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瑶思冲出来骂人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他们接了那么多次新娘子,还是头一回看到新娘子从闺房里冲出来骂人。
叶昭令与叶昭和便趁着这个机会从人群里钻了出去,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了腥臊。
耽搁了好一阵之后,媒婆才扶着戴上了红盖头的叶瑶思从闺房里走出来,将她送上了花轿却没着急离开,反而凑到叶双成跟前伸出手道:“你家闺女不懂事误了吉时,要是被黄员外给知道了怪罪下来,你们还能再找个姑娘给黄员外赔罪吗?”
媒婆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像叶双成讨要“封口费”,叶双成从前哪是受憋屈的人,可自从他的两个儿子打了黄员外的儿子之后,他的运道便跟着一落千丈。
平日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徐妍撺掇着叶瑶枝和叶昭清跑了,害得他赔上个叶瑶思。
今日叶瑶思办喜事,叶瑶枝又带着人回来了,还狠狠的把他的脸面踩在地下奚落了一番。
现在连这奇丑无比的媒婆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来自己跟前作威作福,叶双成气得头上冒青烟,却不得不从,只能非常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在媒婆的手心上。
“嘁,穷鬼。”
瞅见手心里的几枚铜板,媒婆嫌弃的骂了一声,却还是把那几枚铜板给收下了,不去管叶双成气到发黑的脸色,扬手对轿夫示意道:“起轿。”
几个轿夫听见媒婆的指令,立马扛起了花轿,急匆匆的往村外赶,在走过李沫、陈冰等人跟前时,就像背后有鬼追,个个都会飞毛腿似的,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跟在轿夫后边儿的乐帮子也跟他们似的长了飞毛腿,吹奏的乐曲也是急促得像是赶着去投胎。
接新娘子的队伍一走,叶双成家门口便冷清了下来,他那两个只会惹祸的儿子不知躲哪里去了,瘫坐在门边的媳妇哭哭啼啼,他已经被李沫揍了两回,哪里还敢吱声?
叶瑶枝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踩着满地鞭炮的红碎屑就往自己家走去。
与叶双成家占了村里最好的地块不同,叶瑶枝和叶双成的家在村里最不好的地方,乡里的风水先生说她家是“阴气汇聚之地,湿气凝聚之地”,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人自然而然的就会开始倒霉,还会开始生病。
叶瑶枝不懂风水学,只是认为他们家阴气重、湿气重是晒不到太阳的缘故,对于风水先生的堪舆学说,她是一窍不通。
风水先生说的是不是真的,叶瑶枝不知道也不会去深究,可他们的阿娘常年生病却不是假的。
还在山坡上,叶瑶枝便瞅见了在自家漏风漏雨的茅草房前翻弄着簸箕里的菜干的阿娘。
徐妍身材瘦削,脸色蜡黄,脸上几乎没有气色,穿着一身破旧但不脏的土灰色粗布衣服,细眉微促,满腹心事。
哪怕是个不懂医术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徐妍的身体不健康,精神很差劲,可是坐在那里翻弄着零星一点儿菜干的徐妍又给人一种顽强的感觉。
远远的看见自己的阿娘,叶瑶枝的眼泪就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她才刚张口,就被叶昭清给抢先了。
“阿娘!”叶昭清放开拉着叶瑶枝的手,大喊一声,飞速的朝着徐妍跑了过去。
听到叶昭清的声音,徐妍吓了一跳,慌乱的站了起来,簸箕直接砸在地上翻了一个面,里面装着的那点菜干全撒在了地上。
可徐妍浑不在意,呆愣愣的看着朝着她跑过来的叶昭清,还有跑在叶昭清后头的叶瑶枝,眼泪直直的掉了下来,泣不成声的问道:“傻孩子,你、你们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是跟你们说了,走了就别回头,永远不要回来。”
“这里不值得你们留恋。”
叶昭清扑过去,紧紧的抱住徐妍,把头埋在徐妍的怀里说道:“我们才不会丢下阿娘,要走一起走!”
叶瑶枝只比叶昭清慢了几步,像叶昭清一样重重的抱着徐妍和叶昭清,说的话也和叶昭清差不多:“我们是一家人,要走一起走。”
“你、你们不是被抓回来的?”徐妍抱紧了两个孩子,身体却止不住的发抖,一颗心提心吊胆:“叶瑶思今日出嫁,叶双成昨天才来家里找麻烦,你们今天跑了回来,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管他!”叶昭清仗着自己现在有靠山了,提起叶双成也是一副不耐烦的语气,随即又乐呵呵的说道:“阿娘,你没有看到,刚才他摔得好惨!哈哈哈哈!”
叶昭清自己笑得特别畅快,徐妍却始终吊着一颗心,不安的说道:“叶双成向来记仇,你们看到了他出洋相的模样,他迟早会报复回来。”
“阿娘,我们不留在叶家村。”叶瑶枝在放开徐妍和叶昭清后,抬手擦干了眼泪,之前徐大夫有叮嘱过她不能老流泪,对眼睛不好。
若是眼睛被弄坏了,她便会成为家里人的负担,所以叶瑶枝牢牢的把徐大夫的话记在心里。
刚才看见阿娘的时候掉眼泪是因为情难自禁,现在情绪平静了下来就不能再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哭哭啼啼。
抹干了眼泪的叶瑶枝看上去特别的冷静,一下子就有了这个三口之家的当家人的气势。
叶瑶枝看着徐妍的眼睛以下决心的口吻说道:“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既然他们已经把我们从族谱中除名,那我们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这、这不行……”徐妍慌乱的摇头,只想把两个孩子往外推。
呆在叶家村的日子虽然难熬,可总归还是有一小间可以遮风避雨的茅草屋,有一块可以种菜的田地填饱肚子,有一方小小的衣冠冢寄托自己的思念。
第九章
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
徐妍眼里含着泪的看着叶瑶枝和叶昭清,嘴唇微微发抖,心里五味杂陈。
她高兴的是两个孩子始终记得她这个娘亲,脱困的第一时间便想着回来找自己。她生气的是这两个孩子不听话,在脱困之后没有跑得远远的,反而自投罗网。她难过的是她知道自己陪不了两个孩子太久。
徐妍这辈子没有读过书,也不认识几个字,但她记得每一首听过的诗词、歌谣和故事,她已经与孩子做了诀别,坚信最好的选择便是“相见不如怀念。”
徐妍不会傻愣愣的再问一遍两个孩子为什么要回来,她压抑着自己的心痛和不舍,语带泪意的说道:“小枝,你带着小清走。”
“阿娘!”叶昭清被徐妍一把推到了叶瑶枝的怀里,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出来,也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
叶瑶枝稳稳的接住了叶昭清,她明白阿娘的牵挂是什么,也知道该从何切入才能让徐妍心软和松口。
看到徐妍哭成个泪人的模样,叶瑶枝的眼眶里又升起了泪意,但她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哭,眨眨眼把泪意给压了下去。
“阿娘,您留在这里,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叶瑶枝觉得以自己和小清为饵逼阿娘上钩妥协的做法很卑劣,但是除了这个办法,叶瑶枝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娘松口。
徐妍浑身一震,愣愣的看着叶瑶枝,好似今天才认识了自己的女儿。
叶瑶枝不敢对上徐妍的眼睛,不自然的把眼睛撇开,却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道:“您在哪里,那个地方就是我和小清的根。您留在这里,我们又怎敢跑出这十里八乡的范围呢?就算跑出去了,半路上总会后悔的,到时候同样会回来。”
重重的深呼吸了一口气,叶瑶枝坚信自己没有做错,这才重新抬头直视着徐妍的眼睛继续往下说道:“如今叶瑶思成了黄员外的小妾,您还不了解他们全家人的性子吗?只要我们还呆在黄员外的势力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们便不会让我们好过。”
梁子早就结下了,黄员外的事情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叶瑶枝也不相信“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漂亮话,只有没被欺负过的人才能有这副大度心肠。
叶瑶枝自认没有,也不需要。
就这件事而言,叶昭清是和叶瑶枝站同一条战线的战友。
叶昭清看见阿娘的神色有了松动,眼珠子咕噜一转开动脑筋,赶紧帮叶瑶枝说话:“阿娘,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和阿姐每天都会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的,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天我们可能就因为想你生了病,就没了力气,哪里都去不了了!”
徐妍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哪里会不知道呢,思念是会让人生病的,她想了她的叶郎这么多年,为此生了病一直不曾痊愈。
若不是因为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她早已随他而去。
想起叶双林,徐妍的心脏又是一阵闷痛,她垂下眼帘,擦掉掉落的眼泪,习惯性的在孩子们面前把对丈夫的思念藏起来。
心脏的闷痛就像一个开关,徐妍的脸色顿时消沉了下去,她慌忙捂着嘴,一连串的咳嗽闷闷作响,好半天才停。
徐妍提心吊胆的拿开袖子,直到看见袖子上不沾半点血迹才将心脏落回肚子里去。
她早就没有钱去找药吃了,平日里不过是去山上挖点自己认得的草药随便煮着喝,她相信那些草药一定是有用的,这才让她支撑到了现在。
听见徐妍的咳嗽声,看见徐妍急速衰败的脸色,叶瑶枝忍不住惊叫一声,可是除此而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空荡荡的家里连平日里用来煮草药的罐子都是坏的,不懂医术的她看不出阿娘得了什么病,分辨不出药草的她不知道山里的哪些草药能治好阿娘的病。
浓浓的无力感包裹了叶瑶枝的全身,她的眼睛里透出的无助的茫然,还有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对失去亲人的害怕。
好在徐妍的咳嗽声很快就停了,这才让叶瑶枝的脸色没有继续发白。
“叶夫人。”
李沫和陈冰几人一直在上坡上远远的看着,没有去打扰叶瑶枝和叶昭清与他们阿娘的团聚。
直到听见了徐妍的咳嗽声后,他们才决定不再继续耽搁下去,上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李沫的突然出声又让徐妍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的后撤一步,把两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才故作镇定的询问:“你们是……”
叶家村和雨花镇不同,不是什么交通要道,还藏在山里,平日里很少有外人会来。
就算有外人来到叶家村也不需要徐妍去跟他们打交道,甫听见李沫说话,再看几人皆是孔武有力、精瘦干练的打扮,徐妍顿时就紧张起来,生怕说错话,得罪李沫几人。
叶昭清听见李沫的声音,眼睛顿时一亮,没看出徐妍的紧张和慌乱,一股脑的从徐妍身后跑向李沫,回头对徐妍高兴的说道:“阿娘,李大哥他们是我和阿姐的救命恩人!李大哥还狠狠的揍了叶双成两次!”
不过两三天的相处,叶昭清已经彻底拜服在了李沫的个人魅力之下,在李沫告诉他自己也曾是一名军人在边关戍边后,叶昭清对李沫的崇拜和敬仰更是往上冒了一大截。
如今的李沫在叶昭清的眼里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代表,是他的榜样。
徐妍一听李沫是两个孩子的救命恩人,当即跪了下去对着李沫众人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多谢恩人救了小枝和小清。”
“叶夫人快起来。”李沫和陈冰快步上前,一左一右的把徐妍扶了起来不让她给他们磕头。
李沫说道:“行走江湖自当有侠义之心,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当不得如此大礼。”
徐妍的心终于落地,她想过叶瑶枝和叶昭清被抓回来,或者走山路摔死了,或者跑出去却沦落为小叫花子……她对两个孩子的前程想了很多,却从不敢奢望他们会遇到好心人。
所幸老天庇佑,没让他们走上绝人之路。徐妍抬手擦掉了眼泪,她怕惹得恩人心烦,不敢再多言。
今日的情绪起伏太大,让徐妍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
看出徐妍的身体状况不好,叶瑶枝便想早早赶回雨花镇去,请徐大夫给阿娘看看,虽然她现在还没有钱,但她能出去找工作,等找到了工作便先预支一部分的工钱,作为给徐大夫的诊金。
叶瑶枝一边想着回雨花镇后要做的事,一边在徐妍和李沫、陈冰说话的时候钻进了屋子,没多时便收拾了一个包袱走了出来。
他们家这个小破屋子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左不过是徐妍的换洗衣物,其余值钱的家当和仅剩的一点余钱早早被徐妍拿给了叶瑶枝和叶昭清,生怕他们在外头吃苦。
“阿娘,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叶瑶枝背上包袱,对着徐妍说道:“我知道您舍不得阿爹,我们现在就去坟前与他作别。”
徐妍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自己沉溺在悲伤的情绪里,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摇头说道:“你们已经与他作别,我自己去看看便好。”
陈冰见徐妍已经松口了,仔细想了想后说道:“叶夫人,不知你们的身份文书可还在身上?”
“叶双成那日回来后气不过,便鼓动族长把我家的名字从族谱里划去从此除名,他觉得不解气便连带着把我们一家的身份文书也给烧了。”
陈冰为难的皱起了眉头说道:“身上若无身份文书,在外头行走便成了黑户,将来不论是从军、考科举还是去贵人家里做事都要身份文书,若不能及时补回会耽搁孩子们的前程,这可是件麻烦事。”
不等一下子慌了神的徐妍说些什么,一旁的李沫当即开口反驳。
“这算什么麻烦?”
陈冰转头看着他,不明白自己的同僚哪里来的成竹在胸的底气?
李沫说道:“我们现在就去找村长补办一份即可,这事本就是他们做不对,报官也是我们占理。”
陈冰不解的问道:“你就这么肯定村长会给我们行这个方便?”
“他若不想让官家插手,便会识趣些。”李沫的神色转冷,他一向看不起如叶双成那些欺负妇孺老幼之人,随即又补充道:“等回到雨花镇再到县衙戳印,再开一个转移户籍的证明,直接把小清一家的户籍都转到绍雍城去。”
李沫跟在曾翠翠身边多年,日日的耳濡目染下,也被曾翠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理念影响着,便连带着把叶瑶枝一家的后路都给想好了。
“黄员外和叶双成再有本事,到了江南首府绍雍城,也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第十章(捉虫)
叶家村的村长叶质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村里是爷爷辈的人了却无半点知天命后的豁达,向来是看人下菜碟。
正如李沫所料,叶质并不敢为难他们。
确切的说,叶质一家看到他们的眼神就像走夜路遇见了恶鬼巡街般惊恐。
“你、你们要干嘛?”叶质一想起叶双成这几日的遭遇,头皮就一阵发麻,整张脸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