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有游泳,这个他向来没有看在眼里过的鸡肋技能,是在他进入安置区之前掌握的。
城市里的小孩要学会游泳实在太容易了。他们有水、有教练、有生命的保障,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锻炼好这个颇为奢侈的技能。顾压星幼时是在城里生长的,那时学会了。但进了41号区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找到一片能游泳的地方了。
安置区里的水沟子臭气熏天,早就没有潺潺流水,只剩下腐烂的残肢和弃掷的废品。
江北域也不是没有江河,但江河自有江河的作用,总不能让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粗子占了货轮和游船航运的通道,也不能让三天都没喝过一口水的渴死鬼们把纯洁的江水河水灌进他们肮脏的嘴巴里了。
很多年没有再试过的无用之技,竟然在重新拾起时,出了奇地顺利。
顾压星从塌陷的洞上跃起,他本就长手长腿,身材高大,在水面之上半生半熟地划拉流水,再顺着水流的带动,很快便划过了大洞,重新站回到被水淹没的路面上。
距离那个孩子落入的水潭只剩下几步之遥,他也不再考虑其他,大步子往前迈去。
清梦也不乖乖地真站在原地等着,既然人行道的路面坍塌了,她便冒着风险从车行道上绕路。
车行道比人行道原本就要矮上一截,一走到那儿,淹了她的水便更深一截。
而车行道上飘着的杂物比起人行道只多不少,但清梦没有其他的办法穿过那个地洞了。眼瞧着只有几步路就能救到一条性命,她不可能就停在这里。
而正在她绕路的时候,顾压星已经到了水潭边。
那根被小孩儿曾紧紧抱着的消防栓此时已经完全被积水浸没,而要不是站在潭边,顾压星根本察觉不到这个小小的潭子里竟然能淹了个小男孩。
他憋足一口气,蹲下伸手去试着够他,但奈何水有浮力,肮脏的水又刺痛了他的眼睛,顾压星尝试了两次,都没能触碰到完全失去意识了的男孩。
要是再够不着,这已经断气了的小孩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他狠下心豁出去,生怕自己再被迫浮起来,索性连一口气都不吸了,死命睁大了双眼潜到水潭之中,往男孩的方向探出自己的长臂。
男孩虽然沉在水潭底,但他的两条胳膊却是浮起来的。顾压星便要抓住他胳膊的时候,头脑已经因为缺氧而感到窒息了。他的水性到底不算好,在水下憋不了多少的气。浑身的力气正在快速地丧失,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忍过这一阵就是两条活命,熬不过就是两具死尸。
该怎么做,他的求生本能告诉了他。
双手勒住男孩的腋窝,双腿用力一蹬,他迅速地上浮。也许过了半秒,也许过了一个世纪,在恍惚迷离之中的顾压星失去了时间观念,只知道他的脑袋出水了。
大口的呼吸第一次成为了一种近乎于奢侈的享受,他每急促地吸进一口气,就觉得自己离死亡远了一步。而当脑袋真的冒在水面上时,他才有心志来后怕自己刚刚的莽撞与莫名的菩萨心肠。
清梦已经到了马路中央,刚绕开那段塌陷的路。看到顾压星手上高高托起的小孩,她悬着的心也松了下来。
风声呼啸,雨声磅礴,她紧紧地望着顾压星的方向,感觉顾压星正在朝她喊什么,但她却难以听清,只得回了一句含含糊糊的:“你说什么?”
顾压星手上托举着小男孩,拔高声音又喊一遍:“爬上你后面那辆车的车顶!”
顾压星也往马路中央走去。
他抱着小孩,能明显地察觉他此刻依然没有了呼吸。若要涉水走回商场再对小孩进行急救的话,那什么都来不及了。阎王爷早已把他送到了往生殿,任是如何妙手都难以回春。
而当他看见清梦正处在道路中央的位置,并且身后正有一辆车顶平坦又较大的轿车时,主意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他对着清梦高喊:“爬上你后面那辆车的车顶!”
清梦急急转头,看见了身后那辆宽宽大大的平顶车。她视线往上瞟,看了看那个足以站立十个人的车顶,又犹豫地扭头看向顾压星。
顾压星始终把小孩高高托举过水面,甚至托举过头顶,而他的每一个迈步又显得既吃力又卖力。清梦也正在水中,她知道在这样的水流冲击下,想站稳都是实属不易的,更何况是要逆水而来。
她不敢打扰顾压星,便把想要问的那句“怎么爬上去”吞进了腹中,不再迟疑,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车辆来。
这车很大,因而车顶很高。
清梦在女人之中不算事娇小玲珑的身材,但要能爬上一辆与自己身高差不离、车面又十分光滑的轿车,确实是很有些难度的。
驾驶座的车窗玻璃已经碎了,里头空无一人,大概是车主破窗逃生去了。
车内的中控台顽强地显示出一片亮光,只是显示器的防水终究做得不够到位,除了亮光之外,电子屏再也显示不出其他什么了。
车把手是内嵌式的,可以落脚,但落脚点太小。清梦觉得自己难以借它攀登,于是转眼去看其他地方。
上下扫视一圈,看准了那扇碎了玻璃的车窗。
车窗的玻璃虽然碎了,但仍然有没掉干净的残渣长在窗缝里。清梦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小玻璃碎屑便深深地刺进了她手心的血肉。
都怪它们落在了水里,玻璃变得太不显眼。
眼泪生理性地滑落下来,与漫天的雨一起构成了她脸上的色彩。她吃痛地惊呼,但风雨声中,人的呼喊显得万分无力。
仿佛人此时此刻就是上天的玩物。上天降下风雨不过是他的消遣任性,而为此受苦受痛的人们到像是活该。惨叫不会被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旁人听到,也别奢望能传到上天的耳朵里去。
但清梦没有就此收回手,既然已经被扎了,那就发挥这一扎的功效。
她借助手上撑窗台而产生的劲道,加上水带给她的浮力,重重地往上提起身子,侧扭着身子让一条腿同样搁到窗台上。
这个支力点的位置恰到好处,腿到位后,虽然姿态狼狈,但她固定好重心,再向上一探,双手便够到了车顶,牢牢地扒住。
紧接着又是一撑,身子便又起来了。灵活地往里一挤,全身便挤上了车顶。
清梦长舒一口气,才得闲看自己双手的手心。
玻璃渣子都还嵌在手心内,因为没□□,血也并不能流出来。
她来不及去拔出它们,只见着车下的顾压星已经举着孩子一步步走近。
她大喊:“先把他递上来!”
顾压星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他将手里举着的男孩递给清梦,清梦接过,当即把他放在车顶。
其实清梦的力气并不大,平日里要她抱起一个这般大小的男孩,实在是要费点劲儿的。
但今日,她想也没想地从顾压星手机抱过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重量。
她感受到的,是即将逝去的这条生命的轻盈。伸手都要抓不住的轻盈。
对顾压星来说,爬上车顶并不困难。没等清梦看清他的动作,他已经翻身上来了,蹲坐在小孩的边上。
他问她:“该怎么救?”
小孩已经晕厥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顾压星知道,刚刚溺水的小孩在失去心跳的前几分钟还是可以救回来的,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救。
刚刚下水捞人的时候,他只想着把他捞起来,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给他救醒。此时已经到了不能忽略“怎么救”的关头,人捞起来了,放在暂时安全的地方了,但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他问怎么救,不止是在问清梦,也是在问自己。
现在该做什么呢?
顾压星蹲在小孩边上,看见他稚嫩的面庞,眉间紧紧地蹙起。
他并不是没有下水,也不是没有豁出去捞他。恰恰相反,他在做了一切努力之后,却忽略了一件事——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急救一个溺水的小孩!最后且最关键的一步,他无能为力。
他迷茫地看着这个男孩,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能强烈地感知到活气的流失,死气的侵入。这种感受,他十分熟悉。但当这份感受以一种“明明就可以,可是……”的姿态出现时,因此而产生的晕眩与恶心便会被放大十倍。
直到他听见清梦在一旁说:“ 当溺水者昏迷时,应清理其口腔异物……”
他猛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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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不专业不合理的营救、急救技巧敬请大家见谅!
第41章 第041秒
顾压星诧异地抬头看向清梦。
清梦双眼直直地往左上方凝视,似乎在艰难地做着回忆。
她口中轻轻又快速地说出:“当溺水者昏迷时,应清理其口腔异物。开放气道并保持通畅,急救者位于伤员一侧,托起伤员下颌,捏住伤员鼻孔,进行心肺复苏。”
顾压星木讷地呆滞了两秒,而后迅速回过神来,按照清梦所说抠开了小男孩的嘴巴,在他嘴里挖出了一小片顺水流入的树叶子。他按指示托起了他的下颚,捏紧鼻孔,等待她的后话。
清梦接着说:“心肺复苏时,首先从人工呼吸开始,先给予5次人工呼吸,再开始胸外按压,随后按压通气30:2配合。”
人工呼吸是什么,不必清梦再解释,顾压星还是明白的。他捏住小孩的鼻头,嘴对嘴给小孩换气,又不怎么标准地摁压起他的胸腔。
三十次按压接两次换气,接着又是三十次按压,又是两次换气。清梦站在一边看着,没注意到自己手心正在紧张地冒汗。
“怎么还不醒来!”她心里急躁。
顾压星也急躁,手上使的劲道就大了点。没想到再次按下,小孩猛地吐出一口气,开始呼吸了。
顾压星还没察觉到,保持着匀速又快速的速度按压,清梦则在一边喊:“醒了!醒了!”
顾压星这才停手,一只手托起小孩的后脑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
小孩正在呼吸,意识尚且涣散。好一会儿后睁开了眼睛,但眼神无光,想必是看不清眼中所见的。
清梦蹲了下来,拿手在他眼前晃,看他是否有反应。但无论她怎么摇摆,他的眼神都是一如所见的迟滞,毫无任何反应。
她便看向顾压星,问道:“这是算醒了吗?”
顾压星摆摆头,他也不知道。他毫无急救一个溺水者的经验与知识,若不是刚才清梦的指引,他根本不会用心肺复苏的方法把他弄醒。他还在奇怪呢,怎么清梦刚刚能说出那些话来。
顾压星坐在车顶,把小孩抱着放在自己的腿上,清梦坐在他边上。
他们已经仁至义尽,把小孩捞了起来,又想法设法恢复了他的心跳与呼吸。现在孩子是睁开眼了,虽然这迷离之态确实也诡异。除此之外,他们再也做不了其他了。
顾压星深深地看向边上乖巧地盘腿坐着的清梦,开口想问她为什么知道急救方法,但又觉得没必要问这个,便只是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清梦当然知道他正在看自己,可她却不去看他,只是把自己的手摊开在面前,一颗一颗地挑出陷在自己手心里的玻璃渣。
刚才紧张时,手心出了汗,让这些玻璃渣刺进的地方更疼了。现在她一颗颗挑出来,难免痛得直倒吸凉气。
顾压星静静地看着,而清梦一边吃痛,一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知道怎么救淹死的小孩。”
“我本来以为我不知道的,但刚才突然就想起来,这是宣传片里面经常放的内容。”
“去年夏天的时候,不是说矩州域域城淹死了十几个小孩吗,那段时间宣传片里就天天讲该怎么救溺水者。我天天跑去看,它天天放,我天天听,听着听着就记住了。原本以为早就忘了,原来还没忘啊。”
清梦乐呵呵地笑了,但笑着笑着,手上拔出了一颗大点儿的玻璃渣子,又痛得“嘶”了一声,眼泪流了出来。
雨水、汗水、泪水都打在她满是小洞的手心,疼痛感的强烈是逐渐递加的。
顾压星见她实在难受,跟她讲:“你先别动,等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再给你弄出来。”
她现在自己这么瞎拔,不仅笨拙,且容易感染。
清梦听话地停了手。
顾压星看了看四周,他们现在虽然处在一辆车的车顶,但马路上的积水只会越来越多,车被淹的部分也只会越来越多。小孩已经醒了,那么无论是抱着他、举着他还是背着他,他们总要回到一个没有危险的地方去。
呆在这里可不是个办法。
台风中的暴雨从来不会给人留情面,也不会给任何人开后门。
刚才他们所在的那个商场此时此刻也正受到大水的冲击,积水成洪的水流源源不断地从商场的玻璃门外滚过,自然也往玻璃门内涌进。
越来越多的漫进来的水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恐惧。眼看着刚才工作人员口口声声说的马上就会开启的备用电源迟迟不现身,眼看着众人的双腿都被水和黑暗浸泡,没有人敢再小瞧这风雨大作的时刻。
门口的玻璃门被水流汹涌地撞击到半开,原本没有人勇于上前去把它顶住。但半开的玻璃门导致积水更加肆无忌惮地奔驰而入时,就有三五个人一起去裹着帘子用侧肩牢牢抵住玻璃门。
水被大部分隔绝在了玻璃门外,难以通过玻璃门的敞开而侵略。但玻璃门下的缝隙却是防无可防的。即使有人匆匆忙忙去仓库里取出放水沙袋,但也难以填补商场一楼环绕一圈的沿街店面数量众多的玻璃门缝。
他们能做的,就是延缓水的漫入。
有察觉情况不对的人,已经拽着身边人从扶梯和安全楼梯跑去楼上了。
此时,跑得越高,心里的安全感也会越强。
丢失了小孩的保姆抽抽噎噎地瘫坐在地上,水已经完全没过了她的大腿,几乎贴近于腰身,但她却迟迟不肯起来,只对着堵门的几人喊:“别顶着门啊!我家小公子还要进来呢!”
没有人再去理她。什么要进来的人都没有先保住自己安全要紧。
一楼的人陆陆续续地都跑上楼了,几个堵门地使出天大的劲儿,却也只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水流的冲击力隔着玻璃击在他们的侧身,肩膀和大臂骨头都在发痛。
他们几人相视一眼,默契地一齐数了“一、二、三”,于是撒手转身逃跑。
原是两方搏斗的玻璃门失去了一边的支撑,飞速地被水掀开。外界早已比内部高的水位疯狂地涌入商场之内,追赶着前面在浅水中狂奔的堵门众人。
幸而安全通道不远,在被水追赶上之前,他们已经跑上了楼梯,气喘吁吁地庆幸自己安全了。
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妇丝毫没有料到堵门的人会轻易放手,进门不打招呼的大水将她吓得在地上瑟缩了几步。求生欲在一瞬间发挥到了极致,她挣扎地在水中站起,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迈动老腿冲向那个安全楼梯。
她还有几十年想要活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大水毫无阻拦地冲破大门的那一幕也落在了清梦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