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太子而言,只要是宸王的敌人,便都有可能与他发展成朋友。
穆凌心中认定,宸王与陈敛已是水火不容,毕竟,当初原属于陈敛的护国之功,被宸王冒名顶替,而宸王被夺实权的关键,也在于他借了陈敛这把刀,给了宸王致命一击。
此等恩怨深深,饶是精明如太子也无法怀疑,宸王与陈敛竟会处于同一阵营,同仇敌忾。
这些事,陈敛从未同她细说过,只是姜娆心思细腻,总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二三,他们将前期暗线铺垫得微致周密,宸王卧薪尝胆,陈敛谨小慎微,两人强强联手,就是在等待合适机会,好将太子势力整个吃下。
可如今,眼前这灾民载怨的场面却是真的,姜娆看着外面命如浮萍的惨景,不由地跟着揪心起来。
此刻,她心头难免泛起不安猜测,生怕一切真如太子方才暗示的那样,宸王会一时贪财,霸占下赈灾饷银。
若真如此,宸王势必倒台,再无承大统的可能,而太子一家独大,放眼朝野再无能与之相抗衡的皇子,穆凌继位称帝,将是大势使然……
思及此,姜娆不禁背冒冷汗,神思幽重,再不敢继续想下去。
伺候在旁的小尤,看出了姜娆脸色的不对劲,于是忙上前关怀,“姑娘,可是感觉身子冷了,要不要加一件外袍?”
说完,却见姜娆全然没反应,小尤犹豫着伸出手,在她面前轻轻晃了两下,音量也提高了些,“姑娘?”
一连被叫两声,姜娆终是回了神,只是眉头还不自觉地蹙着。
瞥眼间,看到小尤拿着件衣袍,正小心翼翼地等待自己的回应,姜娆掩住愁思,接过衣服披在自己身上。
指尖来回摩挲着衣摆,动作暴露了她此刻的焦躁与难安,如今已别无办法,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就算信不过宸王,也该相信他的。
外面天色浓暗,她只盼着陈敛能早些回来。
……
皇帝此番并未明示身份,只是他们一行人到底来得过于扎眼,拨金散银的大手笔更是极其惹人注目,于是风声难免传出。
河川附近的几位县令听到消息连夜赶至,圣上亲临,他们岂敢有丝毫的怠慢。
可是,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擅自赶过来,难免叨扰到百姓,看着附近民众一副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惊恐模样,陛下面露愠色,厌恶他们的自作主张。
一位胆子大些的县令,忍着惧意凑近了些,跪地开口,“夜深露重,陛……老爷身子受不得寒,我等已备好上房,温好酒菜,若老爷不嫌弃的话,还请屈尊与我等同行。”
太子极会看脸色,当即拦在皇帝前面,开口斥责,“你跪什么跪,是生怕老百姓们不知道,此番是我父皇亲临了灾区?”
言语间表明了储君身份,那县令闻声吓得立刻背冒冷汗,头也不敢抬起,而后哆哆嗦嗦地尽力压低声音。
“太子殿下赎罪,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面色沉沉,觉得周遭聒噪不堪,混乱至极。
他威然环视一圈,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随后厉声开口,“谁也不必再劝。今夜,我哪里都不会去,非要等到宸王来见我不可!”
大家脸色各异,而太子默不作声,脸上明显泛起幸灾乐祸的淡淡得意。
二弟啊二弟,你出身卑微,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奴隶,拿什么胆子来与我争?
……
“驾!”
“驾!驾……”
一个时辰左右,远方终于再次传来御马的动静,外面一阵骚动,姜娆闻声立刻起身,满心忐忑,只是伸手到窗边时到底犹豫。
她顿了顿,转头忙对小尤吩咐,“小尤,你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是,姑娘。”
姜娆不方便表现出过于关切的情绪,只好叫小尤代为查看。
很快,小尤急匆匆小跑过来,开口一喘一喘的带着慌乱,“姑娘,是陈指挥使与宸王殿下来了,陛下好像动了怒,宸王刚才跪在地上,陛下便朝他直直扔过去一盏茶杯,砸到殿下额头上,当即就见了血。”
姜娆心下一惊,“陈,陈指挥使呢?”
小尤认真叙述,“指挥使向陛下参见完便起身了,如今只宸王殿下一人在地上跪着,陛下盛怒,无人敢拦。”
不敢拦?恐怕是不想拦吧。
太子,贵妃,各个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至于宓音公主和五王子,就更不必多说,这本来就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他国事务,此番情景,他们无非是当个笑话来看。
姜娆知晓自己身份尴尬,理智叫她别去凑这个热闹,可心里忧乱不断,踌躇半响,她终是忍不住下了马车。
她没敢凑近到最里面,只选在外围一个隐约能看清的位置,不知是否是心有灵犀,她刚站停,陈敛便投下目光,直落在她身上。
那瞬间,她莫名地安心了很多。
里面,宸王跪伏在地上,还没等来开口说话的机会,穆凌却已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言语指责。
“二弟,你叫皇长兄说你些什么才好?父皇派你来赈灾,那是对你的信任,你怎能贪下饷银,枉顾灾民的性命?你抬眼看看附近的民众,饥寒交迫,居无定所。你拿着他们的救命钱,是不给老百姓们留一条活路啊。”
宸王稍稍起了身,任由额头鲜血直流,没有理会太子的刻意刁难,反而平直着视线,面对皇帝,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父皇,儿臣愿对天起誓,此番朝廷拨下的所有赈灾白银,已全部用于难民灾后重建。”
太子却立刻开口反驳,“白银全部用在了灾民身上?二弟,你当父皇还远在京城,看不见实况不成,你抬眼往后瞧瞧看,这就是你的赈灾成效,这就是你所谓的物尽其用?”
宸王淡淡暼过去一眼,心中冷嘲,堂堂僅朝储君竟这样沉不住气,事态如何发展还全然未知,他此刻却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想必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狠狠踩在脚底了。
他沉着收眸,转眼又看向陛下,开口至诚,“父皇,此次河川的受灾情况,远比我们预料中的要严重得多,我已先后三次向京请示,恳请父皇批准,再调后备物资投放,以援驰河川,可每次急信都如同石沉大海,没得半点回音,此番若非父皇亲临灾区,召我亲见,再等不到备用银粮,儿臣只能亲自回趟京城请愿了!”
闻言,太子表情微妙,皇帝却当即缓了怒色,神情莫测。
“急信?寡人一封未曾见到。”
说罢,皇帝又转头看向一旁,开口确认问道,“陈敛,我事前叫你注意与灾防通信,你也可见到过这些信件?”
陈敛应声上前,躬身陈述事实,“回圣上的话,前期的确是微臣在督察此事,只是后来微臣奉旨护送朝阳公主前去承恩寺礼拜,此事便由户部的李城大人接管了。”
李城,太子的爪牙之一。
灾情严重,李城岂会不知,可他刻意按住信件不发,拒不传达,分明就是在故意为难宸王,扰他赈灾顺利,要他失了民心,皇帝自是老谋深算,又怎会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李城不过是个小角色,若身后无人为他撑腰,他又岂敢如此行事?
“太子。”
皇帝喊出他的名字,语气平静无波澜,却充满威慑力。
穆凌知道此刻火势已然引到了自己身上,他当即跪地,口口声声说着冤枉。
“父皇明查,此事并未儿臣属意,李城为何如此行事,儿臣当真不知!”
皇帝看了眼宸王额间依旧流不停的鲜血,心中难言愧疚,于是面对太子的无力解释时,便更加心头恼怒。
他冲着太子猛得伸出手去,气急到无力地发抖,“你堂堂僅朝储君,竟就这样容不得人?”
太子连连磕头,脸色苍白,“父皇,儿臣冤枉,这绝非是儿臣的算计啊……”
皇帝已然冷下脸来,挥手示意太监将宸王扶起,包裹伤口,他威然而立,起身向前独独审视着太子,开口凝重。
“那九五之尊的宝位,我知你们人人向往,身为皇子若没有野心,是可耻且懦弱的,所以不管你们平日里如何明里暗里地相争,寡人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过多介入。可如今,你竟敢视百姓生命为草芥,枉顾民生,只为一己私欲,你这是动了国家的根基,像这样的人,为父如何能放心将这泱泱大国交于你手?”
相比宸王方才的冷静自持,太子此刻要明显无措慌乱得多,他跪在地上,狼狈至极,可又无从解释,李城确是他的人,陈敛在父皇面前自不会说谎,如今叫他实在无法想明的一环,便是李城何敢自主主张,擅自行事?
“父皇,此事尚存疑虑,待我回京后亲自审问李城,定会给父皇一个交代,也给灾区百姓们一个交代。
皇帝面露凛意,早已失了耐心。
他居高临下站在穆凌面前,迟迟不曾开口。
穆凌心里没底,可又无法为自己解辩,嘴唇不停抖着,“父皇……”
皇帝冷冷收了眸,厉声正色,“太子,你实在太叫寡人失望了。”
说完,几步走到宸王面前,看着他头上的伤,皱眉半响,再次开口时已然换了语气,“是寡人一时情急,叫皇儿受委屈了。”
宸王闻言立刻起身,一副毫无介怀的模样,“父皇忧心百姓,儿臣亦不顾其他,只想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为百姓解难。”
皇帝欣慰地投入去赞许的目光。
而伏跪在地的穆凌,此刻余光瞥间此等情状,当即恨恨地咬了咬牙。
天时地利人和,他皆已算尽,不想事到如今竟被宸王反将一军,他实在想不通,李城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错,将他一盘好棋破坏彻底。
穆凌不甘心地又想起一计,“父皇,方才你同那位老人家说话,老人家分明说,他们这从未见过什么宸王,想来二弟所言的身体力行,也不过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皇帝没有当即表态,而是看向宸王,等他回应。
宸王却很平静,直接向民众走去,亲自搀扶着那位老人家走到近处,这才开口,“皇兄说得是这位老人家吧,他是这里的私塾先生,我初来河川的时候便同老先生认识了,他又怎会不认识我?”
穆凌皱眉,“老人家,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什么宸王殿下吗?”
皇帝也扫下视线,目光在太子与宸王之间逡巡,最后又看向那位长者,安抚着说道,“老先生,你无需顾虑,实话实话便可。”
对方愣了一瞬,心中大致明晰这些人的身份,当即要跪下行礼,却被陛下阻拦,他被免了礼节,于是佝偻着身子,坦诚解释。
“我说得全部是真话。这孩子初来这里,便同普通兵将们一起救灾抢险,没一点官架子,若不是你们如此问我,我又怎会知道,他竟是堂堂宸王殿下,这些日子他实在辛苦,也受了不少的罪啊。”
原来如此,众人不识得宸王的原因,竟是他全然没有摆出过自己皇子的身份,身体力行,又岂是空话。
皇帝走到太子面前,冷冷哼了一声,“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穆凌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此番弄巧成拙,遭来反噬,输得彻底。
……
当天夜里,皇帝便紧急下了圣旨,派骑兵八百里加急传谕至京都,立即拨款,下赈灾民。
同时,为表彰宸王赈灾有功,皇帝毫不吝啬地重新将巡卫营的兵力交还到宸王手中,而穆凌偷鸡不成蚀把米,既失了皇帝信任,又与宸王撕破脸皮,彻底交了恶。
姜娆立在暗处,将一切尽数收拢在眼底,她凉薄地扫下视线,亲眼见证着穆凌的狼狈之姿,此情此景,确实比她想象中的画面要生动得多,也叫她更能产生报复的快感。
而为她报仇解恨的男人,此刻正威立于陛下身侧,他同样目光凉凉地俯视着太子穆凌,姿态还是一如既往地轻狂。
明明穆凌是君,他是臣,他却轻抬着下巴,眼神睥睨,仿佛此刻穆凌已跪倒在他脚下,摆尾乞怜。
很快,他敛了眸,又突然向外扫下视线。
两人目光,一瞬正面对上。
那感觉很奇妙,明明中间隔了那么多人,两人却仿佛只看得见彼此,缱绻相汇。
而且陈敛真的很坏,他垂了下眸,故意看向太子跪地的位置,而后又抬眼重新看向她,那意味再明显不过,简直就好像是在明目张胆对她说:看,太子输了,我赢了。
姜娆余光瞥了暼,确认此刻周围没人注意自己。
于是大胆地冲他甜甜微笑了下,真情实意的微笑。
是啊,你赢了。
……
夜深人静,众人在县令大人安排的别院休息,宸王与陈敛暗中见了一面。
如今,两人手里分别握着巡卫营和御前军,实权在手,局面大好,而太子失了陛下信任,觊觎久久的巡卫营还是没有拿下,此刻,他怎是一个痛字了得。
只是,陛下到底对太子的母族有所忌惮,若想彻底废了太子,恐怕并非一日之功,不过今日之后,太子的日子定也不会太好过了。
宸王负手背于身后,向陈敛问道,“事先,你是如何想到要从李城身上下手,借机反制太子的?这盘棋你下得实在太有耐心,前后数月,我都比不过你的心思深沉。”
陈敛开口说得轻松,“李城贪小失大,我不过就是了借他人之口与其暗示,说为太子表忠心的最好办法,便是为你使绊子,他故意压下你发来的急信,原本也是想向太子邀功,求自己的前程。”
闻言,宸王却犹豫了下,“只是……这到底关乎百姓存亡。”
陈敛却一针见血,“殿下觉得此事我做错了吗?若非如此,即便赈灾银两全部送达,地方官员又会上心几分?如今陛下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先是错怪了你,而后怒斥了太子,今后,谁还敢再怠慢半分?”
此语,便叫宸王再无话可说。
陈敛此行虽有风险,却实实在在给灾民们带来了实质性的好处,也威慑了部分地方官员,宸王摇了摇头,只觉得对官场那套虚伪之态,厌恶至极。
说完正事,两人又闲聊一二。
宸王率先打趣道,“离开京城前,其实我没想到你会升得这么快,如今看来,倒是我低估了你对姜姑娘的用心,为了她,你还真是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