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逐渐旺了。裴明月捡了根树枝,用衣袖随意地蹭了蹭,把鸡腿穿了起来,架在火上。
晌午琅华轩的小喜子从内务府领了盆金桔,路过长街时不小心摇落了几个果子,被裴明月偷偷掖在了袖子里。
金桔还是青的,不过也足够用了。找不到小刀,裴明月只好用牙咬破桔皮,登时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
“好酸!”
她一边咂着舌头,一边用力挤捏着金桔。汁水滴落在鸡腿上,火光顿时跳脱几下,短暂地照亮了旁边的草丛。
几株生着蓝色小花的植物引起了她的注意。裴明月瞧着有些眼熟,伸手拽下来一颗,放到鼻子前头嗅了嗅。
“……迷迭香!”
她惊喜地直起身,低低地欢呼出声。
她本以为迷迭香是现代才有,没想到御花园里竟长着这个,实乃意外之喜。裴明月赶紧吹了吹枝叶上的浮尘,用手拍了两下,打出香味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横放在鸡腿上。
在火苗的舔舐下,鸡腿原本粉嫩的肌理逐渐收缩,从原本的松软变得紧实。雪白鸡皮已转金黄,冒着滋滋啦啦的细密油泡,肉香裹挟着迷迭香气,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金桔清香,强势地唤醒了裴明月肚子里的馋虫。她眼睛发直地盯着即将成熟的鸡腿,只等大快朵颐的那一刻。
草丛中忽而一阵窸窣,隐约有团黑影晃了晃。
裴明月耳朵尖,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登时汗毛倒竖,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
有人发现她了?
那声音越来越响。朦胧的火光中,那团黑影蠕动着向她靠近。
裴明月下意识抓住根树枝,绝望地开始盘算自己过会该怎么求情,才能死得体面一点。
黑影越逼越近,里头还闪着两团异样的精光。裴明月咽了口唾沫,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停在自己脚边,张开大嘴叫了一声。
“喵。”
是一只体型肥胖的大橘猫。绿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鸡腿,猫脸上竟然有些谄媚。
只要不是人就行。裴明月松了口气,指了指手里的鸡腿:“你也想吃?”
胖橘摇了摇尾巴,很讨好地拖着长音叫了一声。
“你比我还胖,还抢我吃的。”
胖橘长得讨喜,圆圆滚滚的。细看看,长得居然和她穿越前养的那只有些相像。要起饭来这无赖的样子也如出一辙,很难不让她心生喜欢。
“好在还没放盐。”
裴明月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伸手从火上把鸡腿拿了过来,撕了一条肉给它。
“吃吧,大馋猫。”
胖橘连闻都没闻,猴急地张开嘴便吃起来。裴明月肚子也饿了,从袖子里摸出一包椒盐,小心翼翼地撒在了鸡腿上。椒盐和仍在冒油的滚烫鸡皮碰撞在一起,激发出更富冲击力的多重香气。
长时间的炙烤使鸡皮变脆,鸡皮中的鸡油渗入鸡肉每一丝纹理,牢牢包裹住每一滴鲜嫩肉汁。
一刻也等不了了。舌根疯狂分泌着口水,裴明月深吸一口气,满怀期待地张开了嘴。
只是还未及她咬下,便凭空出现了一道冷冷的声音。
“竟敢私自纵火。你是哪个宫的?”
第4章 二进宫
她下意识抬头望过去,只瞧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立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
那是个身量消瘦的男子。乌发未束,长瀑般散落一身,宽松的衣袍系着明黄宫绦,松松地坠在他单薄的窄腰上。微风拂动着他的袖角,他静静地看着她,一把风骨挺直如松,如同坠入凡尘的仙鹤。
是幻觉吗?
她举着鸡腿,直愣愣地看着他。
眼前这谪仙一般的人物,有些眼熟。
裴明月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在宫里见过的熟脸
。有个人名似乎已然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火堆毕波一声。蓦地起了一阵劲风,将乌云吹散。月华流转,薄纱似的笼罩下来,恰好点亮他清冷出尘的眉眼。
看清他容颜的那一刻,裴明月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萧云霁。
夜重霜冷,他应该早已歇下了,怎么会拖着单薄的身子出现在这里?
这也就罢了,还如此恰好地逮了她宫内纵火个现行,这可是要杀头的死罪!
裴明月打了个寒噤,眼神登时变得恐慌起来。
白天在东宫,她已经得罪过他一次。本以为侥幸逃过一劫,哪成想现下又冲撞了他。她不过是个卑贱奴才,短短一日内两次如此冒犯地冲撞太子,不狠狠治她个死罪,都对不起萧云霁他天潢贵胄的尊贵。
这厢她坐在地上战战兢兢,那厢萧云霁却不动如山,目光淡淡地在她沾染尘土裙摆上转了一圈,落在她惊慌失措的眉睫。
气氛愈加冰冷,显然不能再沉默下去了。裴明月本想五体投地行个大礼,奈何手里还捏着鸡腿,胳膊愣是半道上拐了个弯,战战兢兢地举过头顶,颤着声儿张开嘴。
“奴才……奴才参见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大胖橘便直起圆滚滚的身子,挪动着肥腿跑到他脚下,转着圈蹭他的衣角,很是谄媚地喵喵叫着。
大胖橘的行为无疑在狠狠打裴明月的脸。连猫都知道面对太子,要赶紧过去讨好卖乖,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他。
全怪自己嘴馋,非要冒险在御花园做饭。这下好了,被萧云霁接二连三逮住,肯定是要完蛋了。
想到这里,裴明月不禁面如土色。脊背颓败地弓起来,眉毛难过得几乎要耷拉到嘴角。
萧云霁冷冷看着她,凉薄唇角泛起一丝嘲弄。
白日里在东宫,她还是副自作聪明的鬼机灵样子,眼下那张尚算存着几分姿色的脸褪去那股狡猾,狼狈得简直令人发笑。
他抬起眼,目光落到她举过头顶的鸡腿上。
“你触犯宫禁,就是为了这个?”
他语气淡淡地开口,听不出丝毫情绪。
裴明月点点头,意识到这样显得自己太没出息。又赶紧摇摇头,忙不迭给自己找补:“回太子殿下,奴才并不是故意触犯宫禁,只是,只是……”
她神思阻塞,已全然没了主意。只是木然地张开嘴,听着自己结结巴巴地徒劳辩白。
“今日见到太子殿下,见太子殿下为疾所困,形容憔悴,奴才……奴才好生心痛。于是冒大不韪从御膳房偷来生鸡腿,宁肯触犯宫禁,也想要精心为殿下准备一道膳食,只盼能暂缓殿下的痛苦。”
话音落毕,裴明月心如死灰,简直想当场狠狠抽自己个大嘴巴。
她方才脱口而出的,是怎样荒唐的理由?说出去谁信,奴才给尊贵的太子殿下做膳食,竟敢在如此粗陋的地方。是嫌脑袋不够少,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她动了动嘴唇,求饶的话在舌头跟前转几转,还是颓然地吞了回去。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先是战神,再是太子,从来众星捧月,高高在上。即便如今久离朝政,缠绵病榻,也绝不会忍受一个奴才如此拙劣的冒犯。
想到这里,裴明月上牙和下牙隐隐约约打起战来。
藐视天威,冲撞太子,轻则杀头重则凌迟。活命是甭想指望了,眼下她别的不求,只求萧云霁能看在她那碗粥做得还凑合的份儿上,宰她的时候能给个痛快。
她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顺着那月白的袍角看过去,落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
他仍是淡淡的,寒潭似的脸上瞧不出丝毫怒意。只是仍旧眸色冷然地看着她,饶是裴明月自诩脸皮厚赛城墙,也被看得如坐针毡,从脊梁骨一溜凉到天灵盖。
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裴明月是揣摩不出他的心思的。只是他一直这样盯着她瞧,实在让她心里发毛。
要死也得死个明白。裴明月咬牙豁出去,大着胆子迎上他的目光。
目光相接之时,她短暂地怔了一下。接着眨眨眼,顺着他目光的方向,一路落在自己手里的鸡腿上。
没错,他目光所及之处就是这个。
难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手中鸡腿也?
裴明月不敢奢想。他这么一副受不住人间烟火的身子,能吃得下如此简陋的东西么?
“……殿下要不要尝尝?”
思量再三,她还是试探着开了口。
萧云霁抬起眼,眉峰有些戒备地微微一挑。长年置身于权利斗争修炼出的警觉,使他并不轻信于她。
裴明月瞧出他的顾虑,便举着鸡腿,忍着沙砾硌痛跪行至他脚下。
“殿下要信不过奴才,奴才就先吃给您看。”
说着,她便曲起手指,极其小心地撕下一条肉塞进嘴里。肉香混合着迷迭香自舌尖蔓延至舌根,椒盐粒在齿间咀嚼爆裂,为这份鲜香锦上添花。
裴明月舍不得咽,香得几乎要流泪。自从穿进书里头之后,她再也没吃过这样香的东西。
“您瞧,奴才吃了并未发生什么。”
她见萧云霁神色松动,似乎要被她说服了。
肉香尤在口中萦绕,心里着实万般不舍得。只觉得可惜得抓心挠,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偷出来的鸡腿,眼见着到嘴边了,拱手就要让人。
想到这里,她的手忍不住往回缩了缩。
“咳。”
萧云霁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皱起眉,轻咳了一声。
裴明月吓了一跳,又赶紧伸出手去。
求生的欲望压倒馋虫。思来想去还是小命重要,鸡腿今后还有很多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里,裴明月狠狠咽下泛滥的口水,主动将鸡腿呈了上去。
“殿下,您请用。”
香味悠悠地在她手上四散开来,脚底下的大胖橘循味而来,不停地在她手底下打转。
有了御膳房被拒的前车之鉴,裴明月举着鸡腿,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萧云霁也沉得住气,由她干抬着胳膊,也不理会她。就在她胳膊举得有些发酸之时,手里蓦地一空。她惊喜地抬起眼,鸡腿已然到了萧云霁略显苍白的手里。
他垂眸,薄唇几番试量,有些迟疑地浅咬了一口。
裴明月无比紧张,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生怕他露出哪怕一丝异样的神色。
好在,他并没有丝毫反胃的迹象。反而咬下了第二口,第三口。
即便是极度饥饿,久旱逢霖。萧云霁的吃相也是矜贵优雅,不疾不徐的。那曾经挽弓搭箭,玩弄权术的修长手指,此刻正捏着她在荒地里偷偷烤出来的鸡腿,莫名染上了些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裴明月看着他,一时有些出神。
岁月到底能把一个人,改变成如何南辕北辙的模样?
他披挂上阵征战沙场的时候,并不似眼下这般清瘦虚弱,是很颀长而健壮的。那时他长年驻守塞外,常需饮酒暖身,练就一把海量。她曾听太监们说过,少年时的萧云霁曾在盛京设宴,同进朝拜会的藩王将军们拼酒,竟能够喝到他们晕头转向,连声告饶。
那时的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生命力旺盛而蓬勃,像是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无法打倒他。
他无论如何不会料想。自己会像现下这般缠绵病榻,弱不禁风,如同一枝被风雨摧残过的枯荷,堪堪几滴滋润生命的雨露也承受得如此艰难。
裴明月突然有些难过。
她做读者时,萧云霁于她而言只是这本书中寥寥几笔的配角。但一旦她置身于他的世界,站在他的面前,他便不再是作者匆忙写就的符号,而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即便他的结局早已注定。但她……真的还能见死不救吗?
裴明月猛一激灵,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到了。
莫说沈擎其人拥有无敌的主角光环,根本无法与他抗衡。眼下自己连小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有功夫见色起意,操心他人的命运?
还未来得及她想清楚,萧云霁手中的鸡腿终于只剩下了根骨头。裴明月伸出手,将骨头接在掌心里,强忍住想嗦一嗦上头碎肉的冲动,绝望地开始给自己盘算死法。
果不其然。萧云霁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显然是要同她秋后算账了。
吃了她的饭,还想要她的命。要不怎么说天家的人性情凉薄,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名字。”
头顶传来他淡淡的声音,仍旧听不出丝毫情绪。
这是要问清名讳,好方便杀了她之后将她从宫里的册子上除名吗?
裴明月强忍住想哭的冲动,颤颤巍巍地开口。
“奴才……裴明月。”
说罢,眼泪便从眼眶跌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圈细密微尘。
她也觉得不甘心。别人穿书都升级打怪,谈情说爱,她穿书这一趟,一顿饱饭没吃上不说,开局就要领盒饭了,怎么想怎么委屈。
“明日起,你不必再扫长街。”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乘着风一路落进她的耳中。
“直接,去东宫。”
第5章 新战场
宫里头调人不好声张。东宫大太监吴庸跟司礼监李公公私底下打了声招呼,裴明月便收拾了行李,悄没声去了东宫。
接引她的管事姑姑名唤淳燕。身量高挑,眉眼柔和,瞧着二十出头的年纪,很是面善秀气。见她来了,客客气气地朝她点头笑笑。
“从今日起,你就要在东宫做事了。做奴才的,手脚麻利自不必说。切记万事要以太子殿下为先,凡事要多留心眼,不可多嘴生事。记住了吗?”
淳燕笑意温和,话里话外意味深长地敲打她。
裴明月不敢多嘴,顺从地点点头。
原书里头对东宫虽着墨不多,她却记住了淳燕这个名字。淳燕是萧云霁母妃祺妃身边的旧人。祺妃病逝后,她便独自前往东宫,成为东宫里唯一的女使。
为了祺妃临终的嘱托。她没有选择在二十五岁那年出宫,而是继续留在紫金城,直到沈擎兵变。
至于她的结局,作者并未详述。只说宫变那日东宫燃起大火,太子毒发身亡,宫人丧身火海,无一幸存。
想到这里,裴明月不由捏紧手里的包袱,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恻隐。
对于她这等同情心泛滥之人,提前知晓他人的命运,可真不算件值得得意的事。
“跟我来吧。”
时间紧迫。淳燕转过身,抬脚跨入角门,裴明月回过神来,赶紧跟了上去。
耳房在东南角。裴明月跟在淳燕身后,好奇地四处打量。
东宫简朴,果真不是空穴来风。虽同其他宫院一般红墙金瓦,却除此再难找出鲜活颜色。
庭院多植青松,奇石嶙峋,并无花草。水潭清澈见底,无鱼无荷,好似一面素得不能再素的铜镜。
唯一一抹亮色,是院落中成群成片的银杏。未经修剪的枝叶高耸,肆意地在朱墙围成的四方天顶上狂草了几大笔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