦一下,一杯红酒全泼到仇人身上了。
这一下来的太快,笑笑怔住了。不仅是她,她们这一桌的人全都傻了眼。
气氛一时凝结,空气中仿佛有人撒了一把火引子,有些东西正在走向不可挽回的顶点。
就在这桌动静引起了旁人注意时,许笑笑已经端起了面前的一盘菜,稳稳当当地扣到了许雪的头上。
高琳看过来的一刹,八宝鸭的酱汁正顺着许家四姑娘的头往下流。
而后,她听到了白瓷碟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再然后——
“啊——”
许雪在一声尖叫中,扑向了已经微醺的许笑笑。
四月的最后一天,夜里的温度只有十来度,许笑笑从别墅里出来时,整个人却在火烧火燎。
她的身体似乎被什么掏空了,但又分明感受到皮囊里有东西正在往外涌。
别墅在东郊,换做平时,从那么大的一片别墅区走出来,着实是个体力活。但这一刻的许笑笑却被亢奋、怨恨,以及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裹挟着,机械的向前走着。
她的手里还握着一瓶酒,几分钟前,这酒瓶差一点就要砸向那位“迪士尼公主”。但她没砸,不是因为她忍住了,而是在巨大的声响中,忘记了挥手。
酒瓶被举起来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的头瞬间就偏向了一边。
那一巴掌,来的是又猛又响,拍的她耳鸣了好久。
高跟鞋在无人街区发出沉闷的声响,许笑笑每一步都走的铿锵有力,但她离身后的那个“家”却越来越远了。
夜风在空气里转动,她就着手里的酒,又喝了一口,而后低头看了眼胸口。她穿一件白绸缎深V长裙,线条干净,样式简洁,许雪泼出来的那杯红酒,却像朵残缺的玫瑰蒲伏于胸前。
风一吹,还有些凉。
但她脸上的巴掌印,却被吹的更烫了。
第7章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瓶酒只剩了半瓶,直到胃里开始犯恶心,许笑笑才停了下来。她将酒瓶扔向路边草丛,面无表情的开了手机。点开打车软件时,随手摁了系统跳出来的第一个地址。
夜风比先前更大了,一轮弯月正悬于星空。
出租车驶出东郊后,夜景逐渐丰满起来。摩登的;复古的;华丽的,各式各样的美糅杂到一起,在晚春的深夜凝成一幅幅画。
车里,许笑笑瘫坐在后排,她透过墨镜向外看去,只觉得目光所及皆是晦暗。
司机忍不住好奇,正了正肩,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坐上的人。
都说夜里戴墨镜,不是瞎子就是装B。但大叔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眼镜下的那张脸一看就很标致,穿的也很华丽,心说该不会载了个明星吧。
许笑笑向司机方向扫了眼,无奈垂头,又从包里取出口罩戴上了。
颓丧的情绪,更糟糕了。
夜里人少,出租车很快抵达了目的地,许笑笑从车里下来时,一辆救护车正在她面前倒车,她抬头一看,居然是这里。
她上次佯装抑郁,是打车过来的,她这回真抑郁了,叫车软件就又将她送了过来。
得,这就是缘分。
许笑笑虚着步子,来到了位于三楼的精神医学科。除了一位保洁工,候诊区阒无一人,她径直走向那间熟悉的诊室,手一抬,诊室的门竟然自动开了。
正要下班的温淮安左手还搭在门把上,看到眼前的人,脚下一顿,眼底划过了一瞬诧异。
半晌,许笑笑一把扯下了口罩,“你给我开药吧,治抑郁的那种。”
门里的人眸光一偏,看到了对方胸口处的一片酒渍。
空气有短暂的凝结。
整个病区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一位值班护士从门外路过,放慢脚步的同时,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许久。
“进来说吧。”
温淮安侧过身,示意对方进来。
许笑笑沉默良久,似一株摇摇欲坠的雏菊向前迈了一小步。她缓缓摘下墨镜,仿佛摘下的是一顶镣铐,而后,看向了那双清亮的瞳仁。
她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两颗泪珠便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这里喧哗褪去,空气中却还残有消毒水的气味。她不想哭的,心说是这气味熏湿了眼。
温淮安的目光柔和起来,“我下班了,要不,你先跟我走吧。”
。……
许笑笑坐到车上时,眼泪还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上一次哭,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还是因为拍戏,剧情需要她哭。
但要问她动真感情的黯然泪下,是何时?在何地?为何事?她就记不清了。
开开心心的不好吗,流眼泪伤神又伤身,最划不来。
这是她好多年前说过的话。
第一次挨过父亲的打之后,她就想清楚了,许家的那些破烂事,到她这儿不能翻天不准覆地,许家的那些人也别想在她这儿撒野逞凶。
总而言之,那一家人根本不值得她动感情。
流眼泪,就更不可能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她被鄙弃被讨厌被排挤的事,不仅被人摆到了台面上,她还挨了打。
她不甘。
车还停在车库里,温淮安看着仍在啜泣的人,平静的问:“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他的声音平和,冷静,既没有宽慰的话,也没有安抚的词。
但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丝不忍的情绪。
“其实……你之前都说对了……我这个人,”许笑笑抹了把泪,“我这个人缺乏亲密关系。”
“我觉得……我活到这么大,好像做什么事都在被人否认……”
“以前不觉得,现在就连我自己……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许笑笑想遏制住抽泣,但泪珠不听使唤,一颗又一颗的往外冒,“我觉得自己特别失败……网上被人骂,家里被人骂,刚刚——”
刚刚,还被亲生父亲当众扇了巴掌。
她一想到这儿,就再次哽咽起来。她不明白,她的身上也流着许旺东的血,为何自己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
她年幼时想不通。
如今还是想不通。
许笑笑用手捂住眼,眼泪太多,她就用口罩擦起来。好像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在她体内冲撞、翻腾,以至于最后都幻化成眼泪喷涌出来。
温淮安从中央扶手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那你觉得——你是真的有问题吗?”
许笑笑接过纸巾,沉默中,竟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难题。
“你也不知道对不对?”
“……”
“既然不知道,就不要急着否定自己。”
一双通红的眼看过去,定格在温淮安的脸上。许笑笑心头一热,眼泪唰的一下又涌了出来。
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从来没有。
她看着他,心脏似乎有片刻的暂停。她一直以为,成年人的世界是无需慰藉的。有的,只是竞争,无休无止、没完没了的竞争。
她妈妈说,她要与那四姐妹争。
五哥说,她要学会与同行争。
猛仔说,她要和一同走红毯的人争。
甘菊说,我们要和更年轻的人争。
又或者,有的,只是诅咒与被诅咒的关系。
黑粉说:糊穿地心的人,怎么还不退圈?
黑粉又说:看到她的脸就恶心,整容也挽救不了那张野种脸。
黑粉还说:小三的种,以后肯定也是当小三!汶川地震,就应该震死她和她妈!
许笑笑以前和猛仔开玩笑,说黑粉的那些话又不是当着她的面说,隔着屏幕的键盘侠,哪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她现在才明白,其实真的有。
那些话的杀伤力就和今晚的感受一样,以为可以潇洒的不在乎,其实已经伤到了筋骨。
逼仄的空间,将哽咽声放大了。温淮安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收回目光,将车开出了地库。
魔都的夜很美,白昼的喧嚣换成了暮夜的妖娆。
日月更迭中,两种美轮番登场,像两个美人在竞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座真正的不夜城,夜幕降临后,有人开始做梦,有人却在造梦。
许笑笑老说自己就是给人造梦的,演员嘛,情绪价值的提供者。
但她的情绪却在今晚崩溃了。
月色下,温淮安的车开的很慢,因为不确定目的地是哪儿,他们就在闪着霓虹的主干道上兜起了圈。
道路两旁是一排法国梧桐,树干和树枝上都装饰了小彩灯。许笑笑看着倒退的街景,渐渐止住了泪。哭是哭痛快了,人却彻底沦为了酒精的俘。虏。
她和身旁的人说起自己的童年。
讲起许旺东第一次扇她肩胛骨的狠劲;讲起第一次去许家时的局促;还讲起小时候许雪学着大人的口吻,骂她“小。逼养子”的模样。
童年的记忆在这一刻跟泄洪似的往外涌,她以为那些画面早都模糊了,原来已经扎进了肉里。渐渐地,她的思绪飘散起来,逻辑混乱,舌头打架,最后没了声。
温淮安看过去时,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
。……
夜变的更深了,路灯探不到的地方就是漆黑一片。一辆黑色轿车驶进了位于市中心的一片住宅楼。车身停稳、熄火,主驾上的人转头,做最后一次尝试:“许笑笑。”
依旧没反应。
对方已进入深睡眠,呼吸均匀,气息平稳。唯有一双眉还皱着。
温淮安下了车,犹豫着是背?还是抱?他想起他参加过的一场婚礼,男人将女人横抱,是一种极其亲密的行为。
思忖之际,他微微俯身,右手往里一探,解开安全带的同时,将熟睡的人背了出来。
原来这人这么轻。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人已经往电梯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