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冷笑了一下, 他纵横官场多年, 本也是派到基层来历练,累积够政绩随时都有可能调上去,他什么人没见过?更知道这么大的功劳对一个在小部门当了十几年主任临近退休年龄的人来说是多大的诱惑,他揽功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到现在这个局面,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抹不去揽功的事实。
李县长不同,他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干部,生平最痛恨就是那些欺上瞒下的勾当,苏卫民和苏笑笑提这么大逆不道的建议他也没打算拿他们怎么样,因为他们坦坦荡荡,想做的事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大方向其实没有错的,只是上面暂时没有这个政策,他们也没有瞒着他先斩后奏,这事他不会批准,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不会追究什么。
但陈主任不一样啊,他明知道这个功劳揽下来能得到多大的好处,故意瞒着实情不报,把大头独吞了,要是县里的干部人人都像他那样的话,得有多少苏卫民这样的基层村官被贪功?
也难怪外面那些人从来没有提过半句感谢陈主任的话。
李县长想想都出一身冷汗,要是他因为这件事提拔了陈主任,对苏卫民他们几个真正出力的人只是简单表彰一下,广大民众会怎么想?指定以为他跟陈主任结党营私沆瀣一气。
陈主任是有功,他误打误撞捡了个便宜,挽救其他公社的部分损失,但不是头功,让李县长最不能忍受的是他把他当傻子,刚才那番话分明是想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这件事吧,他的确也有责任,他太过想当然,太相信陈主任的一面之词,稍微派个人下去调查一下就能弄清楚的事,他偏偏跳过了这个步骤。
李县长用最快的速度缕清了前因后果,对陈主任摆了摆手:“行,这事我知道了,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陈主任一时间摸不准李县长的态度,但他识时务,也知道这时候有“外人”在,言多必失,李县长更不好有心偏袒,等之后再找时间跟领导解释吧。
所谓“家丑”不外扬,陈主任大小也是个县官,关起门来该怎么都好说,总不好当着苏卫民的面窝里反,也有显得他领导无方,等陈主任走了之后,李县长才握着苏卫民的手说:“我的不是,差点让好同志受委屈了。”
苏卫民能生出苏笑笑这样聪明的闺女,自然也不是个笨人,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要是这时候还揪着实情不放,那也太不识时务不给领导面子了。
他双手反握了领导的手一下:“感谢领导体恤,我倒是没受什么委屈,就是我闺女莫名让人借题发挥举报污蔑这件事让我一直觉得膈应。”
李县长说:“你放心,这事我会查清楚,陈主任肯定是不对,但后续也当机立断挽救了不少损失,严格算起来也算是功过相抵,不问责,但也不会给予表彰,他原本的奖励也转到你身上去,这样你看可以吗?”
苏卫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事我也有不对,事出紧急,我担心来县里请示再耽搁几天错过了最好的抢收时机,就私自号召大家把稻谷收了,这一次不过是侥幸,所谓六月天孩儿脸,天气这种事没人敢打包票,万一我判断失误,害国家损失粮食,我还得来请领导降责,当不得什么表彰。”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苏卫民和陈主任人品如何,高下立判,一个冒着降罪的风险做对集体有益的事,一个赶着为了一己之私抢他人功劳。
李县长为自己差点误会苏卫民而感到惭愧。
“行了,这事我有分寸,你们不用管,另外你们刚才所提的事我们几个知道就好,离开这里之后千万不能泄露半句,懂我意思吗?”
苏笑笑和苏卫民点了点头。
苏卫民说:“我们知道事情轻重,也不会往外说,但这事我们希望领导能再考虑考虑,”苏卫民咬了咬牙,“如果领导同意我们村作为大包干的试点,从明年开始我们苏家村愿意比往年多纳20%的公粮,做不到我一个人担责,把我这支书的职位撤了也行。”
苏卫民就不信了,明明都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就是你等着我干我等着你干,干也三十六,不干也是三十六,人人都在那里偷懒,他去动员动员,说清楚包干到户多劳多得,纳粮以外的收成都收进自己的粮仓,他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便不翻倍,随便干干多50%的收成他觉得绝对没有问题。
李县长和张书记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如果农村的基层干部都有苏卫民这个魄力和担当,四万万张嘴何愁没有饭吃?
只有苏笑笑知道,当初第一个提出大包干的村庄,第一年的收成是过去五年的总和,也就是翻了五倍,苏卫民承诺的20%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就是多纳一倍的公粮她也敢承诺,不过这时候没必要出这个风头。
张书记拍了拍苏卫民的肩头:“这不是件小事,你总得给我们点时间商量一下,今年秋季的水稻才刚刚插下去,距离春耕还有半年时间呢,不着急。”
苏笑笑挽着苏卫民的手说:“爹,张书记说得对,这事急不得,即便苏家村成了试点暂时也不能往外张扬,得和村里其他社员签订保密协议,对外一个字都不能说,领导也需要时间去调研,上头有这个改革方向总能寻到蛛丝马迹,确定了大方向就行。”
李县长和张书记都十分认同苏笑笑的话,苏卫民也懂,事情都说清楚就带着闺女告辞了。
等他们走了以后,张书记才说:“这事你怎么看?”
李县长说:“枪打出头鸟,即便是可行也得先压一压,这段时间密切留意其他地方的动向,一旦有什么地方起了这个头,我们马上跟上,刚才苏笑笑提醒了我,秘密包干作为试点,即便失败了,其实也不会有人知道,来年悄悄恢复过来就是,苏家村在苏卫民的管辖范围,人人都以他马首是瞻,出不了幺蛾子,万一成功了,来年就可以全县推广,之后再上报,我们就是改革先锋县了。”
张书记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放心吧,我回头找人盯着,只要有人当这个马前卒,我们立马跟上。”把政绩做好看了,他日后上调的位置也不会太差。
“对了,陈主任那边你什么打算?”张书记问。
李县长冷哼了下:“我也是眼拙,居然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即便功过相抵,他这个主任也做到头了,日后要是不出什么幺蛾子还能平平安安做到退休,升官发财是不用想了,万一再出点什么幺蛾子,就让他提前退休吧。”
张书记说:“现在就这样晾着他?他这个性子保不住狗急跳墙。”
李县长说:“那正好给咱们机会把他下放到基层去体会一下民间疾苦,体会一下被领导抢功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