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又在眼前晃动,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觉,真的只是他多疑?
凌虚子算到绮璇会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但那次作法失败,他重伤昏迷。那间冰室,她的魂魄来过,又狠心地走了!如果凌虚子苏醒,必然能进一步推算些线索。现在,只能百般试探。
“我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韩澈朝后退了退,“巧菡,你不要曲解我。”
“那么,送我回家。”方巧菡掀起窗帘,窗外是泛着霞光的暮色,“难道英雄将军想要强抢民女?”
夕阳已西沉,马车稳稳地行在官道上,经过一株又一株覆雪杨柳。不知何时,车子已出城。
“韩都统要把我带去哪里?请都统大人自重,不要颠覆你在京城百姓心中正直忠勇的形象。”
说到这里,胃里一阵疼痛的抽搐,虚汗冒了出来。方巧菡颤抖着探入怀里摸索荷包,取出两块桂花洋糖塞进嘴里。
韩澈对指责已无动于衷,正点亮车内的琉璃宫灯,转身清楚地看见方巧菡头上的汗珠,以及她痛苦的神情。
心里不禁一软,伸手就去给她擦汗,被方巧菡格开。
“你这是怎么了?”
“你,请坐回去,”方巧菡指着自己对面,“另外,回将军的话,我一挨饿就心悸,老毛病,明白了吗?所以,你再不送我回家,我姑母要急疯了,她肯定以为我被绑匪饿死了。”
韩澈沉着脸看她,末了,喝停马车,掀起毡帘跳出去,低声吩咐了几句。
方巧菡心里一喜,然而不过片刻,韩澈又回来,在她对面坐下,马车继续行驶,方向并未改变,只是加快了速度。
“忍着点,”他伸手抓过她的荷包,“我让人现在就快马加鞭去张罗晚饭,等到了地方,马上就开饭的。你家里那边,也不必担心,已有人回去传话,说你课业繁重,下雪又不方便,已留宿贵女堂了,这在伴读来说并不少见。”
方巧菡平静了些,依然冷着脸问:“那这车是要去哪里?”
果然他早有预谋,刚才还说姑母说不定会去顺天府报案,都是威胁恫吓。
“冀县。”韩澈把玩着那只荷包,“你就不想念么?好歹也是方老爷发迹之地,你长大的地方。”
“也是我亲生母亲撒手人寰的地方。”方巧菡冷冷地说,“小侯爷想带我忆苦思甜?”
他提起她的过去,她就会想起方夫人的惨死。这惨剧和他有着无法撇清的关系。
韩澈忽地抓住方巧菡的手,把那只荷包塞在她手里。
“巧菡,”他连荷包一起将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次是我不好。平民无辜受牵连,我奔赴西南之前,已跟上面商量补偿你们家,但我走后不知为何,这事被撂在一边。现在既然我回来,一准重新捡起的,我会亲自抓,总不能让令堂白白丧生。”
方巧菡吃惊,用力抽回手:“什么叫是你不好?难道你就在场?你把话说清楚。”
“秦正轩没告诉你吗?”
韩澈简单提了提那晚情况,方巧菡已是泣不成声:“韩澈,你混蛋!你就是这样爱护百姓的么?”
忽然明白为什么廖峥宪不告诉她这段往事,韩澈,两次害她失去了母亲啊!即使他认为自己是无意的。
“巧菡,你别哭了。”
韩澈伸出手,又缩了回去。真是把她气狠了。还不如不提呢。不过,听她连名带姓地骂他,居然觉得亲切。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更知道今晚的行为糊涂又混账,可是,他没法控制自己。那越来越浓重的疑云笼罩着他,他一定要做。
方巧菡擦干眼泪,再也不理韩澈,只一颗接一颗地吃糖。她不能让自己昏倒在他面前。
她已看出,韩澈非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想必也是为了试探她是不是廖绮璇。冀县,究竟有什么呢?
……
韩澈带着方巧菡来到了玉案巷的宅子。
“我的父亲知道这里,”他跨过门槛,对行礼的老仆挥手,一面对方巧菡说,“但这几年我成了亲,他渐渐地丢开手了,我便又重新拾掇起来……先吃饭。我也饿了。”
堂屋里灯火通明,已摆了热腾腾一桌子菜,仆人捧着碗,从饭甑里一勺勺地舀饭,须臾尖尖一碗,香气扑鼻。
方巧菡沉默地坐下,也不理会韩澈,接过碗,拿起筷子就埋头吃饭。
她看清了这宅子,已明白韩澈的目的。
宅子里大部分东西,不是她前世的陪嫁,就是她当时和韩澈所住新房里的摆设。
这是统统被韩夫人清理掉了?听韩澈的意思,他该是瞒着父母收到这里了,被韩老爷发现并没有销毁,后来就不了了之。
这房里的家具,在廖绮璇新婚之初,见证过多少柔情蜜意。
那时的韩澈,专情痴心,娶她之后,如获至宝。他就像她在话本子里读过的那些痴情种子一样,做过无数宠妻事。比如,替她画眉梳头簪花打扮,带她逛酒馆茶肆各种铺子,听精彩的说书,买她喜欢的小玩意儿零嘴儿,带她骑马打猎郊游野炊,还喜孜孜说要她陪着踏遍千山万水,只要她开口,他带她去任何地方,给她寻来任何她想要的物件儿……
如果不是那场惨烈的战争,也许……只是也许,韩澈和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恩爱。
觉察到对方睇来目光,方巧菡冷冷地看韩澈一眼,自顾自夹起一筷子青笋,低头继续扒饭。
他没怎么动嘴,一直在看她,这目光里有浓浓的探究,以及期盼。可是,她已不为所动了。
也许他确实后悔,确实思念廖绮璇。但已发生的事不可改变,破碎的心也无法挽回。
那么多甜蜜的海誓山盟,现在看来,简直就是苍白无力的笑话。
就这么沉默地吃完,方巧菡再次提出回家。
“能不能,再等一等?”韩澈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竟统统都是不舍和乞求,“巧菡,我想要你仔细看看这里。”
她虽然不说话,也一直都冷着脸不理他,但他就是觉得,两人共餐的气氛如此温馨。温馨得熟悉,熟悉得想落泪。
如果是绮璇,她这般冷淡,也许因为有记忆在重生之际丧失了?那么,看一看她熟悉的新房,也许能想起来。
如果绮璇冷淡是因为恨他,那么,她看到这些,多少会感动吧,她一向心软。
可是,如果方巧菡不是廖绮璇呢……
方巧菡淡淡地问:“看完这里就能让我回家吗?”
“对。”
“那你要说话算数。”
“当然。”
“那,就快点看吧。”
韩澈梦游一般,引着方巧菡从一间走到另一间。
“巧菡,别笑我。”
所有房间都看完,两人回到堂屋,韩澈叹道,“实不相瞒,这里都是从我和绮璇曾经的新房搬来的……我想,廖大人对你说过绮璇?”
方巧菡缓缓点头。
“我,很想念她,”韩澈说到这里,双眼发红,声音低沉,“我做梦都盼着她回来。”
“可是,她已经死了。”还死得那么惨。
韩澈朝方巧菡迈了一步,认真地问:“巧菡,你说,如果绮璇泉下有知,见我这样,会怎样想?”
“这我当然不知道。”
“你觉得她会不会恨我?”韩澈仔细地看着方巧菡的脸,“或者说,你觉得她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怎样想呢?”
方巧菡抬头,清冷目光扫向韩澈,平静无波。
“小侯爷,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很晚了,我想回家。”
“告诉我,”韩澈欲拉方巧菡的手,“我就让你走。不说的话,我不介意问一整晚。”
方巧菡猛地后退,见韩澈目光中近乎癫狂的固执,想了想,轻声说道:“小侯爷,看来你是把我当做她了?那我告诉你,如果我是她,我只会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你。”
“……”
韩澈如遭重击,似乎腿脚也不稳。这样颓唐沮丧,犹如从云端跌落冰窟,方巧菡看在眼里,心底却再也生不出一丝丝怜惜。
她没有再开口催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院子里传来拍门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白发老仆颤巍巍地禀报:“爷,不好了。提督衙门来人了!老奴隔着门缝看过,一大群,明火执仗,凶神恶煞的,打头两个还拿着木枷镣铐。这,这不像是有急事请您回京的,倒像、像是来拿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睡觉觉啦亲亲们!下午照常更新哦。
第六十一章
门板被拍得又重又急, 打破了雪夜的静谧, 附近不知有多少人家被从酣梦中惊醒,提心吊胆地聆听或偷窥。
韩澈面色阴沉,他已听出,那拍门高喊的, 正是经常跟着他的捕役之一。
不会吧?秦正轩被他设法支走了, 至少也要明日午时才回国子监侍卫局交差, 这便就知道了?即使知道,小小一名京营校尉, 哪来那么大本事调动提督衙门的人。
那就是, 他惹上什么案子了?这也太巧了些,简直就是来“解救”方巧菡的。
现在, 他对这位廖家养女有着复杂的感觉。她与绮璇确实截然不同,但他就是想接近她。越多相处就越想将她据为己有,不管她怎么对他。即使她从不给他好脸, 时不时说些冷酷的话, 甚至对他大发雷霆。
不觉苦笑。说什么解救呢?他何曾想过伤害巧菡。
“金管家, ”愈渐尖锐的喧哗声中, 韩澈淡淡地吩咐, “你带这位姑娘从后门走,过去那边。多叫些人服侍着,务必周全,不得怠慢。等天亮了再送她回京城,直接去国子监。”
本就打算如此。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劫走她, 带她来这里,百般试探。确定是绮璇,便再也不放开。否则,次日上学送回,不惊动任何人。
“是。”金管家答应着,转向方巧菡,恭敬地说,“姑娘,请随老奴走。”
“巧菡。”方巧菡转身要走,听见韩澈低低地唤自己。
扭头望去,他站在廊庑下定定地看她,虽然背着光,她却感觉得到他目光中的凄楚。
“高兴么?”月台前已是聚了一堆焦急的下人,韩澈恍若不见,对不绝于耳的拍门扰攘声置若罔闻,“我想,以后......大约有相当久,我不会再来困扰你了。”
此番声势,麻烦必然不小。也许,有人抓住了他什么纰漏。是秦正轩么?呵呵,这小子和拱卫司一干人等称兄道弟,看来没白结交。眼下,他是不能再追寻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残梦了,只有全力以赴应对困境。
“这事,最好不要让廖大人知道。一则有损你闺誉,二则,廖大人他近来公务浩轶繁重......”
“爷,”金管家劝道,“再不放他们进来,姑娘就走不成了。”
“去吧。”
方巧菡跟在金管家和几个仆妇身后走出偏门,沿着积满落雪的甬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段,来到另一扇黑漆冷硬的木门。金管家轻叩几声,即刻便有个婆子从内开门,将一行人迎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