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了一夜,你怎么这副鬼样子!”阿琅一夜没合眼,浑浑噩噩,没来得及照镜子,不知道自己什么鬼样子,只觉得两眼酸胀,视线模糊。
她合衣一夜,天亮后便木愣愣坐在床上发呆,双耳嗡嗡,不曾听见外头曹元亨尖细的叫喊,直到他推门而入,看见双眼红肿、眼周黛青一片的阿琅,跟见鬼似的吓了一跳。
“阿琅给曹公公请安。”她打了个哈欠,蔫蔫地说。
曹元亨皱了皱眉头,问她道:“一晚上没睡?”
阿琅点点头,曹元亨心底里嗤笑,以为她是因为那个传言而失眠,原本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
“换上这身,好好拾掇拾掇,随咱家去内书堂。”曹元亨正了正色,递给她一身行头,簇新的青色贴里,没有缀补,也没有纹样,光溜溜就像是告诉所有人她是个没有等级的内侍。贴里上摆着革带、牙牌、茄带、刀儿等物,还有一双薄底黑缎皁靴。
阿琅接过手,料子与她身上这身一样舒适,只是临时换的总归不合身。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换上!”曹元亨催促道。
虽说曹元亨是个太监,在他面前换衣裳总有不便之处,见他没有要回避的意思,阿琅想了个办法支开他:“曹公公,奴婢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肚子饿得很,能不能先裹了腹再做差事?”
“你小子鼻子倒是灵得很,属狗的么?”除了衣物,曹元亨也捎了早点过来,自然都是公孙怀授意安排,他故意把食盒放在屋外,先饿她一阵,没想到还是被这个鬼精灵揭穿了。
“曹公公慧眼通达,奴婢生于庚戌年,正是属狗。”阿琅故意无视他的讥讽,拿着阿玕的生辰八字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曹元亨微微一怔,大叹一口气,捶胸顿足走了出去,趁着这个当口,阿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好了行头,曹元亨再回来时,见她正在别腰间的牙牌,又吃了一惊,“学过变戏法儿么?”
“曹公公英明,竟然连这个都猜得到,奴婢确实与跑江湖的学过两招。”阿琅与他嬉皮笑脸,两眼盯着他手上的食盒露出精光,看她咽口水,曹元亨竟觉得滑稽,把食盒交了出去。
阿琅打开一看,是豆腐脑和肉包子,鲜香扑鼻而来,她也不顾什么矜持,囫囵往嘴里吞,一方面是她饿极了,另一方面曹元亨催得急。
豆腐不烫嘴,包子尚且热乎,她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一溜儿抹嘴,看得曹元亨目瞪口呆,从没有人把粗茶淡饭吃得这般有滋有味过。
恍如刚进宫时的自己。
“吃饱了就走罢。”曹元亨甩了甩头,转身出了门,阿琅紧跟其上。
内书堂就在司礼监进来的第一道大门内稍南处,堂前栽了十多棵老松,堂内供奉着先师孔子神位,门前挂着一副楹联: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
这里是本朝宦官读书学习的场所。原本开国之初,太祖定制,不许内侍识字,以防其干预政事。咸安年间,皇帝依赖宦官,批红大权逐渐交于司礼监,又选通书算之小内史监典簿,掌文籍,为了培养通文墨的宦官,方许翰林教官入内书堂教内侍读书,一般选二三百名内侍在此学习,多在十岁上下。
圣人位北面的一间屋子则是供翰林教官休憩的地方。
内书堂俨然是一座学堂,师者皆从翰林院挑选而来,只是教的不是秀才,而是一群无法参加科举的内侍。
阿琅识字不多,留在司礼监只会丢掌印的脸,因此她被选来进学,通晓文墨,将来走出去也不至于让人笑话她是个文盲。
紫禁城里读书,得天独厚,举子尚且寒窗苦读十年方有机会一举成名,多数还是名落孙山,她今时今日得此良机,必要用心掌握,一有机会便将学识传达于阿玕,事半功倍。
为了阿玕,叫她在这里活受罪也认了。
曹元亨把她送进了内书堂,厅堂内北向南悬挂圣人孔子画像,下方条案上安着至圣先师神位,左右供青铜礼器,上悬大匾“至圣先师”。阿琅认得那是孔圣人之像,曹元亨带她下跪四拜圣像,拜后转往南,恭肃而入,又见先师圣像,只作揖不跪拜。
拜过先师,转向堂下教室,年少的诸生正在向四名身穿官服的教习行礼。
“曹公公有礼。”所有人因曹元亨的出现而发生转变,皆对他肃然起敬,左右相对而立的四名词林先生见到曹元亨自降身份,先行作揖行礼,四人清一色青色团领衫,胸前缀白鹇补子,皆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这四人都是饱读了诗书,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跻身翰林,皇帝任命他们进内书堂任教习,负责教内侍读书习字。
若有慧根,眼力劲儿好的,也就能进司礼监,平步青云。
“这孩子刚进宫没多久,咱掌印瞧着机灵,放进内书堂来,今后有劳几位大人多多提点了。”曹元亨按着阿琅的肩头,笑得温文尔雅,说得不急不缓。
“曹公公哪里的话,您与公孙掌印他老人家为陛下殚精竭虑,吾等自然也要肝脑涂地,您尽管放心,吾等定会尽心教导,给公孙掌印一个交代。”词林其中一员,笑呵呵应答,瞅着阿琅满是赞许,“这孩子头圆额高,双眉清丽高扬,弯曲细长,两眼清爽明净,是个聪明富贵,机智有福之人啊!”
江湖术士都道阿琅面相有福,阿琅半信半疑,毕竟跑江湖的为了混口饭吃,难免神神叨叨,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而他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学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就有谄媚之嫌了。
曹元亨见惯了趋炎附势的嘴脸,乐呵呵道:“都是为朝廷办事,安分守己最重要,咱家尚有要事需办,就不在此多留了。”
“吾等恭送曹公公,曹公公慢走。”
临走前,曹元亨许是不放心阿琅,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出乱子,阿琅只管点头。
然而实际上,阿琅读书并不认真,她本就不是读“之乎者也”的那块料,对号入座,然课才上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倒头呼呼大睡。
她真是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词林先生平缓的语速犹如母亲的安眠调子,她枕着手臂,闻着书香做起了春秋大梦。
再醒来时,早已日暮西沉,人去楼空,留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书堂里,对着孔子老人家的画像,五味杂陈。
阿琅不记得自己何时睡了过去,原本课上打瞌睡不是尊师重道之举,可教习也不曾训斥与责罚,当真奇了怪了。
她木愣愣地收拾书案,堂屋进深浅,夕照如金沙铺洒在她周身,她有些心不在焉,未曾察觉金沙上缓缓浮现的一道被拉得细长的影子。
转过身时,逆光刺眼,她下意识伸手挡光,半眯着双眼,直到黑影盖住逆光,她才从指缝中偷偷睁眼,绯色织金曳撒,耀眼夺目,再往上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上学第一天就偷懒,被司礼监的掌印逮个正着,虽然他白洁无暇的脸上映着夕阳红,像个施粉黛胭脂的大姑娘,叫人胸中流荡,可在阿琅心驰荡漾前,手上的书本“啪”一声落在地上,静谧中响彻心扉。
“奴婢见过督主!”阿琅清醒过来下跪磕头,先保命要紧。
而在她下跪之前,公孙怀不疾不徐道:“昨晚你一夜未眠,不习惯?”
“回督主,奴婢被蚊子叮了一夜,才没睡安稳,奴婢保证,不会再有下次!请督主恕罪!”在他发难之前,阿琅率先罪己,并在弯腰行礼之时,趁机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千字文》。
公孙怀上前一步,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习惯倒是与儿时一点儿没变,做了错事就会不经意地掂一掂双脚,“拿来。”
他伸出右手,阿琅不明所以,公孙怀略一指点她刚藏进袖子里的《千字文》,她躲不过就只好乖乖交出。
公孙怀拿走了书,单手提袍潇洒落座于一旁书案前,翻动书页随口一问:“不曾读过书?”
阿琅点头回道:“读过《千字文》,认得几个字。”《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都是蒙学读本,阿玕背书的时候,她耳濡目染,记住了一些。
“背一段听听。”他忽然举目与她相对,阿琅猝不及防,垂下了头,作思考状。
公孙怀极有耐性,不出声打扰,未几,听得她清朗舒缓地起了调:“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她没有背完,断在百字处,窘迫地偷望了公孙怀一眼,谁知他半撑着头,闭上了眼睛,气息平缓而有力。
“督主?”阿琅试着叫唤一声,没有回应。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也不见动静,这才确认,听她背书的公孙督主被催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虽然有点慢热,但我还是希望有个发展过程,感谢大家能够耐心看下去~
第16章 闲情
她一夜未眠才无比困顿,上课打盹,堂堂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主虽说日理万机,也有疲惫的时候,可这样毫无戒备地在一个认识才一天的人面前闭上眼睛,就不怕有人对他不利吗?
也可能是她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不足为惧。
公孙怀对阿琅来说,仍是个陌生人,外界都谣传东厂督主是个阴狠的人物,因而先入为主,她也把他想成了一条毒蛇,不敢轻易招惹,只是见了庐山真面目,才意识到,他不仅模样能够勾人魂儿,为人处世也进退有度,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至少现在于她而言是有利而无害的。
阿琅端详了一阵,见他睡得安稳,不再流连打扰,欲在他醒来之前先离开内书堂,而刚到门口,便见曹元亨快步走来,她又回转过身去看公孙怀,毫无变化。
“怎么只有你一人?督主人呢?”曹元亨把阿琅送进内书堂后就去了东厂,联合公孙怀会同锦衣卫、三法司审案,案子审了一半,曹元亨又与公孙怀一同回宫,刚进东华门就遇到四名词林先生向公孙怀通报了今日的教学情况,细听之后,公孙怀只身走向内书堂。
曹元亨则按照吩咐跑了一趟公厅,因有急事才匆匆来寻人。
阿琅行礼之前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指了指内堂,曹元亨越过她的肩膀,见公孙怀撑着头打盹微微一惊,阿琅道:“督主睡着了,曹公公您有什么急事儿么?”
本来是要禀报要事的曹元亨迟疑了,通常督主休息,都要屏退左右,从未见他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可以肆无忌惮地闭上眼睛,且面容安详。
“你对督主做了什么?”曹元亨多心了,压低了嗓音斥责阿琅。
阿琅一脸无辜道:“公公冤枉,奴婢就是背了一通《千字文》,哪里想到督主他听到一半竟发困了……督主昨夜也没有睡好么?”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公孙怀从来都是鞠躬尽瘁,司礼监替皇帝揽了批红大权,皇帝不愿当励精图治的明君,也就只能由司礼监掌印代为效劳,毕竟国祚不可断在这里。
通宵达旦都是家常便饭,劳碌奔波也理所当然,公孙怀独挑大梁,能够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何况他又是个思虑深重的人,绝不会沉湎于梦境。
眼下又是一件稀罕事,曹元亨忘了急事,匆匆向阿琅招手,把她赶到了门外,又轻掩上门。
“曹公公,奴婢斗胆问一句,今日……东厂没什么事儿吧?”她心里仍然牵挂着阿玕,却不好直问,只能通过顺昌伯一案问及宋世良才能知道阿玕如何。
她自认为,若宋世良无事,阿玕便也会无碍。
“多嘴!如今进了宫,规矩还没学会,就想着僭越过问东厂的事儿了?”曹元亨看在督主的面上没有严厉训斥阿琅,可她少不更事,刚进宫就多管闲事,难免招惹祸端,就啐了几句提醒她。
阿琅受到警告便明白曹元亨不会直言,东厂那边有什么动静她只能自己另想它法,她讪讪一笑:“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这就回自个儿屋里好好反省!”
说着,她拔腿就要跑,曹元亨又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了回来,“督主醒来之前哪儿都甭想去,给咱家好好守在这儿!”
曹元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公孙怀选了她进宫,都要鞍前马后好生伺候他,白天一个外出办公,一个进内书堂学习,放学、散值,该当的差还得当。
“是,奴婢遵命。”阿琅势单力薄,只能唯命是从。
她立在门口像尊门神,曹元亨打量一眼,满意了才转身离开去办他的急事。
人已走远,阿琅才不傻,见左右无人,撩起裙襕往台阶上一坐,数着地上的蚂蚁打发时间。
蚂蚁搬家通常在阴天才会容易见,此刻天边尚有一丝霞光,能见到此景实属罕见,她一时好奇,就起身循着蚂蚁行走的方向一步步跟上。
马上就是晚膳时分,她的肚子早已空空荡荡,公孙怀不醒,她也没有资格先用膳,只能跟着这些勤劳的蚂蚁,看看是否发现什么惊喜。
结果惊喜没有,惊吓倒是不小。她绕到了内书堂后,不知有个侧门,在她低头跟着蚂蚁一起“搬家”的时候,早有人盯上了她,只是不出声。
直到一只黑色的皁靴如大厦倾覆,上演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之前,阿琅破音高喊:“脚下留情!”一面出声,一面将那人推向一边,电光火石间,她余光瞥见绯红的曳撒下摆,两眼一闭,紧咬下唇,撒腿就跑。
“站住。”她还没跑远,就被公孙怀迷蒙略带醉意似的声音镇住了魂,再也跑不下去。
他什么时候醒的?又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悄无声息的?
她刚才推了他一把,冒犯之罪板上钉钉,但不知者不罪,应该能逃过一劫吧?
“奴婢见过督主,不知督主已醒,方才并非有意冒犯您,请督主恕罪!”
所有人都对他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可唯独不想见她对自己卑躬屈膝,只是现如今她的身份尚不能公布天下,他不得不当作一无所知。公孙怀握了握拳,松开道:“回去罢。”
阿琅不太明白,这就完事儿了?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她做了那么大不敬的事,他岂会轻易放过她?
“不饿?”见她站着不动,公孙怀睇她一眼。
“饿。”阿琅如实回答。无论如何,填饱肚子要紧。
不知不觉间,她成了公孙怀的随从,一路跟随,他身形高大,步子极缓,阿琅瘦小,脑袋只到他腰腹稍上不到胸膛,从背后仰视他,那挺拔的身姿如一棵劲松,他的形象也在她心中变得有些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