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周远渡也向堇笙请教了很多问题。
他虽是年过七旬的国医大师,学识地位都不低,但依然以谦虚包容的态度去接受和学习新知识,没有半分自命不凡,这让堇笙打心底敬佩。
就是不知道……和周老都能闹掰了,他前徒弟得是什么人呐?
临走前,周远渡忽然接到通电话。
挂断后一脸期待地看向堇笙:“小笙啊,下午有时间吗?跟我一起去趟中医院吧,有个病情比较复杂的患者,我想了解下你的诊治思路。”
周老的原单位在溪城中医医院,如今虽已退休返聘,但以他的工作热情,偶尔也会参与一些疑难病例的会诊。
堇笙巴不得能多治些病人。
既然病情复杂,或许信笺能将其归为功德值高的甲类疾病也说不定。
她痛快应道:“没问题。”
……
下午,溪城中医医院。
向周老发出会诊邀请的科室不是大内科,而是皮肤科。
一般像这种大型的三甲医院,皮肤科也是有病房的——不仅有病房,还有危重病人。
虽说是中医医院,但常规诊疗方案仍是以西医为主。
只不过多了中药内服、药浴、针灸、拔罐等这些中医特色疗法。
堇笙跟周老走进皮肤科病区,便有几位年轻大夫出来迎接。
他们发现周老旁边跟来个女生,有人惊讶了几秒,有人满脸写着“原来是她啊”——这种显然是逛过青囊论坛了。
不过大多数还是一带而过。
毕竟就是个没毕业的学生,过来参观参观会诊流程倒也无碍。
来到病房,就看到一群医生站在病床边,见周远渡进来后纷纷让出一条大道,请他站到离患者最近的C位。
还有人专门抬手请堇笙也进去。
堇笙疑惑两秒,抬头便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叶济勋的大徒弟许琛。
这可真是太巧了呢。
明明是针灸科的大夫,竟然跑到皮肤科来了,还参与他们科的会诊。
虽觉着奇怪,但堇笙这会儿可没工夫搭理他,径直站到周老旁边。
许琛:“……”
……X,就这么被无视了。
堇笙边查看患者情况,边听一旁的主治医生韩大夫汇报病情:“这位患者是一周前从门诊收上来的,目前诊断为 ‘中毒性坏死性表皮松解型药疹’。”
“患者既往有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病史,曾口服 ‘卡马西平’一月。两周前前胸、后背、躯干出现蚕豆大小的红斑;三天前皮损加重,皮肤变暗,且伴大片表皮剥脱,查体尼氏征阳性。”
“患者体温38.3℃,余生命体征平稳,化验血常规白细胞、中性粒均增高,肝肾功大致正常,目前我们用甲强龙冲击疗法三天,配合抗炎抗过敏、还有一些其他对症治疗。”
韩大夫帮周老掀开患者的被单,指着皮损严重的地方又补充道:“就是症状没见好,患者今天又说胸闷气紧得厉害……本来不想麻烦周老您跑一趟,但许琛许大夫说这病还是您的方子管用,所以……”
周远渡打断道:“你们没配合中医治疗吗?”
韩大夫:“配合了,中药内服外敷和针灸都用过,但效果不大。”
周远渡为患者把脉看舌象,完事后站起身,转头对堇笙说:“叶大夫,你来瞧瞧。”
众医生:???
叶大夫?她不还是个学生吗?
堇笙点点头,大方上前。
和患者交待几句后重新帮他查看身上的皮损,又问了些细节问题,最后为他诊舌脉。
这位患者属于药物严重不良反应引起的重症药疹。
卡马西平是抗癫痫和止痛的常用药物,其所致药疹有潜伏期长这一特征,患者就是发现异常,也用药很久了。
至于表皮松解……由于审核机制不好过多描述,打个比方它就像剥脱的墙皮一样。
堇笙昨天刚修补完玉机堂的墙皮,今天就……
倒是这类药疹,它算是一种过敏,但也不全是。
既然这次提议请周老会诊的人是许琛,那么堇笙难免不会怀疑,这是他帮叶济勋出的馊主意——为的就是给她布置难题,好让她跟叶家彻底撇清关系,并请周远渡亲自澄清事实。
虽是使绊子,可这毕竟也是堇笙想要的结果。
说来,还得感谢叶济勋大徒弟主动来搭这座大桥呢。
堇笙在心里嗤笑一声,扶患者躺好后便站起身。
周老眼神慈祥道:“给大伙儿讲讲。”
后面的医生一听更懵了。
刚才趁两人看病人的工夫,他们早交头接耳完了——这姑娘就是论坛提到的那位,周老的新徒弟、叶氏医馆的独女。
本以为是关系户硬塞进去的,但看眼下这形势……
怎么好像周老十分敬佩她呢?
堇笙略作思考,语气沉稳道:“不知可否先借几支针灸针?”
众人一愣,毫无反应。
许琛躲在人群中暗笑。
空气突然安静,周远渡不干了,灰白的眉毛顿时蹙了起来:“你们病房不会连针灸针都没有吧?”
韩大夫赶紧道:“有!我去拿。”
“等等,你回来。”
周远渡叫住刚要跑出门的韩大夫,转头指了下许琛:“让他去!”
许琛:“……啊?”
第十二章
◎叶父大徒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疼)◎
众目睽睽下,许琛笑容僵硬地离开病房,去医生办公室拿针灸针。
不过他并不是皮肤科大夫,整个病区的医生们又都聚在这,他怕是要找上一会儿了。
——堇笙莫名感觉周老他是故意的。
周远渡见那个满脸挂着不怀好意笑容的许大夫走后,眉头顿时舒展,对堇笙道:“叶大夫,讲讲你的思路吧。”
闻言,医生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目光都焦距在这个还没毕业的学生身上。
堇笙:“首先辨病,根据患者主症,中医病属 ‘药毒’。其次辨证,除大片皮肤剥脱外,皮疹呈紫红色,且局部可见紫斑、血疱。患者目前发热,神志清楚,精神虚弱,三天前曾出现过高热、神志不清,近两日又兼见渴不欲饮、心烦胸闷、骨蒸潮热等症。”
“结合舌脉,舌质绛、暗,舌苔光滑呈镜面状,脉洪而数,但左尺脉弱,此乃……这是热毒入营、阴虚肾亏之象,究其机理,为邪热内传至营分、耗伤营阴、伤及肾气,继而出现相应证候。”
堇笙分析得头头是道、流畅自如,半点磕巴都没打。
皮肤科的医生们不禁感叹,这小姑娘的中医基础知识还蛮扎实的啊。
看来就算是关系户,也是有点水平的关系户。
不过基本功归基本功,在场各位好歹也都是硕士甚至博士毕业的中医大夫,这些自然也不差。
要真说差在哪,那便是扶源流派与众不同的治疗思路。
皮肤科汪主任听完堇笙的分析后突然来了兴致。
随口评论道:“不愧是周老带的徒弟啊,讲得很细致,辨病辩证都说对了。但我还想考考你,比如现在他是你的病人,你打算怎么给他治呢?开什么方?用什么药?还是说针灸?针灸的话,扎哪些穴位?用哪些手法?”
堇笙对他一句话提出八十个问题表示很“……”。
但还是淡然回答:“当然是诸法结合。不过不管什么方法,患者本虚标实,终归离不开清营解毒、透热滋阴这条大的原则。中药若按经方走,吴鞠通所创经典方 ‘清营汤’便可治疗。”
刚刚回报病历的韩大夫听她说到这,忍不住对周远渡称赞道:“周老您徒弟学得真好啊,我就是给病人用的这个方子,只是根据病症加减了几味药。”
周远渡欣喜道:“夸早啦,叶大夫还没说到关键呢。”
韩大夫:?
众医生也有些懵了。
这中医辨病辨证、治疗处方基本都说全了啊,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背背清营汤的歌诀吗?
大夫们相互间小声议论起来。
就连原本神情淡漠的患者,在听到周远渡的话后仿佛也多了几分精神——他虽然听不懂堇笙刚才的长篇大论,只觉着这小姑娘说得还挺溜。
但他看得出这一屋子大夫里就属周老最牛啊!
最牛的人都说这小姑娘好,那肯定差不了!
虚弱的患者微抬嘴角笑了笑。
“周老徒弟还有什么灵丹妙药不成?”汪主任好奇地打趣,“你都快把我们诊疗常规说全了,难道还要另辟蹊径?”
倒也可以这么说。
只不过这位开辟者不是她,而是扶源流派第一代掌门人,她师爷。
“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堇笙停顿片刻道,“而是……扶、源。”
众人疑惑地皱眉,表示没有听懂。
周远渡微微一顿。
堇笙又简单解释了句:“ 扶源, ‘究其本虚,当扶其本源。’”
——这是师父当年教她的原话。
周老恍然大悟:“叶大夫这样一说我好像有点懂了,这和 ‘扶正固本’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之前我研究你开的那些方子,总觉得有些药用得实在是难以理解……如今看来,还是得向叶大夫多多请教啊!”
众人:???
不是,他们没听错吧?
周老向她请教?确定没拿错台词吗?
还研究过她的方子?
……好家伙,这到底是谁拜谁为师啊?
倒是有关扶源流派的理论,堇笙暂时还不想讲太多。
毕竟眼下这个场合的确不大合适——师父之亲授,她一定要找一个正当的场合,以一种正当的身份,让扶源派重新见到阳光。
不过借此机会先埋下个种子,等日后大树繁茂,有心人自然能想起来。
“周老您过于谦虚了。”堇笙笑笑,继续道:“思路大致这么个思路,和 ‘扶正固本’似而不同,用药上有诸多变化。”
问题一大堆的汪主任疑惑道:“那你不用清营汤,打算用何方呢?”
周老不知上哪弄了张纸来,还管韩大夫借了支笔:“叶大夫,请开方吧。”
汪主任:……请?
堇笙双手接过纸笔,字迹工整地拟出个方子来。
随后递到周老手中:“药汤内服,药渣外敷,不出七天,皮损自愈。”
七天或许还说多了。
如果可以用秘境的药材,大概两三天患者便能见好。
至于后期皮肤瘢痕修复的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科室医生们听这学生夸下海口,纷纷好奇地簇拥过来,伸长脖子和周老一起瞧方子。
汪主任站在周老旁边,也扶着眼镜认真看了起来。
片刻后,汪主任发出句感叹:“这方思路还挺独特,小叶大夫小小年纪真是不简单啊!我现在更好奇了,你针灸会选用哪些穴位。”
他要是不提,众人都快忘了刚才有个人出去拿针了。
好巧不好,许琛这时刚好推门回来。
听到汪主任的话后他着实愣了两秒。
……这,发生了什么?
医生们见他回来,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只是这条路的尽头不是通向周远渡,也不是患者,而是叶堇笙。
许琛:?
堇笙对他一脸的茫然表示漠不关心。
从他手里接过针灸针后,准备为患者消毒。
结果酒精棉还没落在患者皮肤上,许琛突然反应过来,迅速抬手制止:“唉!师妹你等等!你会扎吗?不应该让周老扎吗?”
堇笙手一顿,站直身子刚想回他句什么。
不想后面的汪主任竟抢先道:“你起开!别挡那儿!让她扎!”
许琛:???
……不是,他怎么感觉自己拿包针的工夫,世界忽然变了?
汪主任平时连自己的研究生都不让上手,这怎么突然给那丫头开特权了?
而且莫名其妙的,这帮皮肤科的医生们个个儿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变得排斥了……就tm离谱儿。
许琛只好不情愿地将手拿开。
可眼瞧着堇笙那一针快落下去了,敢情这是动真格的?
他想再次制止,告知这丫头扎坏了那可是要负责的。
谁料这回换病人不乐意了。
原本虚弱得连说话都费劲的患者,硬是被他逼出了家乡方言来:“泥这个大夫怎么肥四啊?泥奏凯!俺就让这个小大夫扎!就让她扎!”
许琛:“…………”
感觉全世界都背叛了他,就心挺累的……
堇笙差点在心里笑撅了,表面却维持着云淡风轻。
她左手消毒,右手持针,手法十分娴熟地为患者扎上针。
周远渡第一次见堇笙扎针灸,以前都是开方。
真没想到这年轻人还是个全能啊!
许琛见皮肤科同事们纷纷露出赞叹的眼神,还不忘斜着眼捕捉患者痛苦的表情,谁知人家竟一脸享受……
谁能告诉他这是在做梦啊。
但再仔细一瞧叶堇笙的手法,着实也叫他无话可说。
没想到以前那个总遭她爸嫌弃、连医馆大门都不让进的女孩,针灸竟扎得如此之好。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不过还有他没想到的。
堇笙扎完针后,汪主任竟然客客气气地对她说:“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小叶大夫,没事多跟周老来皮肤科转转,以后考我的研究生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