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本正经地问道:“显荣兄弟,你这次打算到哪里去?要是眼下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的话,我这里可以先给你找个零活。”
“伍大哥,谢谢你的好意,我还不能留在你这里,但具体到哪去,暂时还不能跟你透露,等我安顿好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来信告诉你。”
显荣很感激地向伍金平道谢,他知道对方是心里藏不住事、眼里进不得沙的人,这点跟自己的性格很像,也不想藏着掖着。
但他知道,此刻还不能将自己的目的地告诉对方,因为他身上还带着任务,越多的人知道他的去处,任务执行起来的难度就越大。
此行的目的地,就连一心跟随自己的余黑牛都不知道,好在这个小跟班对此并不关心,显荣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白天伍金平让黑牛留下来一起做服装生意,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拒绝了。
尽管他心里很希望在这个偌大的省城扎下根来,但并不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
如果就此留在省城在伍金平和金德兰手下当伙计,这跟前些年在供销社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差别,等于又回到了原点。
伍金平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显荣兄弟,若是看得起我这位兄长,你今后若是遇到困难,随时来找我,在能力所及范围内,我一定相帮。”
这句类似的话,余黑牛曾经也讲过。显荣知道伍金平并不是随意许诺之人,很感激地问道:“伍大哥,我们没曾打过多少次交道,我想知道你为何如此看好和支持兄弟?”
伍金平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说道:“能从我身边带走数名伙计,并且还能死心塌地跟你,就证明你这个人错不了。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但在识人用人这一方面,自认为还是眼光很毒的。”
他拍了拍显荣的肩膀,继续解答着显荣的疑问,“当然,我对你产生这份信任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你的家族中本来有着很好的人脉资源,但你从来没想着依靠他们的关系,在人生道路上选择一条捷径,而是万事不愿意求人。这就是我对你最为看好的地方。”
这些年,胡显荣很少听见有人从这个独特的视角来评说自己,伍金平的话让他对自己也有了一个客观而独特的认知。
在交谈中,对方很自然地提到了胡显荣当年带着银竹沟烧锅作坊的社员们到公社门口唱大戏,向龚老大讨要欠款的事。
仅此一举,他便得到无数年轻后生们的崇敬,能在那个时期向端着公家碗的人叫板,确实需要一番魄力。
但显荣根本没顾虑那么多,很简单地就做到了,并且还做得很成功。
年龄差距足足有一轮生肖的两位年轻人畅谈到很晚才呼呼入睡。
与前一夜相比,显荣在高低不平的麻布口袋上睡得很踏实,临近天快亮时,他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在梦中,一棵浑身银白色的竹笋不停地拔节成长,伸展出无数的枝丫,翠绿的竹叶温柔地抚刷着自己的脸庞,那种感觉很惬意和舒爽。
将余兴彩送进校园,又在金德兰和伍金平的住处歇过一宿,显荣和黑牛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省城之行终于结束了。
伍金平执意要将他们两位亲自送到车站,却被显荣婉言谢绝。
他很淡然地向对方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已经互相认下兄弟,就不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日久自然见人心。因此,几位银竹沟走出来的年轻人就在城墙根下挥手道了别。
“显荣哥,这下你总可以告诉我,这一次准备去往哪里了吧?”进入到火车站,余黑牛终于忍不住再次向胡显荣提出这个问题。
显荣将自己的挎包递给黑牛,准备去窗口买票,见对方问得着急,索性也就不打算隐瞒了,拍了拍黑牛的肩膀说道:“黑牛兄弟,即便你不问,我也应该实话告诉你了。哥这次准备去金德伟的矿上挣点大钱,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憨厚的黑牛虽然对显荣很是信赖,但人并不傻,当他听闻这句话之后,还是稍微犹豫了一下,“显荣哥,我并不反对你去找金德伟,但运武叔的不幸经历你也看到了,咱们有必要为了多挣那几个钱,冒这个生命危险吗?”
显荣看了一眼售票大厅的时钟,离发车的时间还早,便拉着黑牛到旁边的座椅上坐下说话,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当然,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毕竟黑牛所讲的那番话也是不争的事实,自己的命自己可以做主,但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余黑牛,他不得不为对方负责。
原来,在他们两人上一次和先明支书一道前往金德伟的煤矿为余运武处理后事之前,姜忠学就向胡显荣悄悄下达了一道任务。
在处理完余运武的事情之后,他还专程抽了一个夜晚,悄悄到江河口乡将自己初步打探到的情况向姜忠学作了汇报。
只是他得到的消息对姜忠学而言并没有太大价值,经过再三考虑,他才做出了这个再探虎穴的决定。
姜忠学分管着全乡的治安工作,据他讲,想要进入金德伟所在的煤矿并不容易,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那口矿井也是在集体产业背景之下的产物,跟银竹沟的烧锅作坊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只是还有一些手续欠缺,由此产生了很多隐患,其中既有天灾也有人祸。
整个江河口乡,已经有好几名被介绍去的工友在事故中丢了命,而获得的赔偿款寥寥无几,家属们对此甚是不满。
但由于跨省之事,别说是乡上,就是县上也插不上手,引得整天投诉不断,姜忠学为此伤透了脑筋。
矿上的招工并不公开透明,而是依靠老矿工们的转介绍,得到金德伟和李发奎等人的许可后,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姜忠学此前已经安插了一个信赖得过的人手潜伏到金德伟身边,眼下收效甚微,并且已经通过县上管理治安的部门往煤矿所在地的同级单位去了几封函件,双方都有意将此事调查清楚,只是苦于没有取到得力的证据。
这一次,显荣自告奋勇地担起这个责任,虽说表哥姜忠学极为不情愿,但他最终还是支持了显荣的决定。
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更没有比亲表弟更信赖得过的人可以帮这个忙。
除此之外,胡显荣此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只是他眼下还不会跟任何人讲起他的一点点私心。
胡显荣并没有将这些背后的事情完全说出来,余黑牛听后已经是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地说道:“显荣哥,真没想到金德伟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人,我运武叔真是看错了人,还给他帮忙干了那么久的辛苦活。”
他站起身来,示意显荣赶紧去柜台购买车票,补充道:“显荣哥,我黑牛跟定你了,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咱们此行不图挣钱多少,就为了给老乡们讨个公道,更为我们银竹村扫除祸害。”
两个人带着满腔的怒气和一份沉甸甸的任务再次踏上不久前才走过的路。
一路上,显荣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接下来可能遇到的各种困难以及应对措施。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要跟已经在外闯荡多年的一群老油条们斗智斗勇,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向来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说法,显荣已经铁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心。
和前一次来到李家村时的彷徨和困惑状态不同的是,显荣他们此行已经轻车熟路。
火车到达目的地,已是傍晚,在去往半山腰的矿坑之前,他们在村里先寻到了余兴平的住处,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显荣准备从余兴平那里打探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再次见到显荣和黑牛的到来,余兴平既惊且喜。上一次,显荣行程仓促,并未抽得出时间到他的住处坐上一时片刻,怎肯放过这次难得的招待贵客的机会。
安顿两位老乡坐定之后,他立即嘱咐媳妇薛桂花安顿茶饭,自己也穿上花围裙到厨房搭起手来。
显荣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一直在细致地打量着余兴平的新家。
北方的住房风格与老家银竹沟截然不同,家家户户都有独立的,用夯土或砖石围成的院落,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当他亲眼见到只闻其名未见其身的薛桂花时,心里暗自为余兴平竖起了大拇指。
上次在矿山上夜谈时,显荣已经听闻了余兴平讲述的追求薛桂花的经历。
他当时只将其当作一个虚实难辨的故事,但眼下的他,对这位故事中的女子的印象已经有了彻底改观。
先前,显荣对这位女人的印象并不算友好,毕竟一个刚刚死掉男人又立即改嫁的女子,对一个尚未体验过男女之情的年轻后生而言,得出这样的判定结果再正常不过了。
薛桂花长得确实漂亮,在显荣看来,恐怕也只有银竹沟里的金德兰在姿色方面才能与其媲美。
两个人有着不同的吸引人之处,薛桂花之美,在于其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成熟韵味,金德兰则在清纯的气质上略胜一筹。
这位女子虽然长得美貌,身上并没有那种过于妖艳的表现,眼神清冽,亦没有那种春水鼓荡、风浪乱显的桃花之色。
显荣虽不擅长识面知人,但已经初步判定这位小嫂子是个守本分、值得信赖之人,也就大致能理解余兴平为这个女人做出的那些非凡举动了。
余兴平在厨房忙活了一小会便折身出来将胡显荣拉到院里,悄声向他叮嘱了几句话,让他和余黑牛一定不要将自己在老家曾经有过家室的事情说漏了嘴。
尽管自己和薛桂花之间木已成舟,但如果对方知道实情之后,势必会引发家庭内部矛盾。
显荣虽说涉世未深,对这类的事,自然不必余兴平交代。
他知道对方是放心不过随行而来的另外一个人,转身便将这份叮嘱悄声转达给了憨厚老实的余黑牛,黑牛轻拍胸脯说自己今后一定守口如瓶,就是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出去半个字来。
薛桂花的老公公已经年近七十,也是一个随和之人,听闻招赘的上门女婿老家来了客人,热情得跟亲家来到家中一样,拉着胡显荣的手不放。
老头子还关怀地问起余运武的后事办理情况,听得显荣将回到银竹沟之后的那些细节一一讲述出来之后,老头子很惋惜地叹了口气,感慨这位隔房的亲家公命运之不幸。
如此一来,显荣对余兴平这个新家,以及家中的每一个人都产生了莫大的好感。
别的不说,一个人的品行如何,单是家风家教都可见一斑,眼前这一家子,都是心存善念之人,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这句话,显荣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三个同乡已经多多少少带了一丝醉意,尤其是酒量稍欠的余黑牛,还没等大家下桌,自己便先喝趴下了,被安顿到客房床上睡下。余兴平嫌黑牛鼾声太噪,便和胡显荣两人挤睡在一张临时铺起来的床上。
“兴平哥,你认识我表哥姜忠学吗?”显荣是三个人里面最清醒的人,靠着床头向身旁的余兴平问道。
“何止认识?我们之间打过好多次交道了。我们银竹沟土地包产到组之前,因为丈量土地时的一点纠纷,我和兴华哥将金德礼打伤,就是姜忠学负责处理善后事宜的,我和兴华哥俩还被他铐在公社的篮球架下示众了小半天,这事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余兴平点了点头,回忆起和姜忠学结识的经历来,“后来,我中途回家那次,还托他帮忙办理了户口调动的手续。”
显荣一下子似乎明白了很多情况,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还托你帮忙办事了吧?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事一定跟金德伟有关。”
余兴平的面部肌肉轻轻跳动了一下,显然是被显荣的话惊讶到了,“确有此事,我也给他帮过忙,写信将这边的一些情况告诉他。”他小心谨慎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来?”
心中的疑惑解开之后,胡显荣也就坦然了,向余兴平说道:“我这次就是准备到金德礼的矿上寻活干,想必你也知道,我此行是带着表哥交代的任务来的。”
余兴平沉默了几分钟,劝说道:“显荣兄弟,我建议你不要蹚这趟浑水,这件事牵扯的面太大,仅凭你和黑牛两人之力,恐怕结果会事与愿违。”
显荣清楚余兴平的顾虑,并不想将这件事情说透,“兴平哥,我向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让你帮多少忙,也不是要用手中拿捏着你的那点把柄来为难你。
当年你在先明叔跟前的那一跪,化解了你们两大家族的所有恩怨,这个举动使我敬重你这位老大哥的魄力和担当,所以才把你当自己人。希望你也为我和黑牛保守秘密,兄弟之间即便不帮忙,也不要互相扯后腿。”
一席话说得余兴平哑口无言,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之中。胡显荣压根就不相信什么事与愿违,他更相信事在人为,余兴平未能办完的事,他要接下棒来继续探索前进。
就如同当年银竹沟丈量土地时,余家两兄弟中途撂下的挑子,他一样可以捡起来担在肩上一样。
第70章 兴平述难言之隐,胡显荣初下矿井
前两年,余兴平接到姜忠学交代的任务,正值他在矿上对金德伟憋着一肚子火的时候。
那时的他,在金德伟手下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一听闻上头要清查对方在矿上的劣迹,别提有多兴奋了。他恨不得立马就将金德伟拉下水来,为自己寻求一个心理平衡。
起初的时候,余兴平倒是尽心尽力地按照当时还任着江河口公社公安专员的姜忠学的要求,时时留心金德伟的一举一动,静静等候对方露出马脚。
基本上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向姜忠学去一封信,将自己获知的不管有用没用的消息捎回去。
那时的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除了在矿井下劳动,就是在帐篷里补觉,很少有机会见到金德伟,获知的信息不多。所以,姜忠学对他提供的那些信息并不满意。
后来,他通过一番死缠烂打成为薛桂花的赘婿之后,就不再上山当矿工。
反而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金德伟和李发奎的信息,但那时他的心态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
半山腰上的那个煤矿,是全村人的金疙瘩,包括他和薛桂花,以及家中的老公公,都指着那口矿井吃饭,金德伟和李发奎这些人虽说有些事情做得有些出格,若是他们一旦倒下,全村人靠山吃山的愿望就得彻底落空。
在银竹沟老家,余兴平可以豁出脸面成为家族的罪人,但他还做不到与全村人过不去,成为大家的罪人。
多番权衡之下,他便对姜忠学的话既不反对也不执行,只在信中推说自己已经离开矿井,无法继续获知金德伟的信息了事,最后也就跟姜忠学之间彻底断了书信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