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黄浦江边晚风正好,她带着全部家当回到沈宅,沈玉霖在沈宅等她,家里的佣人都叫她太太,那点孤身赴上海的茫然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
那一年,顾渺渺二十六岁。
她在大学毕业后留在锦乡镇做了几年生意,后来又和沈玉霖厮混了大半载,二十六岁的顾渺渺气质和从前也不大一样了。她头上烫着最时兴的卷发,身上穿的是东洋那边来的舶来丝织品,又在沈玉霖的调理下愈发清冷妩媚。
“那年十一月,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向沈玉霖讨个身份。其实凭我的出身,但凡我清醒一点都不会生出半分能做他妻子的念头。可偏偏他,可偏偏他,他混蛋啊。”
那一年,沈玉霖带她回了皖南沈家。
当着沈父沈母的面,沈玉霖说要娶她。娶这个非政要、非军阀、非大商贾人家出身的普通女人。
大堂里,被沈父打到吐血的沈玉霖奋力去摸顾渺渺的脸。
“别怕,渺渺,你别哭。”
他那样好看,眉凛冽,手修长。他的血落在她身上,烫了她的心。
“我哭着求沈老爷和沈太太,额头磕出血来,嗓子也哭哑了。自愿做了他的姨太太,为了他的前程,绝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那时候我真以为,我与沈玉霖之间其实只差了个名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偶尔也打趣叫我嫂子,不过那些平头正脸的太太们到底是瞧不上我的。沈玉霖最初也带我去过社交场,但那种事,怎么说呢,的确不是我这种小老百姓学的会的。但他不迫着我,还鼓励我做些自己的事业。那一年,我二十八岁。二十五岁遇见沈玉霖,约莫小三年,整整一千天,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到底不想菟丝花,心里也还有志向,便对沈玉霖说,想在上海把之前在锦乡镇开的铺子重新开起来。沈玉霖当时好欢喜,是真的欢喜,他看向我的眼里有光,那光像会烫人似的。”
“后来呢?”苍葭忽然开口问。
顾渺渺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快,她的思维依旧十分清楚。
“凭沈玉霖的身份和地位,我想在上海开铺子,要什么好地段不得呢。却偏偏我看上的一间商铺竟被人占了。我跟了沈玉霖两年,已经慢慢习惯了他的权势,心里纳罕竟有人敢抢沈府的人看上的地方,却也不想惹事,毕竟我跟着他,并不是为了能用他的权势仗势欺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她看上的铺子被聂菀菀看上了。聂菀菀是上海滩新晋的名媛,在美国修完硕士学历回国,近来在社交场合里十分炙手可热。
聂家也是书香,在前清时就已是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也依旧在政商两界左右逢源,后来顾渺渺听说得了那铺子的人是聂菀菀,或许是女人的直觉作祟,她心中忽然隐现出一种奇异的古怪。
但她更多的心思被开铺子牵扯。
她习惯事事亲力亲为,从前风风火火、独立做主的快乐又回到了她身上,也是那段时间起,沈玉霖频繁晚归,她起初并没放在心上,直到铺子开业的前一天,她破天荒的竟没早睡,而是打起精神来等沈玉霖归家。
午夜的钟敲过十二点,门外忽然响起下人们的声音,他知道是沈玉霖回来了,披了件睡袍准备出去迎他,却见是别人送他回来的。
那人见了顾渺渺还莫名有些尴尬,沈玉霖喝多了,那人含混几句,只说是寻常的酒局,顾渺渺心里还笑,想,我自己的男人我最清楚,最是洁身自好的一个人。
于是客客气气地和那人道了谢,又问姓名,寒暄一阵便与他道了别,又亲自让下人那温热的毛巾过来,先替他擦了脸。
却听见沈玉霖呢喃。顾渺渺初还不在意,等凑近了,却听他唤。
“菀菀,聂菀菀。”一字一句,缱绻至极。
她蓦地怔住了。
“所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呢?”冥界昏黄的天空慢慢泛起鱼肚白,这里不分夜晚与黄昏,天空中的天色偶尔会出现不同的颜色,只是永远不会黑。
“自杀。”她淡淡,神情里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寒意和冷。
苍葭微一挑眉,并不接话,只是等她的下文。
“因为知道了自己只是个替身。如今正主回国了,从前完全没有可能的也因为他如今的权势而生出了点可能,迫不及待想要赶我走。本来也没打算死的,但他……他在酒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提起自己已向聂家提亲,日后和聂菀菀夫妻一心,要做上海滩有名的贤伉俪。那时候我还在他身边站着,于是有人指着我笑问他:’那你身边这位可怎么办?’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不过是露水的姻缘,日后遣她归家,多给些财帛就是,也不委屈了她跟我这一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看向聂菀菀的,我便知道,他是在安聂菀菀的心。他剜着我的心去安她的心,你说他究竟是多情还是薄情?聂菀菀看我看她,露出个笑来,她那样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看我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她站在那,众星捧月的站在那,沈玉霖和那姓杜的寒暄完了,我低声去质问他,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吩咐人把我先送回沈宅,然后,他就当着我的面,昂首阔步地走向了聂菀菀。”
他背弃了那本就虚假的爱与誓言,走向了他命中注定的情与劫。
绝了她最后的一点念想和生机。
顾渺渺在回去的路上以晕车要到江边吹吹风之名令司机停车。她走向黄浦江,纵身之下徒留一道残影。
真是个漫长的故事,苍葭心想。随手变出一朵曼殊沙华,花在她手中开的盛,那绚丽的红色如火星子般撩人。
“那一世不值得,甘心吗?”
顾渺渺如今也终于确定了面前这个女人大概来历不凡,她在沈玉霖身边久了,对于有本事的人身上的气质、眼神都十分敏感。
一种危险又令人兴奋的感觉迫近她,她深吸了口气,风吹来,猎猎作响。她想起黄浦江彻骨的寒冷、想起浦江饭店的衣香鬓影、想起沈玉霖的吻、想起聂菀菀的眼神。她听见自己说:“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以为恨到去死了就能忘记,明明都已经失去了肉身,明明都已经是一缕残魂,可为什么还是会痛呢,为什么,竟这样痛呢。
那支羽扇不知怎的竟又成为了视觉中心,顾渺渺的目光被羽扇上的那一点嫣红吸引,因果簿里映照的那一头是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