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啊,一个表面冷漠,其实很心软、很温柔、一直希望被认可、一直想要做个好皇帝的君子。他既不想委屈了她,又不肯让天下人认为他是一个昏聩好色的君主,他既不想废掉出身不堪的皇后,又想要让宗室大臣心甘情愿地闭嘴……世间何来两全法?于是他只能牺牲自己,只能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花宜姝面色几度变幻,手腕上的檀木手串几乎被她拧烂,她忽然想起一事,满含希冀地看向曹得闲,“他堂堂天子,怎么可能真的受刑呢?谁敢对他动手?所以受刑的一定是替身对吧?”花宜姝想起安墨曾经给她讲过的朝代典故,她急急道:“是不是脱去外袍,以龙袍代替?或是将鞭子放在李瑜身上,就算受过刑了?”
曹得闲满头大汗,嘴巴开合几下,不大敢说话。
站在一旁的萧青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没有替身,是真的受刑。”
花宜姝不敢相信,抓住她的手道:“怎么可能?那些勋贵子弟连出家都有替身,皇帝受刑怎么可能没有替身?”
护国寺以及一些出名的道观就有这样的出家人,他们以主家的名号出家,一生都要代替那人苦修。然而……“主子,这不一样。”萧青耐心解释起来。
原来大盛朝以武立国,从祖辈就流传下来彪悍的武人做派,皇室宗亲但凡是个有志气的,都不会疏于武艺。最近两代没有了外邦的威胁,奢靡之风日趋盛行,上上下下在武艺上都有了疏忽,但皇室先祖传下来的规矩并未变。家有家法,更何况是皇室呢?
按照皇室太祖留下的规矩,继任者不顾臣子劝诫一意孤行犯下大错,就要入太庙,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受鞭笞之刑。比如上上代皇帝,因为决策失误,导致八万兵士横死战场,就入了太庙受刑。
花宜姝愕然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难道他们觉得一个后位能和八万军士的性命相比?”
萧青和曹得闲都沉默了,显然,在那些宗室眼中,这的确能相提并论。
萧青道:“主子,这件事不仅仅只是因为您的身份,陛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么说,在宗室和大臣们眼中,就等同于他不止欺骗了天下人,也欺骗了历代先祖,他去太庙受刑,也不只是为了给宗室大臣一个交代,更要紧的,是去向列位皇室先祖谢罪。”
花宜姝一时怔愣,这时她蓦然想起当初江子欢为了脱离父子关系被迫滚钉板,又想起她和李瑜成婚那天在太庙祭拜祖先的一幕幕……“原来如此。”她原以为李瑜是皇帝,已经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却原来还有一群死人压在他头上。她随即冷笑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不做这个皇后了,一个虚名而已,谁想要谁要去!”话落,她起身就往外走,背影决绝、丝毫没有停留。
萧青惊了一下,连忙跟上,她目光注视着花宜姝的背影,神色虽然复杂,倒也并没有太多感触,只是紧紧跟随在花宜姝身后。
但假如此刻安墨在这里,她一定会叹息一声:花花真是爱惨了李瑜。
只有一路陪着花宜姝过来的安墨知道,花宜姝有多在意这虚名,花宜姝曾经一辈子的奋斗目标就是让这虚名流芳百世,她无比希望被世人记住,可是现在,为了李瑜免受这皮肉之苦,她情愿自己像个不该存在的污点一样被抹去名姓。
虽然这很不理智,但这就是真实的花花啊,放狠话一次比一次狠,可是当发现李瑜要受苦的时候,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心软了。
花宜姝和萧青离开栖梧宫时自然遭到了阻拦。
围住栖梧宫的南衙兵虽然已经撤去,但还是有听命于崔太后的宫人看守,见皇后和萧青出来,他们纷纷上前阻拦,只是花宜姝现在哪里有敷衍他们的功夫,拔出萧青的剑直直往前递去,想要拦她,就要先被长剑抹去脖子。
晌午时被砍掉手的那几人是如何凄惨还历历在目,这些宫人哪里敢用自己的命去赌?纷纷让开地方让她们过去,只是仍不敢离开,而是不远不近跟随着。
在萧青的护送下,花宜姝一路走出后宫,直直往太庙而去。
……
太庙就在宫城的东南角,殿宇共有三重,分为前中后三大殿。此时太庙正门洞开,有头有脸的宗室与大臣分列在中殿两边,不管心中作何感想,人人面上都一派肃穆。只因这中殿不同于前殿,这里供奉的是大盛朝开国太祖及其元后。
此时夜色翻涌,殿中贴赤金花的廊芜下灯火通明。年轻的天子立在太祖牌位下,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静王开口道:“陛下,如今还不晚。”
崔太后虽是气急,却也舍不得儿子吃苦,她道:“只要你肯废后,就不必……”
“我不肯。”李瑜吐出三个字。
崔太后气得一时噎住,永郡王一副苦苦哀求的姿态,道:“陛下,哪怕皇后是民女,我们也认了,可她那样出身,如何配得上国母之位?此事若传扬出去,可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将来我们这些老人去了地府,也无颜面见列位先祖啊!”旁人也是劝。
然而他们自觉苦口婆心,听在李瑜耳朵里却如同犬吠,叫他不胜其烦。
他心想:朕乐意,朕快活!干你们何事?嘴上说体面,说为了朕着想,却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提花宜姝的过去?她是妓子?那朕是什么?嫖客吗?朕干干净净,她也干干净净,只有你们这些不干不净的老东西多管闲事!谁真心为朕着想朕知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在劝,李瑜就在心里骂。
李锦元、孙太傅等人看看崔太后和永郡王这些一心主张废后的人,再看看抿着唇不发一言的陛下,心中都是叹气。
何必呢?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太后也是,既然皇后的出身不光彩,那就该死死捂住,怎么竟听信了永郡王和邓尚书的话,他们一心想让邓美人上位,当然要往死里踩皇后,太后竟连这点都看不破吗?
邓尚书也道:“陛下,您若实在爱极了那女子,不妨予她一个嫔位,只是皇后之位,还是得选……”
“住口!”李瑜忽然一声厉喝,叫殿内众人都吓了一跳,烛火晃动,他眼中也仿佛有怒火在跳动。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择选高门贵女,口口声声瞧不起皇后的出身,可在朕心里,她比任何人都高贵!”他目光森寒,盯着永郡王等人,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砍人,吓得这些人两股战战,一时不敢言语,只有年轻天子的声音在殿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