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郎中不是给她送果子的那位,却也很是尽职。生怕伤口感染,给她换药,又开了好几个方子,海样的名药流水地出去。
忙活了一大通,婢子们进进出出,直至戌时末醉棠苑的喧闹才渐渐歇去。
梦雀累得蜷在祝清圆的床脚打瞌睡。
“梦雀,你回房去睡吧。”祝清圆道。
“那怎么行,我得守着姑娘。”
祝清圆很感念她惦记自己,柔柔一笑:“无妨,若真有事我再唤你,快去吧。”
梦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门一开一阖间,夜间静谧如流水般浸满了整间屋子。
祝清圆呆呆坐在床沿,望着月光透过窗格洒进来的清辉,时时变换,像她自己抚琴时的手指,又似郎君削给她的竹哨。
竹哨。
祝清圆默默从枕下将那枚竹哨摸了出来,它曾在虎头寨被火燎过,尾部灰黑一截,像是玉魄残缺。
小姑娘盯着它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便开始无声地掉眼泪。
最终祝清圆用手背将眼泪擦擦,掀开锦被蜷缩着躺了进去。
若是李衎在此,便能看出她削瘦了不少,面色苍白,下颌明晰,好似一夜长大,不再是那个会撒娇喝药要吹吹,随时随地抹眼泪的小姑娘了。
祝清圆一整夜睡得并不安稳。
虽然郎中细细地给她将伤口重新包好,也换了药,但于疼痛无益。
她虽已入睡,但胳膊上的伤口有如千万只蚂蚁嗜咬,睡颜苍白,鬓角疼出细密的汗珠,像是陷入了梦魇。
梦中似乎身处无间,正受火刑。
终于,天降甘露,将她身上的燥热慢慢减轻下来。
祝清圆逐渐感到胳膊上传来的凉意,而后突然惊醒,睁眼看去——
只见纱帐月光,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床边,正在轻轻替她上药。
他抬眸,微微一笑,将食指抵在唇边,让祝清圆别惊吓出声。
小姑娘恍恍惚惚,竟不知是梦还是真实,下意识地抬起手要往自己的伤口按去。
却被郎君一把握住手腕,拥入怀中。
“是我。”李行沉声道。
直至感受到温热的怀抱与熟悉的松雪气息,祝清圆才终于完全回过神来。
她伸手紧紧地揪住李行的衣襟,又生气又委屈地落下泪珠。
郎君的确一如她幻想的那样,心疼地抹去她脸颊的泪水,缓缓道:“是我不好。”
“山火之后,你昏迷了太久,没有机会与你细说。”李衎安抚着小姑娘,继续给她上药,“东西都还在,是赵家人寻不到的地方。”
“让长易来找小芍的人,是你吗?”祝清圆小声开口,眼角还含着泪。
“嗯。”
祝清圆心里干涸的口子,像是终于迎来了一丝清润溪水。
她还以为,李行就这样抛下了她。
原来他一直都在。
郎君将伤药盒子盖上,放入祝清圆手心:“好好照顾自己。”
“嗯!”小姑娘点点头,脸色终于红润了些。
“十日后谷雨,你找个借口离开赵府,越晚回来越好。”郎君正色叮嘱。
祝清圆虽然不太明白原委,但她隐约猜到,李行与她一样,都是在对抗赵恒的势力。
她忽然安心了很多。
赵府毕竟不能久留,李衎瞧祝清圆好了许多,便起身欲走。
但是小姑娘却扯住了他的衣角。
李衎侧身看去,祝清圆低头垂眸,带着蜻蜓点水般的娇羞,纠结地开口:“李行,就是……你从火中救我出来那日,是不是……”
越往下说,小姑娘愈加慌乱,眼睫乱颤,完全不敢直视郎君。
然后她突然松开了手,叹息一声:“算了,你先走吧,否则被发现——”
话音未完,郎君骤然俯身,手撑在祝清圆身侧,低头在小姑娘湿漉漉的眉眼处印上一吻。
“等我。”
郎君沙哑的嗓音传来,祝清圆闭着眼睛心跳如鼓。
直到她再睁开双眸,夜色映窗、清风拂帐,郎君似踏月而来,又如仙君般隐去。
但眉眼处似乎还能感觉到郎君的呼吸,微微发烫。
山火那日昏迷前的模糊记忆被完全唤醒,祝清圆捂脸嘤咛,倒回榻上。
困意如山倒,这次她终于得以好眠。
梦中李行真的化作一仙君,俊俏面庞,身若玉樽琉璃,冷冷淡淡。却总是在她要风的时候给风,要雨的时候赐雨。
直到有一日小姑娘发现自己怎么喊,仙君都不再出现了,便在黑漆漆的小巷中嚎啕大哭。
仙君终于出现,提着灯默默向她伸出手。
小姑娘心如饮蜜,挽着仙君破涕为笑,问道:“你怎么还是来了?”
仙君伸出如玉长指,点在她的额心,叹气:“因为拿你没办法。”
她抬头看去,只瞧见仙君如玉的下颌,和越来越贴近自己的,艳若桃李的薄唇。
作者有话说:
圆圆做了一个,在四月这个季节该做的梦,嘿嘿~
◎最新评论:
【心疼女鹅】
【椿梦了无痕呐哈哈哈】
【呜呜呜心疼我的女鹅】
【呜呜呜圆圆太可怜了伤上加伤,还没了财产!小李还不快点来?!】
【救命,看到标题兴高采烈的进来,结果发现竟然是梦!可恶!乌乌小李啥时候来接圆圆走呀!圆圆要哭不哭故作坚强太心疼了!我立马暗自痛骂李衎10086遍!太想看李衎回来认错说自己来晚了疼疼我们圆圆?】
-完-
第32章 、制衡
◎你出门做什么?会情郎?◎
从太傅府的角楼往东眺望,是能瞧见大内的。
夜色巍峨中,仅有大庆殿内的两高楼突出云蔼,飞檐下明火闪烁。而其余诸殿,则都隐没在了百姓口中的“宫禁森严”里。
穿过凝晖殿,才是真正的内宫。
一位低着头的宦臣走到凝晖殿前的时候,忽然被列队的禁卫喝住,只因他手上捧了一个小木匣。
“做什么去?手里是何物?”
“奴婢是内东头供奉官陈赢,这是给陛下送去的小玩意。”
宦臣打开给禁卫瞧,果然,只是几个有年头的木雕小雀儿。
禁卫们整日在宫中戍守,自然也听到过传来的闲言碎语。圣上久病,如今恐是强弩之末,脑子混沌成了幼童心性,常向宫人闹着要儿时玩物。
今儿是蹴鞠,明日是弹丸。
现下夜深还叫太监送东西过去,想必是陛下又闹开了。
福宁殿前,黄门与宫婢们都被赶了出来,不知所措。好在陈赢及时赶了过来,众人一见他,便似见了救星般,请着他进殿去。
陈赢如今是内东头供奉官,在宦臣中职位算不得多高,但懋柔长公主与陛下都是他伴着长大的。
若不是赵后一揽宫权,将自己的心腹姜玉涛拨到陛下身边,名为照看实则监禁,现在的都都知自然也会是陈赢。
眼见赵氏大局将定,姜玉涛已然眼高于顶,见陈赢次次来都无甚纰漏,又对他恭敬有加。
于是这回匣子里的木雀儿,他也就随意瞅了两眼,便放陈赢进去了。
“陛下。”
正坐在龙床上,背对着殿门的九五之尊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他庞眉白发,力不从心地佝偻着,的确病态十足,但却神色清明,丝毫不似传言中痴傻孩儿的模样。
主仆二人无声对视,垂老的皇帝伸手拿过那只木雀,略一掰弄,竟从鸟肚子里掏出了一张明黄丝绢。
丝绢上空白无墨,只孤零零地盖了一枚玺印。
-
长夜无声翻去,坊市间的头陀报晓声随着天光隐约响起。千门万户渐次苏醒,开始有炊烟的味道袅袅袭来,嘈杂低语、笑闹啐骂。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朱红宫墙将冷滞与悠哉泾渭分明地阻隔开。
而祝清圆也在醉棠苑迷蒙地醒来,梦雀熟稔地端着铜盆进来为她洗漱。
但小姑娘今日有些奇怪,整个人呆坐着任凭梦雀摆弄,撑着下巴笑意盈盈,无知无觉。
并不是瞌睡未醒,反而像在神游,或是……思春?
梦雀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迟疑地唤了唤祝清圆:“……姑娘?”
祝清圆霎时一凛,黄粱大梦顷刻倒塌,仙君远去。她也正被小轩窗外刺来的光晃了晃眼,叫她回到此情此境。
“咳……”她捏起帕子捂嘴咳了咳,掩饰难堪,对梦雀另起一话头,“我有些想念家中的糕点了,上回赐蜜斋来的那小丫头倒是会做,能不能请她今日到府中来做一次?”
梦雀一愣,没想到这祝姑娘竟是个贪嘴的,不过这也无伤大雅,她便点头应下。
不过梦雀哪里晓得祝清圆在思虑些什么,昨日家宴,赵太傅允祝清圆可以外出前往禅元寺,她自然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还在无隐寺前往棣州的路上时,祝清圆就曾想过,若要在赵家的爪牙下保住家财,只能舍利分权。
祖父曾说:友能成敌,敌可化友,唯利不变。世间万物变化来去,终究都是制衡之道。
如今一百车现成的金银珠宝消失,赵家人只会更快地将主意打到祝家的行令上来。
所谓行令,不过死物而已,真正的金贵的,自然还是祝氏那源源不断的进账。
祝清圆要做的,就是尽早将祝氏名下的商铺生意交予他人,一同打理,一同分利。
只有有了共同的利益,他们才会与祝清圆一道,共同抵御赵家。
原本祝清圆还很犹豫,生怕自己没有在赵家手里扭转乾坤的能力。
但昨夜李行的来访,反倒让她坚定下来。
她不知道李行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有几分胜算。但若她能为“灭赵”添上一把火……
拥兵自重却事事独善其身的鲁国公,便是祝清圆想要替自己争取的第一位盟友。
小芍来得很快,午时还未到,她便匆匆赶来。赐蜜斋的生意自有兄嫂照看,她心中只念着祝清圆。
可梦雀到底是太傅的人,为免嫌疑,祝清圆不敢与小芍表现得过分亲昵,也不便再与她单独说话。
好在她们自幼一齐长大,在以往祖父的训诫下倒是诞生了许多“暗度陈仓”的妙方。
祝清圆要梦雀替她备好笔墨,自己挽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糕谱”,末了递给梦雀,道:“让那小丫头照着做。”
梦雀在廊下边走边看,果然只是一篇教做糕点的方子而已,瞧不出什么异样。
她亲手将方子交给等在小厨房内的小芍,看着她开始揉面,而后才回到祝清圆身边。
若是梦雀待得再久一些,或是对吃食之事有些领略,便能看出,小芍所做的糕点,与那方子上写的大不相干。
“姑娘,你怎么哭了?”小厨房的潼儿瞧见小芍偷偷地抹眼泪,凑过去好奇道。
“没什么,许是你们这的柴火有些熏眼睛。”
幼时,祝清圆从闲书上看到,历朝历代总有些地方会有种传女不传男的文字,叫做“女书”,是一种外人无法读懂的密语。
她便与小芍兴冲冲地商议,也要自创一套这样的密语,这样即便犯了错被祖父罚禁闭时,二人也能偷偷摸摸地传小话。
是以小芍刚刚看见那纸面的内容,感怀不已。没想到姑娘还记着从前的点点滴滴,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够帮到姑娘——
那张糕谱实质上的内容,是祝清圆在让小芍替她打探打探,看鲁国公夫人何时会去禅元寺上香。
但潼儿却不懂得小芍的心绪,撇撇嘴道:“熏着姑娘眼睛的怕不是柴火,是这时刻熬着的药味儿才对。”
小芍侧目,看向那边并排几个燃着的小药炉子,问:“那位……祝姑娘,一直在喝药?”
“可不是,自打来了便没断过。”
小芍听在耳中,又是一阵心酸,差点再度落泪。
可惜这回来赵家,为了避嫌,祝清圆与小芍主仆二人连面都未得一见。小芍蒸好糕点后,便默默地被人领出了府。
午后悠悠,醉棠苑也陷入一片懒寂,小丫头们倚在廊下门边打瞌睡。
如今已过小满,天儿一日比一日闷热起来,各个院里头都不愿动弹。没了林卿云等人的叨扰,祝清圆也难得的清闲片刻。
只是她还是要未雨绸缪的好。
小姑娘不知又琢磨出什么主意,忽然将手中的糕点放下,用丝帕擦着手,转身唤来梦雀,问道:“三郎如今还在祠堂跪着?”
梦雀没想到祝清圆会问起赵行禄,愣了一会儿才道:“……是。”
“捡些糕点装好,随我去瞧瞧他。”
日头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梦雀心头嘀咕不已,一边依言将糕点摆入食盒,一边不停地狐疑打量着祝清圆。
祝清圆也不对梦雀解释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换了件更轻薄些的短褙子。
接着二人打伞穿过园子前往赵家祠堂,值守的小厮也在昏昏欲睡,正倚在树荫下躲懒。
没料到这个时辰竟然也有人来,吓了一跳。
“梦雀姐姐。”他不认得祝清圆,倒是认得梦雀,乖巧地垂首作揖。
“我们姑娘想进去看看三郎。”梦雀拿出大女使的派头,微昂着下巴道。
小厮也听说过这新入府的祝姑娘,便是日后赵家的少夫人,于是不免抬眸偷偷望了望。
只见这祝姑娘穿着一袭蓝衫,未施粉黛,清清袅袅地站在梦雀身侧,姿容在明艳与清丽之间。
若换上红妆,插金握玉,堪比艳色杀人的名魁。但若斜倚宅廊,执笔翻卷,便是高贵清婉的才姝。
只是可惜了,他们家三郎,爱慕的是手中握不满的丰满雪酥,能喝得了春酒,唱得了艳曲的风尘娇娘。
小厮怀着满腔惋惜,请祝清圆踏入祠堂。
她推开赵家祠堂沉重的檀木门,声音与光束同时漏了满堂,将正躺在祖宗牌位前睡大觉的赵行禄吓了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