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令臣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有点同情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皇帝。
大昌的国史上出过不少贤明的君主,就算政绩平平的成宗,在位期间,也出过梅正禹和苏东阳这两位能载入国史的大臣。虽然他们为各自的野心和抱负互相争斗,引发了国本之争。可他们也都是当时名满天下的文坛和政坛领袖。
而天顺帝原本就资质平庸,在仁敏太子和齐王的光环之下,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他。国本之争后,他被推上皇位,一生守成,毫无建树。无法攘外,国内更是积贫积弱。他所生的孩子,也都承袭了他平庸的特点。太子懦弱自负,福王狂妄无谋,其它的几个儿子或因出身卑微,或因毫无亮点,早早被送去就藩。
“皇上以为,今日之祸,是由臣一手造成的?”梅令臣摇头,“如果没有臣,今日的局面或许会晚几年,但结果只会更为惨烈。当年的仁敏太子和齐王旗鼓相当,无论谁赢,都足以君临天下。皇上再看看您的两个儿子,他们皆想利用外族将对方置于死地,全然不管这样做的后果。他们心中装的不是江山社稷,而是自己的权势和利益。这样的人,纵然登基为帝,带给大昌的也不会是盛世繁荣。”
天顺帝苍凉地笑了一下,“难道你不想要权势吗?蛰伏多年,忍辱负重,为的不就是今日能站在这里跟朕谈条件?梅令臣,你并不是个忠臣。”
梅令臣也跟着笑了,“的确。臣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像臣的祖父一样。唯有如此,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实现抱负,再现梅氏当年的辉煌。”
天顺帝长叹了一声,“成王败寇,朕无话可说。说吧,你的条件。你有办法结束这一切吧?”
“臣希望皇上写退位诏书,然后传位给,瑞王。”
天顺帝以为自己听错,“瑞王,为何是瑞王?”
“三年前,静妃带瑞王到臣府上,拜臣为师。”
天顺帝一愣,随即仰天狂笑,“静妃,好一个静妃啊!处心积虑,推波助澜。亏朕还以为上官家是朕的人,原来他们早就已经跟你结成了同盟!朕居然还派上官家的女儿去盯着晋安王,哈哈哈,朕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又蠢又好笑?”
梅令臣说:“瑞王是皇上的儿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加上瑞王年幼,朝臣认为他好控制,藩王会觉得他好欺负,并不会把他视作威胁。而且他生带祥瑞,能够得民心,是平息动乱最好的人选。最重要的是,臣会帮他坐稳江山。”
天顺帝不说话。他用手抚着额头,一连串的打击让他有些难以承受。身边的近臣,女人和心腹,早就有了异心,而他自己整日沉迷于求仙问药,竟浑然未觉。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
梅令臣以为天顺帝不肯,再加一剂猛药,“如今太子尚在郑贵妃的手中,危在旦夕。臣可以救他一命,再晚,只怕皇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天顺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看似恭敬,但眼中早就藏不住深埋的野心。他要拿太子一命,换瑞王的皇位,换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其实天顺帝自顾不暇,太子的生死,他已经无力左右了。可做了二十多年皇帝,总不能连死后都没有个体面。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在这时节十分罕见。
天顺帝伸出手,宋追上前扶他站起来。他颤颤巍巍地移动到书架前,取出一方锦盒,里面是传位诏书。诏书是定制,但继承人那一块空着,也没盖上玉玺。
连他自己,对于继位人选都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天顺帝坐下来,喘了两口气,提笔蘸墨。
写完后,他盖上玉玺,再不看那道传位诏书一眼,又自己步履蹒跚地回到龙床上。
梅令臣上前拿起传位诏书确认无误后,将诏书卷了起来,放进锦盒里。
他和宋追走到殿门外,雨收天霁。一道彩虹,挂在阙楼屋顶的鸱吻之间。
梅令臣用手按住胸口,吐出一口血,血在他衣襟上晕染成花。
“文若!”宋追扶着他。锦衣卫的昭狱是何等地方,不死也要脱层皮。何况梅令臣下狱之时,宋追并不在京中。防得住明枪,也防不住暗箭。
梅令臣抬手,“我没事。把诏书送到静妃手上吧。”
天顺二十二年秋,因太子朱启洛私发谕令,召藩王进京,导致京城大乱,被废去太子位,贬为江东王,迁往江宁府定居。郑贵妃及郑氏一族,控制京卫,图谋造反,皆被入狱问罪。
而后天顺帝退位,传位给皇十三子瑞王朱启润,改国号为康平。诸路藩王见大局已定,自己也损兵折将,纷纷退兵。
天顺帝的皇后被尊为文圣皇太后,康平帝的生母静妃被尊为慈圣皇太后,两宫皇太后并立。
年幼的康平帝在继位后发出的第一道政令,震惊朝野。他加封自己的老师梅令臣为太师,进内阁首辅,摄文武政事。原内阁首辅张祚辞官告老,其余朝臣多有不服,集体罢朝。
因为这道政令,梅令臣成为大昌国史上最年轻的首辅,也是唯一在世时就被加封为太师的文官。
*
秋雨过后,气候越发寒冷。
早晨,苏云清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今日是甘氏的生辰,要去县太爷府中道贺。
这位甘氏也的确是个妙人。
前阵子,梅令臣被下昭狱,甘氏说好的帖子便没了下文。连从前跟苏家往来的生意伙伴大概也怕受到牵连,苏纶去了几家老主顾,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西州人人都在传,要改朝换代了。
可能还会开战。
苏云清觉得这些人也是可笑。别说她跟梅令臣已无半点关系,就算诛九族都诛不到她头上。就说凭梅令臣的本事,绝不会坐以待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