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嘉委屈,不平,妒忌,但与此同时,她也深知这些情绪无济于事。
她以定襄王府长女这样耀眼的身份嫁给端王这样宫女所出、不受宠的皇子,本身就是一场交换,端王的母妃对韩家做出了承诺——她是府中仅在王妃之下的第二人,是代替病弱王妃打理内宅一干事宜的侧妃,等到李妃病逝,王妃之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韩元嘉将端王府里诸多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条,对内照拂端王亲信家小与一干妾侍,对外侍奉妃母,恪尽孝道,而她的聪慧与精明,更使她成了游离于诸多端王府谋士之外的另一位谋臣,她是端王的左膀右臂。
她的付出得到了结果,先帝临终前,选定端王继承大统,她终于熬出头了。
而缠绵病榻数年的李妃,也终于撒手人寰。
皇后之位正在朝她招手,她的福哥儿会名正言顺的成为嫡子,这万里江山的未来主人!
定襄王妃与嫡妹一道入宫探望她、屈膝跪拜的时候,韩元嘉心里是很得意的,她第一次在这两人面前如此扬眉吐气。
她特意吩咐开了库房,赏赐嫡妹几件御赐的珍品,作为嫡妹出嫁的添妆,她刻意加重“赏”这个字眼的气力,尽情的展示自己作为上位者的尊贵,那时候她是多么的神气啊!
可是登高跌重,命运总不肯善待她,新帝往翊坤宫来时,正逢定襄王妃带着嫡妹离开,遥遥相望,天子一见倾心,她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韩元嘉不敢回想那日发生的事情,哪怕只是听人提起,心脏都会感受到一股针扎锥凿般的痛楚!
她的皇后之位成了嫡妹的囊中之物,她的福哥儿仍旧是庶子出身,而从出生起便压在她头上的嫡妹,仍旧如同阴云一般笼罩在她的头顶!
韩元嘉时常在夜里咳嗽,几度呕出血来——因为真的太痛苦了,她痛得想要发疯!
……
武则天乘坐轿辇,顺风顺水的进了翊坤宫。
八面玲珑的韩元嘉,滴水不露的韩元嘉,五岁就能背诵《出师表》、八岁就能吟诗的韩元嘉……
她是不会叫外人看出自己的狼狈的。
嫡妹已经被册封为皇后,韩元嘉礼节周到的迎出门去,膝盖弯下去的时候,她听见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咯咯作响。
然而她还是笑着说:“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愿殿下长乐未央,福寿无极。”
武则天虚虚伸手扶她:“姐姐请起。”
姐妹俩一前一后进了寝殿,武则天便将身上大氅解下,递给随从入宫的婢女:“都退下吧,我们姐妹俩说几句贴心话。”
定襄王府的婢女应声而去,翊坤宫的宫人却有些迟疑,下意识去看韩元嘉,而后者笑意浅淡从容,摆摆手道:“皇后是六宫之主,难道还使唤不动你们吗?”
翊坤宫的宫人们遂行礼退下,关紧门扉。
韩元嘉暗吸口气,笑容无懈可击:“妹妹是为了圣上降下的圣旨进宫来的吗?其实姐姐并没有生气……”
武则天注视着她,开门见山道:“很恨我吧?”
韩元嘉脸色不变,摇头失笑:“妹妹想多了……”
武则天恍若未闻,只继续道:“你不该恨我。”
继而她反问道:“你有什么理由要恨我?”
韩元嘉神情微动,脸上浅淡的笑容慢慢敛起。
她看着面前这张鲜妍绝世的面孔,不再言语。
武则天仍旧注视着她,站起身来,与她相对而立:“姐姐,是我要抢你的皇后之位吗?是我让你如此深陷在痛苦和难堪之中的吗?你是棋子,要为家族谋取利益,我也是棋子,同样受制于人,要为家族谋取利益,你为什么要恨同为棋子的我,却不去恨摆布你命运的人呢?”
韩元嘉心头猛地一震,脸色终于发生了一丝变化:“妹妹……”
“我很高兴,姐姐还能听进去我的话。”
武则天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都是定襄王府的女儿,我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我们不是敌人,而是先天的同盟。”
韩元嘉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看她脸上熊熊燃烧的欲望,也看她眉宇间跳跃着的野心。
韩元嘉为之所摄,胆战心惊,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而武则天仍旧握着她的手,向前一步,再度靠近她:“姐姐跟端王也好,我跟新帝也罢,这之间从来都没有爱情,只有血淋淋的利益与算计。”
“端王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存在时,他的分量,并不足以叫定襄王府倾尽一切去下注,所以姐姐成了他的侧妃,而我则被许给同样执掌兵权的崇国公府。”
“只是风水轮流转,当端王成为新帝的时候,姐姐的存在也不足以代表整个定襄王府,所以定襄王府就需要递上去一枚更有分量的棋子去平衡这盘棋,然后我成了皇后。”
她说话的语气又轻又柔,恍若春风,然而韩元嘉却被这温柔至极的言辞刺得遍体鳞伤,惶然变色:“你——”
武则天笑微微的注视着她:“姐姐,你是多么聪明的女子啊,怎么身在局中的时候,反而当局者迷?姐姐是棋子,妹妹是稍稍比你矜贵一线的棋子,谁比谁高贵?你又何必怨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