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用以顺昌伯高禄谋反一案牵涉高美人,借机将其铲除,在这风口浪尖上,高美人宫里的人不知避嫌,最终惹火烧身,苏起用更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司礼监不太平,后宫也没能清净,偌大个紫禁城,就像市井一样,乌烟瘴气。
可在宫里,害个人,比杀只鸡容易得多,眼也不眨一下,更是见不到一滴血。神不知鬼不觉,哪天丢了个人,都像是家常便饭,无人过问。
说不怕,阿琅自己都不信,可她想活下去,就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事实,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付出真心。
过了一阵,风平浪静了,司礼监又来了个新人,此人是阿琅的旧相识,与她一路北上,颇有渊源。
“你怎么也进了司礼监?顺昌伯的案子,结了么?”
“恩人不知道么?就在恩人被带走后没多久,高禄在东厂狱中悬梁自尽了!”进来的是曾在顺昌伯府中受到迫害的蔡安,提到高禄的死,他眼中除了痛恨,更多的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我整日待在司礼监,若不是见到你,东厂的事我哪里敢多问。”结案之后,与她一同北上的那批受害者将被充入宫中为奴,除了三宫六院,尚有二十四衙门需要安排人手,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蔡安竟会被安排到司礼监,只是他的命没阿琅的好,做的是最底层的小火者,也没有资格进内书堂读书。
好在两人算是旧相识,可以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
蔡安打量阿琅,见她较之前丰腴,又进了内书堂,深感她遇到了贵人,不由问道:“恩人,可真有你的,才到京城就攀上了东厂督主这样的高枝儿,恩人到底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说出来怕你不信,咱们掌印有头疼病,我就用了个土办法替他治了治,许是他觉得我有些用处,才想留着我。”阿琅向他招招手,贴近他,悄声道:“你听没听人讲过,吃男童脑髓驻颜延年的秘闻?”
她故意制造诡异的氛围,希望自己的解释可以蒙混过关。
洁面后的阿琅姿色卓然,脸蛋粉雕玉琢,蔡安不是没听过“唐僧肉”的故事,倒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看着她圆润的腮帮子,蔡安心惊肉跳,慌忙抓住她的肩膀,而在他大呼小叫之前,阿琅先捂上了他的嘴,压低嗓音道:“这都是我胡乱猜的,你可别大声嚷嚷,若真要动我这个人,我也逃不了,不如姑且当好差,攒点银两送出宫去。”
蔡安始终瞪着浑圆的眼睛,两人也算见过几次面了,可从未如此近在咫尺,他一双圆眼瞪起来像是一对铜铃,阿琅当是自己吓着了他,又道:“你别瞪了,我还有正经事得问你。”
蔡安终于松弛了眼皮,示意她松手,阿琅捂得紧实了些,才一会儿,手心就冒了汗,她讪讪一笑,松开了他。
“恩人想问什么?若是我知道的,定一字不差地告诉恩人。”自从遭遇不测,蔡安几乎失去了一切,好在上天怜悯,让他结识了阿琅,她是他的恩人。
阿琅抓了抓头皮,皱巴着眉头道:“你口口声声喊我恩人,怪别扭的,今后你还是叫我阿琅罢,琅玕树的琅。”
相识了一段时日,蔡安只管称呼她为“恩人”,没有问及姓名。原本他话不多,两人只是萍水相逢,不做介绍也无所谓,可如今同在宫中,又是同一屋檐,便告知他名字,何况他一口一个“恩人”听来别扭。
“琅?”
蔡安一脸困惑,阿琅瞬间明白,他出身农家,恐不识字,便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摊开掌心,用食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了个“琅”字,边写边嘀咕:“这是我的名字,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他点头,“家里穷,虽没能读书,但自己的名字还能认得。”说着,他反抓住阿琅的手,让她掌心朝上,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写得慢,阿琅怕痒,忍不住笑出了声。
蔡安顿了下,阿琅咯咯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嘲笑你写的不好,只是我怕痒……”
阿琅哪里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不仅明眸皓齿令人眼前一亮,嗓音也像是一串银铃清脆好听,叫人心旷神怡。
不知怎么的,蔡安撒开了她的手,紧接着低下头退到一边,诚惶诚恐道:“奴婢见过督主!”
督主?
阿琅浑身一颤,公孙怀回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你并非东厂之人,不必唤我督主,同司礼监其余人一同称呼。”公孙怀神色如常,一贯地淡漠疏离。
“是,掌印。”
东厂里的人尊称他一声“厂公”或“督主”,司礼监里的人都称一声“掌印”,其余人爱怎么称呼他不愿多管。
说起来阿琅也不是东厂的人,公孙怀却从未纠正她的称呼,这又是何意?
还是他有意栽培她将来进东厂?
“你先出去。”公孙怀淡扫了蔡安一眼,蔡安应了声是,低腰退出了阿琅的屋子。
“督主,奴婢今日背了《千家诗》!”这一个月,阿琅不负所望,刻苦读书,从《千字文》到《百家姓》,再从《百家姓》到《千家诗》,背得滚瓜烂熟,公孙怀只要得空,就会来检查她的功课。阿琅确有几分聪明,也懂察言观色,生怕他质问,便声东击西,转移他的注意。
公孙怀好整以暇瞅了她一眼,撩了一把曳撒边儿坐在圆凳上,提起青花茶壶,拈着一个配套的青花瓷杯倒上一杯凉茶,“《终南山》。”他缓缓开口,点了一首。
阿琅眼珠子骨碌转动,拿出胸有成竹的底气,清了清嗓道:“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何处宿,隔水问樵夫。”念完她偷望了一眼公孙怀,他垂眸,唇抿着杯沿,遂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王摩诘的诗!”
公孙怀轻点下巴,搁了瓷杯道:“知道终南山么?”
“回督主,终南山又名太乙山,是一处道教发祥圣地,而‘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中的南山指的就是这终南山,千年来,修炼成仙的没几个,入山隐士倒是颇多。”阿琅讲得头头是道,不知他所问真正用意,但说了些寻常答案。
“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深严邃谷不可探究……”他捏着瓷杯缓缓启音,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想打听宋世良么?一个月前他去了终南山。”
阿琅震惊,她还没来得及问蔡安有关宋世良的事,公孙怀怎么知道的?
一个月前,她刚进宫,高禄的案子也才开审,宋世良奉命捉拿,照理后面的审讯也该由他出面,又怎会放弃手上的重要案子跑去终南山呢?
“放心,他尚未达成鸿鹄之志,自然不会出家当道士。”
“所以……宋大人是去办案的?”阿琅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咬紧了下唇,她这样不就是承认自己想打听宋世良的行踪了吗!
“宋大人也算救过奴婢一回,有道是‘知恩莫忘报’,奴婢走得匆忙,还没好好跟宋大人道过一声谢,没想到他就去了终南山。”她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公孙怀未发一语,忽然站起了身,阿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也不知自己究竟怕他些什么,不敢抬头直视。
“半个月后,他便会回京,你若想答谢,可许你出宫见他一面。”
“真的么!”公孙怀这番漫不经心的话犹如大赦天下,阿琅受宠若惊,但是公孙怀没有再给回应,他转了个身,一声不吭走了出去。
阿琅兀自沉浸在即将见到阿玕的喜悦中,不曾在意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的心思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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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鲛绡
半个月后,公孙怀果真守信,放阿琅出宫会见宋世良。东厂的人遍布天下,倒也没有派个人跟着,她拿着司礼监的牙牌从东华门出宫,不曾受到阻拦。
当然,从司礼监到东华门这段路,一直由曹元亨跟着。阿琅进宫以来还不曾离开司礼监,当初进宫也在夜里,生怕她不认路,曹元亨好人做到底,领她出了宫门。
“马车就在前面不远,车夫会将你送去与宋世良见面,记住,申时初前必须回宫。”曹元亨仰着脖子,三令五申。
阿琅点头致谢,临去前递了一方帕子上去,这天热得厉害,难为他送她出宫,满头大汗只能提着衣袖虚揩一把,阿琅终究有点良心,拿公孙怀赏她的帕子借给他擦汗。
这一个半月,阿琅摸透了曹元亨的性子,他就是嘴硬心软,做什么都向着公孙怀,并非有意针对她。
帕子是一尺见方的素绢所制,竹青色底卷草暗纹,用的是江南织造所生产的上好丝绢,因轻薄若羽,入水不濡,仿若传说中的南海鲛人所织,便名鲛绡帕,宫中少有人用,所用之人非富即贵。
曹元亨一看便知这并非阿琅所有物,该是督主所赠,心里酸溜溜之余,大有敬畏,不敢贸然接受,便故意摆出架子道:“咱家自有手帕,不必你费心,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路!”
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阿琅摇头叹息,抬眼看了看日头,刺目火辣,她收起帕子,匆匆与曹元亨道别后,上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阿琅迫不及待,她催促车夫加速,终于在颠簸中来到了宣武门外的一家酒楼。
锦衣卫官署不是她该去的地方,酒楼虽然鱼龙混杂,却也可以掩人耳目,她出宫时是内侍打扮,上了马车又换了一身日常的象牙白贴里,公孙怀早已让曹元亨为她打点好一切。
顶着司礼监的名声招摇过市看上去神气,可若稍不留神,就会让人抓住把柄,阿琅不愿给公孙怀多添麻烦,因此主动换上行头,避人耳目。
走进客栈,三教九流,人声鼎沸,多数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她穿得不朴实,多少看得出一点贵气,跑堂的自然上前殷勤招呼:“这位小爷,您请上座!”
阿琅不与他客气,赏了一吊铜钱,“小爷我今儿个约了人,牡丹阁里可来了什么贵客?”
她与宋世良见面,诸多事宜早做了安排,因此一路上畅通无阻,而她身上的赏钱也绰绰有余,可她出手并不阔绰,只赏了一吊铜钱给伙计,纵使那伙计露出不知足的失望表情,她也没有多给,财不露白的道理她牢记于心。
“有位大爷已在牡丹阁等候多时,小的这就给您带路。”他把铜钱揣进腰间的兜里,伸手请她上了楼。
二楼往里最后一间包厢门口挂着“牡丹阁”的木牌,虽有花中之王“牡丹”之名,却不在最显眼的位置,而藏在深处,想来是专为密会而设。
那伙计也深谙其中道理,引她进门之后,交代几句便拉上了门,不再前来打扰。
合上门的那一瞬间,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这丫头,消失了一个半月,总算舍得现身了!”
没来由地被人箍住身体,阿琅受到了惊吓,挣扎道:“同知大人,您快松手,如此有失体统!”可他的臂力相比之前更加强劲,她一身骨头都要碎了。
“你老实交代,这一个半月,东厂的人把你弄哪儿去了?”宋世良将她转了个身,捏着她的肩膀,两眼虎视眈眈地对上了阿琅一双水灵的大眼睛。
一别长久,她粉嫩的脸蛋圆润不少,朱唇微张,胸口仿若火山喷发后的岩浆流淌而过,灼伤了心田,亟需清泉灌溉滋养。
而他清瘦了,去了一趟西北,肌肤略显黝黑,眼中的光如他腰间佩戴的绣春刀一样锋利,阿琅心头万般滋味,没想到他真的一直在找寻她的行踪,只是公孙怀把她藏得太深,他根本不会想到她进了宫。
“大人,您先松手,我自会一五一十好好向您交代这一个半月以来发生了什么。”她试图脱离他的火热的双手,最终也成功了。
“好,我听你说。”他双收环抱胸前,等她一个令他满意的解释,然而在阿琅道出来龙去脉后,他的一双粗黑的眉毛挤在了一起,咬牙切齿道:“你说是公孙怀把你弄进宫去的?”
宫中把守森严,没有公孙怀这条人脉,阿琅根本没有机会进宫,何况她进宫并非做宫女,而是内侍,这就令宋世良更匪夷所思了。
“他以为我是阿玕,在顺昌伯府的时候已经去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带进了司礼监……”
宋世良低头沉思片刻,即便如此,所有内侍也必须经过验身方可进宫当差,公孙怀却省去了这一步骤,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可阿琅只是个寻常人,为何一定要她进宫,而且不许她离开司礼监?
“不对,公孙怀此人阴险狡诈,绝不会做赔本生意,他这么做定另有所图,丫头,既然你已出宫,就别再回去了!”好不容易找到她,他怎会轻易放手。
阿琅摇头道:“公孙怀的为人您比我清楚,倘若我不回去,不仅我吃不了兜着走,您和阿玕也会受到牵连,此次出宫,一是为了答谢您对我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想知道阿玕过得如何。”
“你放心,阿玕一直跟着我,吃穿不愁,我还教他习武强身。”
得知阿玕的境况,阿琅总算放心,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钱袋交到宋世良手中,郑重其事道:“这都是我凭本事攒下的,虽然不多,但也算是一份心意,就当是感谢您照顾阿玕,这里还有一本《千家诗》,是我亲手抄的,您记得交给他,让他好好读书,别忘了自己的志向。”
宋世良一手掂着钱袋,一手握着手抄本,心中百般滋味,她一个刚进宫的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岂能日夜行走而不被人发现身份?更遑论这些钱财,多半是从那人手上得来的吧。
“虽不知公孙怀目的何在,可他从未伤害过我,想是觉得我尚有用处……”
“既然你不愿随我走,我也不会强迫你,只是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宋世良心中大胆猜测:或许公孙怀一早知道了她的身份,有意留在身边,至于目的……不如放她回去,日子一久,便能发现他的秘密,到时候对付他也多一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