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是走在三人中间的男孩。他左手手臂上纹着一串英文字母,锁骨边纹着一只蝴蝶。另两个男孩跟着他的破口大骂而附和。
这三个,显而易见,有钱人的孩子们。
顾压星通过镜子匆匆扫了他们一眼。
那纹身男孩的左臂显露在外,繁琐的英文字母图案占据了左手小臂的大部分区域,但一块隐隐约约的绿色区域仍然让顾压星敏锐地察觉到。
他实在看过太多接种芯片的人,这男孩在手臂上使用的小心机被他一眼识破。
城里的孩子,竟然也偷偷地种过芯片。
怎么,他也会饿着吗?也要靠美感来填腹么?
顾压星对此嗤之以鼻。估计是小男孩叛逆期,对什么都新鲜,没意识到芯片会给他带来什么危害,竟然真学着粗子们往身上种了。
要是让他那城佬的爸妈知道,估计得痛心疾首好一阵。毕竟这玩意儿,一旦种进身体里,是很难再拿出来的。顾压星曾经试过,但失败了。
男孩们进了隔间,但聊天尚未停止。顾压星留心听了一会儿。
“你们还记得上学期隔壁班那个唯一没去游学的那谁吧?”
“记得。”“怎么了?”
“就前几天,被查出来户口不是咱们域城的,是安置区的,学籍被他妈的开除了,笑死个人。”
“哟,我就说嘛,怎么一身土气,卧槽,原来真是个粗子。什么时代了,粗子还敢到城里来上学。”
“是啊。对了,说起这个,跟你们透露透露,我爸前几天跟我妈说,我家的一个项目要被天利收购了。”
“卧槽,牛b啊。”
小伙子们肆意的大笑洋溢在厕所内外,顾压星舔舔后槽牙,甩干手上的水,从厕所中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扣上衬衫的袖口,戴上头盔,跨上摩托,发动。
时间已经快到正午了,太阳烘烤之下,黑色的衬衫令他烦躁着这无尽的酷暑。
夏天似乎永远都难以过去,蝉噪不断,汗流不止。
好在摩托一飞驰,与风打了个照面后,热意也消散了大半。
今天是城里大部分学校的放假日,中学的六个年级早放,小学的六个年级随后。
这个点进城,恰好中学放得差不多了,道路并不很拥堵。
即使来过再多次,顾压星每一次踏足域城,内心还是止不住地震动。
一栋倒U型的高楼,两脚横跨在道路的两侧,上端的联合处高耸入云,玻璃窗拼成了一块硕大的电子屏,正在播放着高档餐厅的广告。
金灿灿的炸酥鱼搭配上深海鱼籽酱,一刀切下,鱼肉的鲜嫩展露无遗,淡红的汁水从刀口处流出,在盘子上流淌成片。
顾压星扫了一眼,咽了咽口水,接着专心开车。
高楼大厦的数量随着越来越靠近城中心而骤增。
商业区车水马龙,年轻的男男女女成为了人流的符号,在摩托上快速穿梭的顾压星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可何须看清脸呢?只需看到一个身影,便能想象他们脸上那种傲然又快乐的神色。
这座城里平均海拔最低的一处恐怕要算是城中湖的沿岸了。
那里是居民区,是城佬们的别墅。
顾压星有时也会想,住在居民楼的娃娃爷们会不会对这片寸土寸金的别墅区眼红,正如住在钢棚里的粗子们眼红他们的居民楼一样。
老城区之中,架着的脚手架明显增多。这里总是被拆了建,建了拆,工地遍布,永远没有完工的一天。房地产开发商们多次谋划着这片土地,但各种各样的因素总是阻挡了他们把这片地建成高科技新城的步伐。
在新老城区的交界之处,连片的黑白教学楼便是顾压星的目的地。
看了看教学楼上的大挂钟,放学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看来跟程成打了一架,倒是没耽误事,还省了他在炎热的盛夏的下午等待多时的苦闷。
顾压星把摩托停在学校门口。
边上豪车不少,看来都是来接孩子放假的。
他不知道,有人正在旁边的车里打量他。毕竟用摩托来接小孩的人不多,他也算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不过这样扎眼的载具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有一位男士曾多次见过顾压星。他摇下车窗,与顾压星一招手,算是打了招呼。
顾压星认得这位男士。他是顾辰一个同班同学的父亲。他微笑,点头示意。
跟眼熟的人打完招呼之后,顾压星拿出了刚才在加油站买的巧克力。
他娴熟地拆开巧克力的层层包装。塑料外壳,纸壳,金箔纸,三层保护之下,巧克力小巧的真身暴露,被他放进嘴里。
先苦后甜的滋味,很奇妙。
暗暗打量顾压星、怀疑他是不是城里人的家长们顿时放下心来。
虽然他骑着城里少见的摩托车,虽然他的肤色比城里人黝黑一些,但他那身还算得体的衣服以及刚下口的巧克力都把他和粗子划开了界限。
吃巧克力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安置区的粗子呢?
不是粗子就好。家长们可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和粗子的孩子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城里的学校,顾压星其实并不陌生。
每个月接送顾辰不论,就单说他自己。在还没被父母丢到41号区之前,顾压星是个城里小孩,也在学校里好好读过书。
那时候城里的小孩读书早,在上小学之前,各种早教班接连不断。顾压星的父母开着小文娱公司,在他淡淡的印象里,父母总是在公司里忙得焦头烂额。他的幼年记忆基本都由早教班组成。
算数,识字,都是在那时候渐渐学会的。
相比于安置区土生土长的粗子们,顾压星的教育经历可谓是鹤立鸡群。
尽管安置区也有一些“学校”,一批受过教育的粗子们勉强当了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但教学效果不尽如人意。
一阵放学铃后,教室的大门放开。
用不着老师们宣布下课,急着回家的小孩们抓起书包便从教室里冲出来。
学校的栅栏门也缓缓打开,等在车里的父母或是司机们统统从车上下来,踮脚张望着自己的孩子。
不少家长的手上都拿着带给孩子的牛奶或水果,顾压星强迫自己不把目光落在那一盒盒牛奶上。
最先跑出学校的女孩儿洋洋得意,她用一口尖细的嗓音朝着门口等待的父亲高喊:“爸爸,你看我,跑得比男孩子还快!”
爸爸一把接住飞奔过来的女儿,笑着说:“我家囡囡跑得真快!囡囡,这个月上的课有意思吗?”
“蛮有意思的!小赵老师早上教我们怎么包饺子来着呢!”小女孩笑得欢腾,转身看看自己背着的书包。她把包着的饺子放在书包里了。
诶?书包呢?背后怎么什么都没有?
哦!刚才跑得太快,把书包落在教室里了!
“爸爸,饺子在书包里,书包落在教室啦。”
爸爸牵着女儿的手,往车上走。
“落了就落了吧。”
“那就不能给你看我包的饺子了!”
“没事,囡囡回家再包给爸爸妈妈看。落在教室里的就不要了,好不好?”
“好!”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牵着爸爸的手,旁边一心想生个女儿的却生了双胞胎男孩的妈妈羡慕地看着这对父女离开。
她身边的双胞胎男孩一个比一个淘气,奶油蛋糕也不专心吃,乱往兄弟脸上涂奶油。
“别乱玩了!要么吃掉,要么扔掉!涂来涂去多恶心!”愤怒的妈妈怒吼。
男孩们丝毫不理会妈妈的愤怒。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妈妈怒火中烧,亮出终极武器:“我数三下!一……二……”
不用数到三,双胞胎男孩已经收手,在一边乖乖站好。妈妈把他们满脸的奶油擦干净,再不耐烦地没收了他们手上残存的奶油蛋糕,一把扔进垃圾桶。
“回家再教训你们!”
顾压星把巧克力的包装壳也扔进垃圾桶。
他的目光在出校的一众小孩之中搜索。顾辰总是出来得蛮晚。听他的班主任说,他每次放假都会仔仔细细地理好书包,检查好几遍才从教室里出来。出教室的时候,也会把自己的桌椅摆放整齐。
老师们都夸顾辰是个认真仔细的小孩。顾压星与有荣焉。
第9章 第009秒
也有高年级的小孩,不必父母来接送的,成群结队地从栅栏门里涌出。
三五个孩子,有男有女,看见顾压星的摩托,发出惊叹:“哇,好酷!”
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高大的摩托当然是酷的,哪像他们家里的车,规规矩矩工工整整,除了价钱,没有一点炫酷的地方。
顾压星也听见一个男孩跟同伴窃窃私语:“我哥也弄了一辆摩托车,上个月被我爸发现了……”
说着,男孩走远了。
巧克力在嘴里化得一干二净,差不多了,顾辰该出来了。
顾压星抬眼望去,小小的人儿果然出现在了人群的后头。
书包是学校发的,身上穿的从头到脚都是校服,小孩儿们的个子也差不了多少,但顾压星就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或许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顾辰也在一众的汽车和家长中努力寻找,视线从顾压星身上跳过来跳过去,却始终没意识到顾压星就在前面。
顾压星笑了,唤他:“顾辰!”
顾辰似乎听到爸爸的声音,顺着声音定睛一看,惊喜:“爸爸!”
小腿儿一撒开,飞奔而来。不过不似幼童,顾辰已经不会再一下子飞扑进顾压星的怀抱里,而是在间隔半米的地方缓缓地刹住车。
顾压星伸出手,顾辰自然地把书包递给他,又牵住了他的手。
“爸爸,你来接我?”
一次明知故问。
顾压星明知他明知故问,接着明知故答:“嗯,我来接你。”
“好。”
“好。”
顾压星牵着顾辰走到了摩托车边,先将书包放好,再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小头盔和一包燕麦片。
顾辰惊喜地“哇”了一声。
顾压星问他:“想要哪个?”
纯黑色的小头盔拉风极了,但燕麦片也是稀罕玩意儿。顾辰小眉一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半分钟过后,他做了选择:“这个吧!”
手指点了点头盔。
顾压星笑了,先把燕麦片递给他:“怕摔不怕饿?两个都给你,先把这个吃了。”
“喔。”
燕麦片掺了酸奶粉,酥酥脆脆,又酸酸甜甜,没人不爱吃。
顾压星就知道顾辰会喜欢。
等他吃完,顾压星给他戴上了小头盔。
上一回送顾辰上学的时候,他问:“爸爸,为什么你有头盔、我没有呢?”
顾压星一想,确实。摩托在公路上飞驰,对一个小朋友来说是怪危险的。于是便给他买了。
由于记不清顾辰头围大小,他挑的是小孩用的均码,没想到竟然刚刚好。
“戴着难受吗?”他问。
顾辰转转头,感受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压耳朵,但笑着答:“不难受。”
父子俩骑上摩托,顾压星在前,顾辰在后。小胳膊环着爸爸的腰,头盔贴在爸爸的背上。
“坐好了吗?”
“嗯。”
于是摩托发动,一声短促的轰鸣,不少学生纷纷转头来看。
又有人说:“好帅。”
也许说的不只是摩托,还有车上那一大一小。
戴上头盔的顾压星,挺拔的身材和隐藏在衬衫下的肌肉,值得起那好帅二字。至于顾辰,尽管年纪小,但坐在顾压星后头,身上也镀了层炫酷的彩。
当然,这“帅”的前提是,这父子俩不是粗子。
“走了?”
“嗯。”
摩托车扬长而去,顾压星不再和儿子交流,毕竟在风中,声音并不能很好地传递到对方的耳中。
因为车上多了一个孩子,他的油门不能再肆无忌惮地放开。
上公路,直到41号区的出站口,车速始终均匀地保持着。
或许对于顾辰来说,想明白为什么城里的环境和家里的环境差距那么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尽管回家可以见到爸爸,但每次放假,他都会小小地,在心里失落一阵。
学校里,每个人都穿得干干净净,老师们脸上都带着明媚和善的笑容,食堂里供应的饭菜也那么清爽可口。每个月的郊游,在城市里跟着带队老师走走逛逛,看到的高楼大厦那么多,靓丽的服装,公园的小游乐场,玩具店的新奇玩具,一切都能让他眼里有光。
而他的家在哪儿呢?在距离城市一个半小时摩托车车程的安置区,在钢棚和水沟中间。他当然知道安置区的人们都不敢招惹他的爸爸,但那有什么用呢?
住在家里,总能闻到隐隐的霉味,走在小路上,还得随时小心窜出来的野狗。爸爸告诉过他,野狗没什么可怕的,但他怎么可能做到一点都不怕呢?上一回,爸爸让他把一袋子纸拿去给东梁爷爷,一只黄白色的土狗一直围在他的腿边呲牙咧嘴。要不是东梁爷爷看到,估计他都要被咬了。他怎么能做到一点都不怕呢?
爸爸也告诉过他,在学校里,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从41号区来的,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小小年纪的顾辰,脑袋里装了太多的疑惑。
在课业之外,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太多。
也许在学校里他不会想着这些,但坐在长长车程的摩托上,贴在爸爸的身后,他开始思考。
一动不动,顾压星以为他睡着了。
顾辰还没想通呢,摩托已经停了。
“到了。”顾压星轻轻拍他。
顾辰是醒着的,当然一拍就起。
顾压星先下,随后把顾辰抱下。
小脑袋转了两圈,发觉这地方陌生,问爸爸:“这是哪儿?”
“三沟子。你东梁爷爷搬到这里来了。”
“哦。”顾辰点点头。
顾压星伸手指了指沟子对面的两件砖房,告诉顾辰:“那间是东梁爷爷的仓库,那间是东梁爷爷住的地方。”
“哦哦。”顾辰又点点头。
他不喜欢这里,水沟弥漫出的臭味几乎要熏死他。但他不说。
顾辰小跑,从三沟子上头的竹板桥上走过。
竹板桥已经换成了新的,踩在上面十分安心。顾压星在顾辰身后喊:“你东梁爷爷在仓库那间!”
顾辰于是往仓库那间跑去。
还没等到他跑到,仓库的门已经开了。东梁一脸灰尘从仓库里出来,朝顾压星喊:“你是算命的吗?这都说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