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竹摇曳——秦巴小胖
时间:2022-03-01 18:34:09

  金先明终于还是将招赘胡显荣到家的事情搁置下来,这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于长兄金先虎对胡家人的偏见与憎恨。
  他知道,如果胡显荣真的成为上门女婿,他和金先虎之间的兄弟感情必将跌入冰点。在关键时刻,血浓于水的情感是可以引导意识和行动的。
  当胡显荣代远房叔叔胡宝才将两张大团结钞票交至金先明手中时,他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他当着胡显荣的面,说胡宝才委员终究还是将他当了外人,就连两顿家宴都用金钱来了结,使他有一种强买强卖的感觉。
  显荣没有为家族的老英雄辩解,他对金先明这种在政治上有期待的人始终无法理解。
  认为像他那样的人,除了躯体真正属于自己,其他的都太过于虚无飘渺,就像那庙坪的土地公公一样,就算人们将它奉为神明,但揭开头上的红纱布,也仅仅只是一堆石头而已。
  但有人却不以为然,就算那是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他也将其视作至高无上的精神丰碑,那个人就是风水先生余运文。
  自打他做通金先虎的思想工作,对方答应出资重整土地庙之后,他就每天早出晚归,甚至还跑了几十里路,到隔壁几个公社有名的庙宇观摩了一番,向一些得道高人虔心学习了很多知识。
  临到最终拿出重修土地庙的方案时,他做出了一个更大的决定。
  余运文找到金先虎并告诉对方,重修土地庙的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得有声有色;
  如果仅仅只是为土地爷修一座小庙,没有多大意思,但若是多请几尊菩萨,将庙宇扩大,它一定会成为整个小水河一带香火最旺盛的庙宇。
  对金先虎而言,不管是余运文真有神力也好,瞎猫撞上死耗子也罢,毕竟对方给自己续上了一条命,犹如再生父母。
  他清楚这个决定一旦付诸实施,将要耗费一笔不小的钱财,但他依然没有过多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两位已经不再年轻的人说干就干,显示出言出必行、势在必得的魄力和勇气。
  从土地包产到户之后,在银竹沟里,人们见过的大兴土木的事件,除了胡显荣带着社员们建烧锅作坊之外,就属余运文和金先虎以两人之力重修庙宇了。
  余运文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帮匠人,将胡显荣简单搭建起来的土地爷的石像拆除,在原址上建起两间土木结构的石瓦房,其工程量却远远超过胡显荣建的烧锅作坊。
  在乱石堆砌的庙坪,数百米范围内都找不出一丁点可以修房造屋的黏土,以及盖房用的石瓦,而是需要小工们从远处一点点背至工地上。
  那段时间,哑巴金先福几乎快砍光了金家院子跟前残留下来的那一小片竹林,才为他们供应上足够的背篓和撮箕这类的用具。
  金先虎和余运文的这个举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小水河,这也是他希望见到的效果。
  在普通劳动人民眼里,这已经算大工程了,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下来,而金先虎却可以轻松做到。
  就连信用社主任侯世发看见金先虎将他的存款花在修建庙宇上,都为之感到惋惜。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金先虎,对钱财不再看得那么紧要。
  再说,只要儿子金德伟在外一天,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钱邮寄回来,他不想在临死之时,还望着一大笔钱发愁。
  等到庙宇完成的时候,银竹沟里已经进入到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离年关也仅剩下个把月的时间。
  庙宇好修,菩萨难请。银竹沟的庙坪这个名称的由来,大家都知道是跟那里曾经存在过多年的土地庙有关。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修建起来的庙宇,不可能只在里边供奉土地爷的神像。
  余运文从远处找来一位高人,称此人曾经在终南山里修行多年,已经是功德无量的得道高僧,让他主持着给新庙里请了两尊菩萨回来。
  最终,被供奉在新庙里面的两尊主神为文殊菩萨和送子观音。
  当然,原来占据着位置的土地公也被重新请回来,还有一些其他不知名的神都被安置在主神两侧,其中的讲究除了那位得道高僧之外,估计风水先生余运文也未必能讲得明白。
  请两尊主神的事,却是余运文和金先虎两人找过先明支书商量后的结果。
  他们认为,银竹沟的风水不平衡之处主要在于子嗣不均、智力失衡。
  对于子嗣不均的原因,两位牵头人都拿胡显荣家举例,胡家独门独户,竟然有两位男丁,而金、余两个大家族却人丁凋敝;
  而智力失衡方面,他们就提到了哑巴金先福和余家院子的余运现、余运成等几位孤人,以及胡显荣家那位显赫的远房贵戚胡宝才。
  他们认为,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银竹沟的风水一定会很快找到平衡点。
  至于其真正的效果如何,没有数十年的时间,谁都无法判定,只要活着的人们觉得心安即可。
  余运文将新建的庙宇重新命名为「观音寨」,这三个大字被写在他和金先虎一同修建起来的庙宇牌匾上。
  在新庙的大门口,竖起了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庙宇的落成时间、供奉的菩萨,以及出资和建造者金先虎、余运文的名字。
  金先虎也学着家族老祖宗周三娃那样,在庙宇挂上牌匾的时候,编造了两句顺口溜:要想金家穷,小水河里走双龙;要想金家败,水淹观音寨。比周三娃当年说过的「银竹不死,周家不止」显得更有气势。
 
 
第50章 不一样的除夕夜,一个时代的结束
  就在银竹沟的「观音寨」挂牌的同日,花园公社大门口的牌子也被摘掉了,这一轮行政体制改革的速度之快,超出了金先明的预料。
  在这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件中,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公社文书龚老大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他不但没能接替那位生产指挥部主任的位置,就连他的现有位置也没能保住。
  在与江河口公社合并的时候,组织上对好几个职位进行了差额筛选,他在那些职位的竞选中都成为当陪衬的那位。
  他猜想自己落选的原因可能不在于能力,而是他那黑李逵的形象拖了后腿。
  但有些事情真的就是无巧不成书。金先明曾经费了不少精力才和龚老大拉上关系,企图在这次改革过程中得到对方些许关照,没曾想到,现实却让他们成为了死对头。
  银竹村和白杨沟村也被合并了,比较理想的情况是,银竹村的名称被保留了下来。
  但是按照上级的要求,在年后要重新对村委班子进行改组选举,而村支书的候选人名单上就写着金先明和龚老大两个人的名字。
  金先明和龚老大都是这轮改革当中的失落者。相比较之下,因悔婚金德兰而早早申请调动到江河口公社的姜忠学却成了幸运儿,在两个公社合并成一个乡政府之后,他被提拔为江河口乡的二把手,分管全辖的治安工作。
  胡显荣并不清楚这轮改革对他有多大影响。他认为,即便是跟自己结怨的龚老大顶替了金先明的位置,他也不相信这位新上任的村支书会公然和烧锅作坊的一帮社员们对立起来。毕竟作坊并不是胡显荣一个人的产业,没人会傻到利用它来触犯众怒。
  烧锅作坊在这一年中遭遇了两次危机,但最终都能够化险为夷。
  在年底前,胡显荣没有像去年那样将社员们聚集到作坊院坝里大摆酒席,而是遵从叔叔胡宝才的叮嘱,低调行事,多积累,少冒进。
  由于信用社的贷款早已提前还清,烧锅作坊没有了外债负担,给社员们分得的红利远超前一年的数倍,让大家在作坊开业之后的第二个完整年头里,实现了将筹建时投入的本金全部收回的目标。
  这也就意味着,今后作坊里挣得的每一分钱,都是社员们的净利。
  对于这个结果,胡显荣比谁都感到高兴,仿佛卸掉了压在肩头的一座大山。
  最大的受益者金先明也足以在睡梦中笑醒,在他将手艺传授给胡显荣后,仍然以一个纯粹的甩手掌柜的身份拿走了丰厚的利润,他甚至乐观地认为,只要保持这样细水长流的状态,早晚有一天会在存款上超过兄长金先虎。
  胡显荣在这一年里经历了一波三折,临到年底时,他依旧没能还清父亲生前在信用社欠下的贷款,只结清了所有利息和部分本金,留下了几百元的小尾巴。
  信用社主任侯世发没有丝毫犹豫,在他的办公室里为他重新签了一张借据,将债权延续下去。
  背后的原因不言自明:显荣的烧锅作坊对信用社而言,仍旧是难得的大客户。
  当金先明再次向胡显荣表达愿意替他还清父债的意愿时,显荣依然拒绝了。
  他坚信,只要烧锅继续运转小半年时间,这笔债务也将全部还完,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压力。
  他之所以没有完全结清信用社的贷款,还有另外的原因。
  余运武出门之后的第三个月给胡显荣寄来了信,还有一笔数百元的汇款。
  他在信中说到,煤矿上的工作很辛苦,也异常危险,他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吃不消,但每天的收入很高,所以强撑着适应了下来。
  显荣将老队长余运武寄回来的钱悉数交予放冬假回到家里的余兴彩,让她用那些钱交学费,家中的一切开销由自己来补贴。
  在过年之前,他给余兴彩家中采买了很多吃食,自己家里有什么,她家就同样有什么。
  在除夕夜里,显荣将余兴彩一家人叫至家中,一起吃了团圆饭,明着打破了银竹沟里关于大年三十不得在别人家吃年夜饭的传统。
  对此,金先虎隔日还将余兴彩和她的母亲数落了一通,说她们跟金先明一样背祖忘宗。
  自打老母亲去世以后,就跟舅舅家显得生分起来,过年的时候没想着第一时间给娘家人拜年,却和胡显荣这个外姓人家打成一片。
  余兴彩任由他的那位大舅说道一番,不作任何辩解,金先虎见他说的话没起到一丁点作用,便觉得那个年过得没有一点意思。
  金先明支书依旧在除夕夜里备了一席饭菜,邀请金家兄弟们一块团圆。
  虽然他的哥哥们都给了面子上了饭桌,但气氛显然无法跟前些年相比,要么都不说话,要么就争吵得面红耳赤,早早地结束了年夜饭。
  不管平时的日子过得怎样,年年都要过年,每个年却过得不尽相同。
  这年的除夕夜跟以往相比,确实有很大不同。吃罢年夜饭之后,胡显荣给他的干儿子余一、弟弟胡显贵,以及还有半年就要高中毕业的余兴彩都发了压岁钱,让他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作为当家人的感觉。他们围坐在火塘边谈天说地,气氛很是融洽。
  余兴彩的母亲金婶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外孙回到家中,但余兴彩仍旧留在胡显荣家,几个年轻人一起度过那个跨年夜、一起守岁。
  午夜十二点刚过,银竹沟金家院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每家每户门前同时响起欢快的鞭炮声。
  胡显荣的母亲将一张木桌搭放在大门口,上面插满香蜡,摆放着各种五谷杂粮,在桌子下面焚起黄裱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这类的仪式,胡显荣在前些年从来没见过。他知道这个仪式的名字叫做「出天行」,也就是在每个阴历年份的交子时分,在家门口祭拜各路神仙,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家和人兴。
  母亲姜贵兰向胡显荣交代,让他把这个传统学下来,今后每年的除夕夜里,这样的仪式将由他这位当家人来完成。胡显荣果真就跟在母亲身后,有模有样地学习起来。
  眼下,银竹沟里已经新建起庙宇,没人再将这类活动当回事。
  就连金先明自己也在家门口摆起香案,将他从老一辈人那里学来的祭拜天地的做法做过一遍。在新时代春风的吹拂下,这些快被人遗忘的传统也慢慢复苏起来。
  不仅如此,银竹沟里在大年三十晚上最热闹的事情还不仅于此。
  自打金先虎和余运文将观音寨建起来后,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香客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去往那里求神拜佛,但其热闹程度远不及正月初一那天。
  金家院子的人在各自家门口举行完「出天行」的仪式之后,纷纷打起手电筒往庙坪院子的方向南下而去,都想给菩萨们点燃新年里的第一柱香。
  胡显荣和余兴彩没有那样迫切,等金家院子的其他人都出门之后,才结伴前往观音寨。
  他本想邀着弟弟胡显贵一道前往,但显贵还在为他前段时间被硬灌了几口大粪水的事而感到难堪,生怕到人多的地方被人们笑话,所以拒绝了哥哥的邀请,和母亲一起留守在家里。
  此时正值三更天里,脚下的路面刚刚上冻,脚踩在上面发出咔哧咔哧的响声。显荣和兴彩一边走,一边谈论着这个不一样的春节。
  “显荣哥,你说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虔诚地对待那些供奉在庙里的菩萨呢?”余兴彩走在前面,胡显荣拿着手电筒给她照亮脚下的路。
  胡显荣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想出答案来,“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做人是最难的事情,平日里大家或笑脸相对,或互不待见,但无不在心里打着小九九,相互之间为了一点利益而勾心斗角。”他不知这个回答是否正确,说完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余兴彩没想到身后的胡显荣虽然只读完了小学,却在思想上有了这般境界,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
  “从我通过书本和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来分析,世上应该是没有鬼神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人们的意识,与其说是神仙主宰着人,还不如说是人创造了神,造就了他们心目中的图腾。”
  她从唯物论的角度来谈论了对人们祭拜天地鬼神的看法,胡显荣从没接触过这些理论,但大致能听懂一些意思。
  胡显荣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了一阵,顺着余兴彩的意思回答道:“兴彩,那这么说来,咱们银竹沟的菩萨们都是你大舅金先虎创造出来的?他现在可是财大气粗,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番举动呢?”
  “每个人的行为都会受到意识的驱动,一个人越缺少什么,行动上就会在不经意间将它展现出来。”
  余兴彩继续用那一套比较深奥的理论给胡显荣做出解释,她也意识到这样的解释可能会让身后的胡显荣难以理解,便用更加直白的话语说道:“我大舅虽然有钱,但精神上一定很空虚,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寄托,所以出钱修庙就不难理解了。”
  “还是多读书好,你现在说的这些大道理,恐怕你的幺舅金先明支书都讲不明白。”余兴彩的一席话,让胡显荣对她刮目相看,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道。
  他们在寒夜里加快了脚步,没多大一会儿便来到新修建起来的庙门口。
  彼时,前来拜神的人们大都离开,庙里已经清净下来。他们抬眼一望,门口的两根被刷满红漆的松木柱子上方,一块大牌匾格外醒目,「观音寨」三个大字在红灯笼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庄严。还没进入山门,他们就感受到了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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