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又一所三进宅院,构造和刚才那间差不多。原来韩澈在玉案巷购置了不止一处私宅。
心里明白韩澈这是唯恐她受牵连。而天明直接送她回贵女堂,亦算是从她的角度考虑。金管家步伐不稳地走在前头,偶尔抬起手臂似在拭泪,看来此刻韩澈已被皂吏们拘拿了。
既然这样,为何要自导自演那样一出戏。
眼前浮现起佟雅蘅精明而圆润的脸,满面春.色的春晓,奋力抗争的佟雅萍,不能专情却扬言强娶的韩潇,飞扬跋扈的韩苓。将要继承爵位的韩澈,过得并不幸福。
他苦苦寻觅那昙花一现般的美好过往。韩澈不知道,他早已在他所选择的路上越走越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
夜深人静,巷子里的衙役们早已押着韩澈奔赴京城。金管家及下人们都退下了。室内炭炉地毡,华美舒适,被卧柔软馨香,方巧菡却睡不着,几番辗转反侧,终于爬了起来。
太难熬了,叫她怎能合眼安眠。家里情况如何,姑母真的相信韩澈假托女学仆役传的话么?万一父亲意外地回来,说不定会识破。那他们该多着急啊。还有秦正轩,韩澈把他骗去做什么了,危险不危险......
“笃笃。”有人轻敲轩窗,方巧菡一惊,窗外传来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巧菡!”
“轩哥哥!”她冲过去抬起窗扇,看见了秦正轩的脸。
月光映衬着雪色,他一身黑衣静静伫立,俊挺五官清隽冷肃,熠熠生辉的黑眸闪着暖意。
眼前一花,人已不见了。方巧菡醒悟过来,急忙开了房门朝外奔,才到月台处就被猛地拥入泛着寒意的怀抱。
“轩哥哥。”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所有的愤怒、伤痛、惊恐、委屈,所有强抛脑后的脆弱情绪,汹涌而至,再也压不住。
秦正轩扣紧怀中颤抖的少女,扯过斗篷严密罩住。
“别哭了,别哭了。”他贴着她披散的黑发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方巧菡擦干眼泪抬起头:“你怎知道我在这里?韩澈他......”
“被抓走了。我都看见了,一直等到现在。别怕,今后,他再也不能纠缠你。”
秦正轩住了口,盯着闻声赶来的老仆,依然将方巧菡裹在怀里。
“你就是金管家吧?”他扫一眼对方握着的棍棒,“你的主子都身陷囹圄了,还要再逞凶吗?爷要接未婚妻子回家,谁想阻挠,试试爷的拳脚。”
“金管家,”方巧菡轻声道,“这位秦公子说得没错,放我们走吧。”
她熟悉这位老仆,他在侯府做了多年管家,对韩澈十分忠心。但韩澈如此荒唐,金管家想必也是不赞同的。
金管家点头,将棍棒扑地丢入雪堆:“老奴不过是以为来了歹人。既然这样,老奴这就去套车。”
秦正轩答道:“不必了,多谢好意。”
让大家看见方巧菡乘坐嘉勇侯府马车抵达贵女堂,该引来多少口舌。
虽然要日夜值守在国子监女学,但巧菡放学后的安全,他是丝毫不放松的。正常情况下,送她回家的宫车几时到哪儿,几时经过他开的布店,几时到达廖家,一路上都有人向他报信。
是以,他早早地发觉了巧菡出事。
他为聂阁老探查吏情民意,在拱卫司也广结人脉,锁定掳人者并没花多少功夫。
但玉案巷这些韩澈的私宅,却是他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从师父刘奉全那里知晓的。韩澈做得确实隐秘。不过,知道了是韩澈,便不难确定他和方巧菡在这里。
他曾告诫韩澈不得再欺凌方巧菡。否则,后果怎样,恐怕韩澈做梦也想不到。
韩澈的履历堪称白璧无暇。不要说数不胜数的战功了,在九门提督,韩澈是破案如神.的名都统,缉拿无数宵小,皇城的完美守卫者。秦正轩却知道韩澈的污点。
也许不止这一个,但已足够扳倒他,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得知这个关键污点,多亏于鹰大哥。
四年前,韩澈带人缉拿一伙盐寇---所谓的盐寇,其实就是私盐贩子。官府垄断了盐业经营,这些百姓迫于生计贩卖私盐,冒着重罪的风险赚些辛苦钱,官府蔑称为,盐寇、盐贼。
不过,韩澈追缉的这伙人,打死了几名官员,惹得上头发狠,定要绳之以法,重惩。当时有个私盐贩子和于鹰沾些关系,曾告诉于鹰一件事。
这伙人中,有个叫崔林的,不光贩私盐,还挟带着贩卖芙蓉散。这是朝廷严令不得制售的毒物,吸食后可致幻,令人产生极度快.感,继而上瘾,毒入骨髓,一两年内便毒发身亡。更可怕的是,死者一旦入土,坟茔周围的泥土亦变为不毛之地,所以吸食而死的人,只能火化。
韩澈抓住崔林的时候,他身上无盐,却携有十几斤芙蓉散。那足以判他斩首。
极为讽刺的是,韩澈却把他放了。因为崔林的父亲,曾是嘉勇侯韩锐麾下一名低级军官,在一次战役中为韩锐挡了一刀,落下残疾。
崔林的父亲第一时间得知,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求了韩锐,韩锐竟答应了,便直截了当地要求儿子做些手脚,网开一面。
韩澈拿一具死囚尸体换出了崔林。而秦正轩在发现韩澈对方巧菡的心思后就开始搜集证据,不过是以防万一。现在,派上用场了。
......
雪夜的月光分外皎洁,柔柔笼罩着银白大地。万籁俱寂,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驶来二人一骑,黑衣骑士左手持缰绳,右手牢牢扣着怀中女子,厚实的斗篷裹住她纤弱身躯,小脑袋只露一半,长发披散着,一双明眸沉静如水。
“巧菡,冷不冷?”
“不冷。”方巧菡靠着秦正轩的胸膛,觉得温暖又踏实,不禁满足地叹了口气。
从那担惊受怕、竭力维持镇静的辛苦中逃出来,真是不易。她已再次躲过了韩澈的试探,也知他不会侵犯她,只须等到天明让他的下人送回京城即可---但她片刻也不想多待。
秦正轩握了握方巧菡的手,满意地笑了:“热乎乎的。轩哥哥是不是很暖和,以后冬天都给你取暖。”
“......”刚脱离危险就调戏人,讨厌。
“轩哥哥,现在夜深了,你能叩开城门吗?”
“这还用问?本军爷面儿广,这张脸比什么腰牌都灵,包管畅通无阻。”
“......吹牛。”
应该不是吹嘘吧。秦正轩能提前回京,找到她,并着人擒了韩澈,这得是多好的交情多深多广的人脉。真是好奇,他怎么做到的?
方巧菡想到一件事,担心地问:“对了,轩哥哥,等下进了城,你送我去哪儿,女学还是我家?”
“都不合适。”秦正轩轻快地说,“我找人盯着呢,你家确实一切平安。但是深夜归家,不光惊动邻舍,廖大人知道了还会起疑,这事儿须瞒着他。女学那边也一样,太多侍卫,哥哥没法子带你飞进去。”
“那、那我......”
“去我寓所,好不好?”秦正轩搂紧方巧菡的腰,双唇轻轻拂过她的发顶,“你还从未去过呢。”
“这......”
脸颊发烫,手心也冒起汗来。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秦正轩要带她去他的住处!
第六十二章
豹子驶入竹枝巷, 秦正轩勒了勒缰绳, 豹子放慢了脚步。
马儿停在一扇熟悉的木门前,方巧菡吃惊了。原来,秦正轩的寓所竟是廖峥宪官复原职前,廖家居住过的旧屋。
秦正轩敲了敲院门, 一面对方巧菡轻声道, “四年前, 我在这里和廖大人告别,可惜那时你还病着, 没能见到你。”
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他骑着豹子独自离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定会回来的。现在,他做到了。
方巧菡想起父亲提过,这房子脱手奇快, 售价也不错, 恍然大悟道:“那位买主顾妈妈......”
“嗯。刚才告诉你了, 就是哥哥宅子里的管事。”他的陋室虽小, 该有的下人都有。
“吱呀”一声, 门开了,出来一位提着灯盏的四五十岁妇人。秦正轩便喊:“顾妈妈。”
顾氏看见方巧菡,一愣,又看见秦正轩,忙笑道:“爷可算回来了。快进屋, 外头冷。”
便也冲方巧菡微微弯了弯腰,将院门大开。院内已站了个差不多同样年纪的男人,正系着腰带。想来,这就是秦正轩提到的,顾氏的丈夫,管家周叔。
顾氏话音刚落,堂屋的毡帘一动,钻出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胡乱披着棉氅,一见秦正轩,喜滋滋地大步朝外奔:“主子!”
方巧菡扫一眼他即将踏上的鼓出来的地面,暗叫不好。待要提醒,少年已扑面摔倒,在雪地里印出个大字,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石头!”秦正轩好笑地将小厮一把提溜起来,“果然还没睡醒,腿脚都不稳当。”
顾氏和周叔都哈哈大笑,石头龇牙咧嘴地抹着脸上的雪:“这、这段老树桩,老子明儿就掘了它。”
顾氏笑道:“那可不行。买这宅子的时候,中人说了,这树桩虽然碍事儿,可挖掉就坏了风水。咱们爷明年会试,还指着它哩。”
方巧菡低头偷笑。她在这里住了四年,自己都被老树桩绊倒过好几回,刚才想提醒这少年,可惜根本来不及。
......
秦正轩把方巧菡带进堂屋,顾氏忙不迭地张罗茶水,秦正轩吩咐:“不必。直接收拾卧房,这位姑娘须得歇息。”
说着,朝内间一指。
正扎着发辫的方巧菡怔了怔,那是主卧房,从前廖峥宪宿在那里。
“知道了。”顾氏放下茶桶,又说,“西厢房没地龙,我叫石头弄个炭盆?”
“罢了,反正没几个时辰就天亮了。”
方巧菡低着头,脸颊微红。秦正轩许是怕对她有不好的影响,并不提她是谁,下人们投来的眼神除了好奇还有一丝暧昧。听秦正轩的意思,是要她睡在堂屋内间他的卧房,而他去西厢房睡。
“轩哥哥,”见顾氏带人下去,方巧菡忙道,“我睡西厢房吧,那里冷,我知道的。你今儿这么辛苦,别冻出病来......”
“嘁,”秦正轩将解下来的斗篷随意一搭,“哥哥可是个大男人,怎会把你赶去冷冰冰的地方歇觉。我哪有那么不济,倒是你,这雪地里赶了半夜,我还怕你明儿累病了呢。别多话,赶紧睡觉去。”
见说不过他,方巧菡只得应了,歉疚地小声道:“辛苦轩哥哥。”
秦正轩自己拿了茶桶倒水递给方巧菡,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巧菡,以后不许和轩哥哥这样生分。”
石头将毡帘掀起一条缝,探探脑袋又离开了。秦正轩笑骂一声“猴崽子”,目光又回到眼前的女孩儿身上。
真是看不够。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满头青丝简单地用丝帕挽在脑后,小脸儿清爽俏丽,白里泛红,虽低着头喝茶,粉嫩双颊随着他的盯视,那层绯色愈来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