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默默跟着,一言不发,公孙怀也不出声,就在半道遇上曹元亨,搭了两句,公孙怀让阿琅独自回屋,自己则跟着曹元亨往公厅的方向去了,看他们急色匆匆的模样,该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阿琅尽管在意他们的急事或许有关顺昌伯一案,却不敢轻举妄动,唯有静观其变。
只是阿琅忘了,在这司礼监,掌印没张嘴,哪里轮得到底下的人先端饭碗的,她随手拉了个内侍,果真也饿着肚子,可人家能够忍,没有瞎嚷嚷。
本来阿琅是个能够坚忍的人儿,可在坐船北上的那一个月里,好吃好睡,宋世良照顾有周,倒叫她撑开了肚皮,缩不回去了。
她恨自己没有出息,进了宫还得活受罪。
“我……我可以走了么?”这内侍比她年纪稍大些,胆子却很小,被阿琅挡着,眼神闪躲,双手始终抱在胸前,阿琅不闻不问,眼珠子骨碌一转让了道。
内侍匆匆奔走,阿琅高声喊道:“督主!”
他浑身一颤,揣在怀里的细点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拾掇,阿琅先一步捉住了他的手,学着曹元亨地语气眯眼笑道:“这般精致的点心,不知是哪位主子赏的,干吗藏着掖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脸颊红一片,绿一片,使劲挣脱,论比力气,她或许敌不过孔武有力的宋世良,可对付一个文弱的内侍,还是绰绰有余。
“主子体恤咱们奴婢,时有分赏,主子吃剩的赏给奴婢,有甚么奇怪?”
阿琅见他嘴硬,哼了一声,有几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但还不够炉火纯青,她并不想与他追根究底,只是她饿的厉害,岂能容他吃独食。
“那你倒是说说,是哪位主子分赏与你的?旁人也有么?”
“这、这与你何干……”他涨红了脸说到一半,不知看见了什么,逃也似的撒腿跑了。
阿琅稀里糊涂,想这人当真是胆小如鼠,不过多问了几句就慌慌张张见鬼似的溜之大吉,顿时兴味索然,伸手捡起撒了一地的精致点心,因是干点,沾点泥灰拍去一层却也无大碍。
“你怎还不回屋?鬼鬼祟祟在这儿干什么?”
刚到嘴里的点心又让土地爷占了便宜,她想呢,那内侍跑得比耗子还快,原来是看到了曹元亨这只大猫。
他不是随公孙怀办急事去了吗?怎么还优哉游哉跑来看她笑话?
“这点心你从哪儿得来的?”曹元亨看了眼落在地上的云片糕,这是南方的糕点,宫里原本没有,自打延祺宫的那位高美人入宫,就只有她会做,阿琅刚进宫,不曾出过司礼监,该不是她偷来的。
“也罢,掉地上的就甭再捡了,这儿是司礼监,不是乞丐窝。”曹元亨不再追究,却拐着弯儿骂阿琅。
阿琅除了微笑,只有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关照呀~
第17章 良夜
曹元亨平日就算狐假虎威,也不会搬弄是非,这独特的雪片糕只有别人带进司礼监,不可能是她偷盗得来,阿琅不为自己辩白,因为有人自会替她证明清白。
没有追究,也不给她机会亲尝一口,但是曹元亨没有令阿琅失望,他折返正是奉公孙怀之命,招呼她先行用晚膳。
“曹公公,督主尚未用晚饭,奴婢当真可以先吃么?”无论曹元亨是否真的奉了公孙怀的命令,既然进了宫,她就要多留一个心眼。
有人对你好是真的为你好,但也有人别有所图,尤其是从未相识之人。
“你也可以选择不吃。”曹元亨一贯嫌弃地瞅了她一眼,只是三菜一汤一碗白米饭已经摆上了桌。
与早上的粗茶淡饭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不禁感到奇怪。
而面对丰盛的菜品,阿琅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身体多于理智。宫里的膳食当真如民间传言,汇集了天底下最好的食材,也雇佣了天底下厨艺最好的厨子。
光是司礼监就可享受如此珍馐美味,坐在金銮宝殿上的天下之主岂不是要尝尽饕餮盛宴了?
“宫里的人,可真会享受。”阿琅有此感叹,不料曹元亨冷哼一声。
宫中除了各位主子,为奴为婢的人哪有机会真的吃上山珍海味,若能得权势,就另当别论了。像阿琅这样刚进宫的内侍,换作旁人,万不会有此特殊待遇。
只不过公孙怀让曹元亨多加照顾,他必当万死不辞。
“问那么多做什么,这可都是督主的一片心意,快吃!”说着,把一双竹筷塞进她手里,阿琅突感不适。
虽说这些饭菜不一定有毒,可好生喂养的目的是什么?她可不敢轻易相信东厂督主是知恩图报之人,她就是给他治了个头痛之症,便处处照拂有加,怕不是养好了身子骨,再抽取她的鲜血或什么部位来补阳气吧!
过去常听人说,宫里许多去势的人内心仍然渴望重振雄风,一旦手握大权,就会利用职权的便利,不惜一切寻求再生之法,甚至为此听信术士蛊惑,取男童的脑髓服用,造成杀戮无数。
空穴来风必有因,公孙怀此人因面白细腻而瞧不出实际年龄,坊间传言他已年过半百,阿琅尚未过问督主的年龄秘密,不知他是养颜有道,还是天生丽质。
若真如坊间传言,他已年过半百,相貌却如青年才俊,那就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走了什么旁门左道……
“愣着做什么?怕下毒?”
阿琅摇头,又问:“曹公公,您说是督主把这么多好吃的留给我吃,督主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么?”
“这是自然。督主英明神武,心胸宽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人人敬重……”说起督主,曹元亨脸上自带光彩,情不自禁夸夸其谈。
实际上这些不过都是他的幻想,公孙怀此人心胸狭隘,不苟言笑,手段阴狠,人们巴结他,溜须拍马,全因有利所图,也为忌惮他的权势,不敢得罪。
因此坊间一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诋毁他的名誉,另一派人则对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只是名垂青史难,遗臭万年易啊!
东厂和锦衣卫的臭名不相上下,提督东厂的公孙怀在民间的流言蜚语如那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阿琅听到的不过是凤毛麟角,可光凭这一角,就足以骇人听闻。
“你究竟还吃不吃了?”曹元亨见她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心里一顿窝火。
“吃!”阿琅提起筷子,端起饭碗,一鼓作气在曹元亨面前狼吞虎咽,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她没有太大能耐,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因阿琅吃相狼狈,曹元亨不忍再看,抖了抖衣袖转身就走。
曹元亨走后,阿琅也没有停下碗筷,指不定他还派人在暗处盯着她,她是个爱惜粮食的人,送来的菜品丁点不留,给足了公孙怀颜面。
她几乎吃撑了肚皮,无法行动,横躺在床上忽然又想到方才在前院遇见的内侍,起初以为他慌慌张张是偷拿了点心怕被人发现,可他身上挂着司礼监的牙牌,包裹糕点所用的巾帕上绣着精致的花纹,颜色极为秾艳,像是女子所用。
一个内侍拿着女子用的巾帕鬼鬼祟祟,他一定和那名给他糕点的女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了。
曹元亨并没有追问她糕点从何而来,想必心中早已有数。
这紫禁城里,果然到处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
吃饱了容易犯困,她睡了大半天仍是没有睡够,她和身下的床褥混了个眼熟,两腿一伸便见周公去了。
她的睡相比吃相好很多,吃相是做给人看的,可睡相不同,对外界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她暴露了本性。她骨子里还是个有涵养的姑娘家,平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平缓而绵长地呼吸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可惜她睡着之后也没有了防范心,竟忘了锁门。
刚到月升之时,公孙怀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今晚不用彻夜批红。
有人想在朝堂上掀风浪,他先把风浪打回到始作俑者身上。内阁拟了票告发延祺宫的高美人买通内侍与宫外通信,检举她为高禄同党,应一同论罪。
高美人与高禄同宗同族,却不是嫡系一脉,只能算得上是远房表亲,高禄涉嫌谋反,一旦定罪,株连三族,但绝不包括已经入主后宫的高美人。
高美人从未与高禄有过交集,在这个节骨眼上告发,谁在从中作梗,公孙怀心中了然,他压下了内阁拟的票,并不打算提起朱笔。
这是大学士苏起用拟的票,他是内阁次辅,也是当今皇后的父亲。高美人固宠有方,苏皇后不及其万分之一。苏起用野心勃勃,不甘屈于次辅之位,原本想借助后宫之主是他女儿的优势夺取首辅之位,没想到屡次受挫,如今正好借着高禄谋反一案借题发挥,就算不能坐实罪名,也好挫一挫她的锐气。
公孙怀心眼再多,却对苏起用的手段嗤之以鼻,那些拿笔杆子的文官,肚里的肠子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剖开肚皮,到底有几根直肠子谁能说得清。
他不予理会,打发了一通,有些话还是得留到皇上和太后的面前说,在此之前,他心里还念着一个人儿,径直回来看看。
一眼看到她横躺在床上睡得深沉,而小桌上被她清空的碗碟也已收拾干净放置在食盒之中。她看似行为粗鄙,身上依旧流淌着尊贵的血液,范皇后对她的教导或许随着时过境迁她早已忘却,可养育她的那户人家似乎把她教养得算是得体。
宋兆安不负所托,把他们姐弟二人托付给了一户好人家。
“山……”一声梦呓,把公孙怀从十年前的往事中拉回到眼前,他垂了垂双目,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嘴角处残留着一点几不可见的酱汁,他没有多想,从袖中抽出素黑的巾帕在她嘴角轻轻揩了揩。
睡得再沉,若有异物触碰,总归感到不适,阿琅正做着发财梦,躺在金山上,仰望穹顶,不知怎么,落下淅淅沥沥的细雨,雨丝如银针密密麻麻砸在她脸上,酥痒得跟猫儿一阵挠似的,她一下下抓痒,无济于事。
公孙怀以为她做着什么怪梦,人没有清醒,双手却半点不安分。
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睡颜,一会儿安静得像只小猫,一会儿又跟猴儿似的,颇为有趣。
过去他只是惜薪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火者,满面尘灰,哪有资格接近贵主儿。
头一次离得主子近,还是因他犯了事儿。他因这副容貌尝尽了内侍们对他的屈辱,就连进宫送炭,也因少于定额被承乾宫的主位罚跪。
冰天雪地里,跪一个时辰尚且能忍,可若那位主子不发话,这条命多半是撑不下去的。鹅毛大雪盖在他瘦削的身上,不多时便活脱脱成了个雪人,天可怜见,让他在冻死之前遇见了范皇后。
承乾宫挨着坤宁宫,范皇后从景仁宫回坤宁宫时恰巧途经承乾宫外的长街,中宫之主悲天悯人,见此情状,不问缘由,先命人将他身上厚重的积雪除尽,再抬回坤宁宫,因施救及时,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范皇后救了他,却也因此与承乾宫主位刘贵妃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
回到惜薪司后,他便与后宫失去了联系。
倘若他当时多留些心眼,想尽方法留在范皇后身边,或许就能早一日察觉到王有吉与刘贵妃的阴谋,范皇后也不至于难产致死,更不会尸骨无存……
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可能流落民间。
怪他当时的力量过于薄弱,无力对抗,只能靠几分小聪明偷梁换柱。范皇后身边的侍女与锦衣卫指挥佥事宋兆安里应外合,他想要趁此机会报恩,便答应当那张护送长公主逃出宫的盾牌,而刚出生不久的太子则由稳婆和皇后的贴身宫人乔装出宫。
他带长公主离开之时,坤宁宫的火势已经蔓延,引发了宫乱,一时之间,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计划和行踪,大火直到一场暴雨过后才逐渐熄灭,可华丽的宫殿付诸一炬,尸横遍地,面目全非。
范皇后产子,除坤宁宫内之人以外,无人知晓,只当是一尸两命,找到尸首的时候,确也见到了被动过手脚的范皇后的遗骸,至于长公主,另有同龄女童为主殉葬。
十年过去,这桩惊天秘案,知道的人所剩无几,公孙怀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阿琅你怎么就没有危机意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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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境
公孙怀悄无声息,进出阿琅的屋子不留痕迹,因而阿琅从未察觉。
进宫过去近一个月,她每日来回内书堂与自己的卧房,从未踏足别的地方。这是公孙怀的命令,她过得衣食无忧,却被拘囿于司礼监,偌大的紫禁城于她而言是近在咫尺,而远在天边。
与宫外更是断绝了一切联系。
在内书堂里读书识字,因她待遇特别,绝大多数内侍对她相当友善,更有送上门来称兄道弟的,都与阿玕一般年纪,只是他们进来当的是奴,受了调/教,言行举止看似规规矩矩,内心九曲十八弯令人叹息。
阿琅来者不拒,在这陌生的地方,多结交一两个朋友,哪怕不是真心的,也总有好处。
司礼监里来来回回就那几十个内官,个个阴阳怪气,与他们打交道都要多费点心,稍不留神,就让人抓住把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个月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把戏见了不少,偶有犯事的被赶出了司礼监。而这里的人像是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从不大惊小怪,只默默站在一边,背地里念叨两句也就过去了。
有一名叫“宝禄”的内侍,因与人私通,遭人告发,被发落到了浣衣局,没过多久就死了,说是被活活打死的,惨不忍睹。阿琅与此人有过一次交集,就是当初私藏雪片糕被她发现的那名内侍。他是顺天府昌平县人,才十六岁,进宫五年,照道理宫里的规矩他不会不懂,可他依然触犯了宫规,与宫女私通。
原本进了宫都是孤家寡人,有些资历的内侍与宫女结为菜户,彼此为伴做一对挂名夫妻度过余生也受到了皇帝的默许,可皇帝忌讳两者利用这层关系企图干预朝政,一经发现,必然严惩。
可是据阿琅所知,宝禄只不过是收了高美人身边宫女的雪片糕,也许那名宫女有利用宝禄之嫌,想通过他拉拢司礼监与延祺宫的关系,而宝禄对她却是真心,没想到被人欺骗又让人有机可趁,最终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