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像谢策说的这样,那其实也算得上是圆满了。
……
谢妧伏在桌案之上,将自己能够记得的事情一一默下来。自己现在要嫁进景家,对于宫中的消息必然有延迟,若是可以,还需要人将宫中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弘历十四年的梧州涝疫,弘历十五年的春猎,十六年……
她将笔搁下,细细查看了一下这张纸,确认无误后放在了一旁晾干。
天灾虽然难逃,人祸却可免。
而在这时,剪翠脚步略急地从殿外走进,“殿下,燕小侯爷求见。”
谢妧抬眼,将手边的纸放在暗处,不急不缓道:“让他进来。”
得了谢妧的吩咐,剪翠却还是没有退出去,她站在原地,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殿下,奴婢看着……燕小侯爷神色不是很好。”
燕绥向来见人三分笑,什么时候神色不好过?
谢妧啧了一声,“他还有什么时候吃亏过,难不成是望春楼的美人给他脸色看了?”
剪翠听闻这句话,看了看谢妧,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直到燕绥走进昭阳殿之中,谢妧才终于得知刚刚剪翠所言非虚。
他向来喜欢笑,眉梢一挑,端的是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风流。可是今日却一丝笑容也无,眉眼阴沉,再无往日的风流,甚至还多了几分冷冽。
谢妧还未开口,燕绥便先问道:“圣上为你和景佑陵赐婚,你之前是怎么想的?”
她没想到燕绥居然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你今日进宫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你这脸臭得,我还以为是望春楼中的姑娘给你了脸色看呢。堂堂燕小侯爷,你这要是说出去,多少会被人笑掉大牙。”
“不过话说回来,”谢妧抬眼看向燕绥,“若是景佑陵愿意娶我,你就不用勉强自己,这对你来说,不应当是两全其美吗。往后这陇邺燕世美的名号,还能齐齐整整戴在你的头上。”
“楚水巷的莺歌燕舞,若是我,我也舍不掉。”
往常若是谢妧叫他为燕世美,燕绥定然会挑着眉毛反唇相讥,但是今日,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垂眼看着谢妧,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看着燕绥的神色,突然心中微动,迟疑道:“燕小侯爷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不会当真想为了我金盆洗手吧?”
让燕绥这样的纨绔子弟突然变得清心寡欲,那还真的实在是罪过。
谢妧自幼和他一同长大,虽然景佑陵不是良配,但是也不想看到燕绥和自己变成夫妻。
实在是太过奇怪了。
燕绥沉默片刻,然后突然上前,将手撑在桌案之上,垂眼看向坐在桌后的谢妧。
向来带笑的眸子亮得惊人,“……是真的。”
“谢妧,倘若……我当日所言,都是真的呢?”
燕绥从来都是语气带笑地叫她殿下或者公主,极少唤她的名字,此番叫她的名字,带了几分格外地郑重其事。
谢妧突然觉得,这个她自认为从小到大熟识的玩伴,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熟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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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
章家作为世代的簪缨世家,口碑极好。章良弼作为辅佐两朝的贤臣,以国家昌盛为己任,在民间声誉极佳。
而章家嫡支有一位相当出众的小姐,家中行二,长得犹如镜花临水,除此以外还是一位博通古今的才女,琴棋诗画样样精通。
娶妻娶贤,这位章二小姐,当为陇邺世家小姐的典范。
章家世代入仕,是百年的书香世家,能养出这样的名门闺秀,旁的人也只能叹上几句不愧为言情书网。
而现在,章如礼站在章如微的房门之外,略微叩了叩门,叹气道:“如微,陛下下旨,这件事已经没有余地,你也别拿你自己身子开玩笑,好歹吃点东西。”
章如礼手上端着一碗甜羹,在门外静站了片刻,“你若是不吭声,那我进去了?”
他心中实在是焦急,章如微向来身体羸弱,现在若是还因为伤心连饭都不吃,身子还不知道要被损耗成什么样子。他这么想着,却也没有丝毫办法。
章如礼比这家中谁都清楚章如微的心结所在,原先凭借着自己和景佑陵的关系,况且章如微长相性情样样都很符合景家择妇的规矩,他以为这件事可以说得上是板上钉钉。
虽然景佑陵对于章如微向来冷淡,但是章如礼也知道,景佑陵天生如此,不仅对于章如微,对于其他姑娘也是这般。
只要章如微到了年纪,他一直觉得,景佑陵迟早会娶自己的妹妹。
就算之前有传言流出,说圣上有意为景佑陵和长公主赐婚,章如礼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心知肚明如果景佑陵想要拒绝,圣上也没有办法强迫他。
当时章如微还担心过,但是被章如礼安慰一番,当时大意就是说景佑陵怎么可能会同意赐婚,让章如微宽慰,等到章如微再在闺中待一段儿时间,章如礼就自己和景佑陵提这么一件事。
只是现在……章如礼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同时心中也实在是想不明白,先前在八方客茶馆,他还以为景佑陵只是在随口玩笑,谁成想前些时候突然就直接下旨到了景家,章如微得知这个消息,已经到现在都没有进食了。
章如礼缓缓推开房门,只看到章如微背对着自己,手伏在椅背上,静谧的空间里,只能听到她声如娇莺一般的抽噎声。
章如微心悦景佑陵许久,现在心上人要另娶他人,她心中难过,也是难免的。
章如礼低声劝慰道:“如微,你现在置气也是一点用也没有,反倒会把身子给气坏了。还是听哥哥的劝,先把这个甜羹喝了垫垫肚子,你身子骨向来不好,若是因此病倒了怎么办?”
他低头苦笑,“那到时候,哥哥倒是成了坏人了。”
若不是他夸下海口景佑陵将来必然会娶章如微,她现在也没必要这般难过。
章如微缓缓抬头,瘦削的肩膀略微动了动,两只眼睛哭得红通通的,一抽一噎却还是勉力挤出一个笑道:“这怎么能怪哥哥,都是如微不好,平白生了点不该有的念想。公主殿下是圣上捧在手中的金枝玉叶,如微如何争得过殿下。”
章如礼见到她这样更加心疼,连忙道:“如微你在说什么?若不是圣上……唉,若不是公主殿下要嫁给佑陵,佑陵怎么可能会娶了殿下。怪我,没早些和景佑陵说这件事,惹得你现在这样伤心。”
“现在说这些也都没有用了,”章如微眼泪又要出来,“这件事已经成为定局,不过两月,他们就要完婚了。如微虽然不及公主殿下身份高贵,但是也是名门贵族之中养出来的小姐,让我去伏低做小,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哥哥,除了佑陵哥哥,我谁也不想嫁。”
章如礼自然是知道章如微这么多年心悦景佑陵,他自然心疼自己的妹妹,思虑片刻,缓缓道:“如微。”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你谁?谁是你哥哥?我不是!!
阿妧:pick我的人好多,挑不过来了。可以全收了吗?
柚柚:……?
第10章
既然要嫁给景佑陵这事没办法再改,谢妧也实在是懒得再折腾。
傅纭和谢东流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他们两个少年夫妻,傅纭性情强势,谢东流温吞,两个人这么多年以来矛盾诸多,常常说不上几句就开始吵起来,倒是极少有这么看法一致的时候来。
她理了理有些长的檀紫裙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剪翠在耳边说着陇邺城中的事情。不过陇邺也就是这么大,听来听去就是这么一些东西,实在是有些无趣。
“那林行舟也实在是厉害,燕小侯爷都将那个烂嘴的人扔到了他的府邸面前,居然还能面色如常的和小侯爷打招呼,脸皮真的是比猪身上的膘还要厚些。”
谢妧难得听到了个有点儿意思的消息,眯了眯眼睛看着剪翠,“八方客那事情,燕绥查清楚了?”
剪翠连连点头,“那人虽然户籍不明,但是这天底下哪里有不漏风的墙,只要想查,总能查到点儿什么的。往下一查,就知道了那人是来自垣城,曾经多次出入林府。亏得那林行舟还是个状元,私底下居然使了这么个阴私手段,还真是不要脸。”
林行舟这个人,寒门出身却恃才傲物,若是这样倒也有些文人风骨,只是他却偏偏还是个捧高踩低的性子,仗着自己长相出众,及第之时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谢妧的身上。
打的是一步登天的主意。
天子门生不够,还想着当天子女婿。
谢东流仁善,就算知道林行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这件事并未对谢妧的声誉造成什么影响,便也揭了过去。只当是少年人有这样上进的心思,倒也罪不至此。
只是燕绥可不是这样好糊弄的人,林行舟在宫宴的第二天和友人一同去望春楼喝酒的时候,正巧被燕绥撞了个正着,被他直接从二楼踹到大厅之中。
燕绥虽然行事嚣张,但是也极有分寸地控制了力度,所以林行舟至多只是脸青鼻肿些,并没有什么大伤。
听说那时候林行舟趴在望春楼大厅之中,周遭无人敢上去搀扶,毕竟一个是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寒门新科状元,一个是手握重兵的燕家,谁心中都有一杆秤掂量着。
燕绥踹了这一脚还不够,在林行舟甩甩头将将站起来的时候,又被燕绥一脚直接踹出了望春楼。
这么件事传出去以后,有人耻笑林行舟居然敢肖想长公主,难怪被燕小侯爷踹出望春楼,也有人说燕绥行事肆意妄为,目无法纪,狠踹天子门生,是在打圣上的脸。
……
有这样的恩怨在前,林行舟动这样的手段,其实也像是他做出来的事情。毕竟,只要传出燕绥和长公主关系不妥,又是在长公主和景佑陵赐婚的当头,燕绥就算真的无辜,也必然会同时得罪皇家和景家。
一箭双雕,不愧为金榜及第的林行舟。
谢妧掸了掸衣裙,“林副使这般苦心积虑地为我着想,我若是没有些表示实在是不妥。剪翠,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应当是过些日子要春季考满了吧?”
四月底是四品以上官员的考满日,确实是快到日子了。
“帮我去给御史台的李大人透个底儿,”谢妧顿了顿,“林副使这些日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实在是百官典范。只是,为官之道,尚在为人之后,林行舟当年高中状元以后抛弃发妻和老母,枉顾还在垣城的妻儿数年,这样行事,不堪大任。”
这件事原本是在之后被揭出来的,弘历十五年,他的妻儿从垣城找来,直言他抛妻弃母,摇身一变成为新科状元郎,却将还在垣城的孤儿寡母忘在脑后。
而他在林府府邸之中养着的那位老母亲,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只因为林母眼盲,为了供亲儿读书,找了个在富贵人家倒恭桶的活计来补贴家用,而他的妻子也是不识得任何大字的小户之女,自小只学了女工这样能补贴家用的活计。
林行舟高中状元,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妻儿老母配不上他,便在陇邺一去不复返,伙同垣城县令蒙骗家中妻儿老母,说自己早就已经死在了去陇邺的路上。
林府之中的那个所谓的林母,只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嬷嬷罢了。
谢妧这件事知道的清楚,但是剪翠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捏着帕子说不出话来,“林,林,林……我,行……”
谢妧好心提醒,“林行舟。”
剪翠当然知道是林行舟,只是她不懂为什么谢妧此刻能这样的平静,抛妻弃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林行舟居然也能做得出来,他之前还肖想过谢妧!
剪翠缓了好一会儿,才从之前的震惊之中冷静下来,“林行舟官职不低,况且垣城和陇邺相去甚远,他若是真的这样做了,定然会抹去一切能查得到的痕迹,殿下是如何能够得知?”
谢妧从小几的盘子中随手拿了颗葡萄,倒也没吃,只是那莹润的紫色在手指之上过了过,漂亮得扎眼。
她垂了垂眼,“你刚刚也说了,只要想查,这世上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
对于别人来说,林行舟的来历自然丝毫都不重要,但是对于在垣城的林母和林妻来说,大概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
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以后,也不知道。
林行舟三番两次给她下绊子,那她也不介意帮在垣城的那两个可怜女子一把。
“那林行舟也太过狼心狗肺了,”剪翠啐了一口,“之前居然还肖想过殿下,这是哪里来的胆子,先前我还以为只是不要脸,现在才发现他真的是胆大包天,这样猪狗不如的人,居然还敢妄想公主殿下。”
谢妧漫不经心地点评道:“我看这陇邺燕世美的名头不该落在燕绥的头上,倒是这林行舟,挺适合林世美的名头。”
说到燕绥的诨名,谢妧敛容,突然想到了之前他来到昭阳殿的神色。
她还以为燕绥天生风流,从未为任何人折腰,他们从小厮混在一起,她从未想过燕绥会对她产生过其他的心思。
况且前世的燕绥远去陇西,一直到她和景佑陵的成婚之夜,都从来没有回来过。
可是他在得知谢妧要嫁给景佑陵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恍然,天生不驯的燕绥,什么时候还有过这样的样子?
她重活一世,占得先机的同时,却还是发现很多的事情,并不全然在她的预想之中。
比如景佑陵,比如燕绥。
谢妧略微叹了一口气,而在这时,殿外侍女朝里面通报道:“殿下,玉鸾郡主求——”
侍女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有些尖锐的声音:“皇长姐!”
这声音,实在是耳熟。
谢妧还未答,就看到一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少女从殿外走进来,她生得十分娇俏,杏眼圆润,眉间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花钿,只是现在脸上的神色却实在是不太好,看着谢妧的时候,虽然已经极力控制,但是还是能看得出来神色之中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