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没什么大事儿,皇上想来内阁转转,瞧瞧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诸位阁老。”公孙怀神色自若,说得冠冕堂皇,皇帝称心如意,附和道:“多亏了几位阁老为朕分忧,朕才能稳坐江山!”
朝野内外,谁人不知他们的万岁爷荒淫怠政,说这样的话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为人不齿的行为。阁老们心知肚明,面上故作惶恐,合着礼数道:“臣等惶恐!臣等蒙受皇恩,理应为君分忧,万死不辞!”
“既然阁老们都已散值,就各自回府罢,朕也要回乾清宫了,皇后还在等着朕。”皇帝这话是故意说给次辅苏起用听的,他站在王正莲右侧,许多时候插不上话,面色一直十分沉静,直到皇帝提及皇后,两眼才闪动了一下,好似如意算盘打响了,内心激动不已。
帝后今年元月完婚,感情并不和睦。皇后是刘太后所选,年长皇帝一岁。苏氏的册后仪式极为隆重,因是开国以来皇帝的第一次初婚仪式。
在此之前的皇帝们早在即位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终身大事,册后也不过是登基以后走过场而已。
苏皇后温良谦恭,品貌端正,苏起用费尽心思才让苏氏在众多选秀女中脱颖而出,由太后亲自选为皇后,只可惜婚后没多久,皇帝便开始冷落中宫,原因只在于苏皇后克己守礼、循规蹈矩,与顽劣成性的皇帝性格不合,难以琴瑟和鸣。
倒是同时进宫的高美人,才貌双全,爱好广泛,幼时与其父亲高福林在外交游多年,见多识广,进宫之后,常与皇帝讲述民间趣事,年轻的皇帝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高美人年仅十四,天性活泼,两人志趣相投,日久生情,皇帝更是不顾朝臣谏言,专宠高美人。
自古后宫多是非,高美人专宠自然遭人嫉妒,就连太后也多次发难,而皇帝的再三维护更是将高美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近日又因高禄谋反一案故意污蔑高美人,在前朝后宫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不得已,皇帝只能舍弃挚爱,将其打入冷宫,方能保全其性命。
此后,皇帝雨露均沾,唯独不召见皇后,这时候说这话当然是意气用事,可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又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可食言。
国朝后宫规定,入夜之后,各妃嫔的宫门之前都会挂上两盏红纱灯笼,凭皇帝心情选择,选中了哪个宫就将此宫门的灯笼取下,随后负责巡逻宫闱的禁卫,便会马上传令其他宫门的灯笼熄火。
宫内事务均由司礼监掌管,皇帝去哪个后妃的宫里走动也会由文书房记录在册,六尚局中的尚寝局女官负责安排就寝事宜。
皇帝指明了意愿,底下的人早已去坤宁宫传话,从内阁出来后,他始终垂头丧气,也不向他最信任的大伴公孙怀寻求帮助,就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坤宁宫。
其实当皇帝也不见得有多风光,相对而言,她身边这尊大佛倒比皇帝更威风,至少他现在大权在握,还能呼风唤雨,更不会像皇帝那样因为一个女子而身不由己。
“走吧。”送走了皇帝,公孙怀才想到阿琅,喑着嗓子支了一声,阿琅正要看向他,已见他背过身,“旷课一日,回去多临一张帖。”
才跟上的脚步打了个趔趄,阿琅糊涂了,不是他许的假吗?没想到男人也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么想也不妥当,他只能算半个男人,更叫人捉摸不透。
“是。”好在他没有多问她与宋世良见面一事,也没有追究她与皇帝在一起胡闹,若是把罪名怪到她头上,那还不如多临几张书帖来得划算。
“到我身旁来。”他一贯没有温度的语气在此刻听来微微透露出一股暖意,就像是儿时跟着她养父,走得慢了,养父便会停下脚步等她跟上。
公孙怀没有停下,却走得缓慢,阿琅迟疑着不敢上前,又听他慢条斯理道:“夜路不好走,想走快点就跟上。”
夏天入夜迟,内阁一折腾,天也黑了,没有别的内侍跟着,也没个人提灯,偌大的宫禁,墙高巷子深,一入夜更加阴森。
阿琅小碎步上前,走在他左手边,离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在外人看来,与督主并行好比与皇帝同桌而食,是恩荣,而于阿琅看来,那就像是双脚踩在薄冰上,稍一用力就跌落冰水,没淹死也得冻死。
“天下太平!——”本来一路无言,寂静无声,闭一闭眼就过去了,怎知西一长街的远处传来一个女声,缓慢悠长中含着呜咽。
他们把皇帝护送至东六宫外的东一长街后,就从乾清门绕回西一长街折返司礼监,宫门陆续下锁,不知是谁在长街上吆喝,好似有天大的冤屈,而公孙怀听到此声则无动于衷。
宫内禁止随意喧哗,这又是怎么回事?
“万物安宁!——”四字一句,绵长有序,像是固有的令声,基调一致,唱的也都是吉祥话。每唱一句,便伴随着叮叮响铃。
阿琅当是一件奇事,忍不住道:“宫里的打更可真是特别。”
她很聪明,没有贸然直问,而是抛砖引玉,让公孙怀来纠正。
公孙怀如她所愿,如讲一个寻常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很短,寥寥数语就到了结尾,“这是一种刑罚,叫提铃,宫女犯了事,便会受此刑罚。”
“提铃?难怪有铃声。”她没想到这是一种刑罚,听名字以为就是提着铃铛走走,是一种不起眼的刑罚,想这宫女没犯什么大事。
公孙怀没再多言补充,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刑罚折磨的是人的心。
提铃就是夜里在宫中巡夜。
每日申时正一刻,天晚宫门下锁时,从起更到五更的每更之交,受罚宫女手中提着铃,从乾清门走到日精门,折返时绕到月华门,最后回到乾清门。整个行走路线都在乾清宫之内,不能走得太快,要徐行正步,一边走一边摇动手铃,让它发出四下声响,并同时高唱“天下太平”云云四字一句。
提铃刑罚非一日二日,有时需长达一月有余。几乎每晚都要进行几次,大风大雨之夜不缀。紫禁城入夜若不掌灯,夜色笼罩下来漆黑一片,空旷无人,阴森可怖。尤其到了风雨之夜,一个宫女提铃走在这条漫长的夜路上,吓不死别人,自己也吓没了半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宫真是个鬼地方,督主打算搬出去和阿琅双宿双栖,你们怎么看?
第22章 共眠
乾清宫在内宫,司礼监在前朝,提铃的宫女只需绕着乾清宫反复高唱四字吉祥的令声,回到司礼监后,阿琅便也没再多想那名宫女到底所犯何事,只管早些完成公孙怀临时交待的功课,再睡个好觉。
公孙怀总嫌她的字写得不够端正,半个多月一直在强化训练她写字,还特地命人为她寻来字帖供她临摹。
她不知字帖出处,只知是最容易临摹的楷书。有记忆以来,她虽认过字,却没怎么正经提过笔,顶多捡树枝或手指沾水比划几下,因而她写的那些个字根本拿不出手,惹了督主的嫌。
练字还需凝神静气,回来之后,公孙怀往前厅办公,留了阿琅一人在房中临帖。练个字而已,难不倒她,可要俏似书帖上的字,仍需费一番工夫。
匆匆忙忙见了宋世良,没能吃上一口饭,回宫之后又跟着皇帝胡闹,来回折腾,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公孙怀还算有点人性,没让她饿着肚子临帖。
他让人备了点饭菜给她果腹,也留了糕点在桌上,阿琅满足了口腹之欲,才有精神完成任务。临帖看似不像体力活,若长久维持同一姿势,那也相当劳神费心。
若他不满意,还得多临几张帖,直到他点头为止。
公孙怀虽是内官,却非同寻常。他也是内书堂里出来的人,饱读诗书,精通《四书》《五经》,同时还精研古籍,通音律,善书法,最了得的是,他非但善于鼓琴,还会亲手制琴。
进宫一个半月,阿琅闲来无事,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偷偷向人打听公孙怀的为人,不料收获颇丰,起初听到这些事迹时,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一个穷凶极恶的大奸宦,怎就成了人人称羡不已的大文豪了呢!
直到偶有一日她听到隔壁传来悠扬古朴的乐声,循声索迹,见到了真人真事才确认无疑,这位看似冷血无情、心机深沉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主,原来还是个深藏不漏的高士。
当然,他的名声与高士这样的人群仍是相去甚远,顶多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罢了。
书帖临了大半,夜已深了,阿琅时时向外张望,而公孙怀迟迟未归。她已然犯困,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想起古人的“悬梁刺股”,她靠着拧大腿逼迫自己清醒着等待公孙怀回来查验她的字。
房内的蜡炬眼看烧剩了半截,夜阑人静,毫无半点声息,这跳动的火苗令人恍恍惚惚,像要把人催眠了带进梦里。她握着笔杆挺直了腰杆,眼皮子却耷拉着一点点合上,意识到自己不再清醒,她猛力甩了甩脑袋,醒了一阵,又故态复萌,终究败给了自己,垂头彻底昏睡。
公孙怀处理公务后,又要过问内务,直到三鼓更漏时才回到居所。耳房的烛火早已燃尽,门却开着,他摸着黑进了屋,借着今晚的月光看到了伏案的玲珑身影。
他无法大张旗鼓对她侍奉周到,只能从饮食起居对她加以照顾,一日三餐从不怠慢,她胃口素来很好,几乎不挑食,因而近日已见她长了些个子,脸蛋也较刚进宫时圆润,只是她随她母亲,天生骨骼细小,即使长了肉,也不易显身形。
看着她总能想起德化八年仲夏的那场宫变,他背着她逃离火海,她小小的一个人,遭遇父母双亡的巨变,强忍着泪水,等待着亡命天涯。
十年了,她长大了,没有任何依靠,十五岁的年纪却屈就自己伪装成一个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子,骨瘦如柴,如遭遇了饥荒,常年食不果腹。
范皇后若在天有灵,定会为她掩面哭泣。
他不经意轻叹一声,走上前将那团瘦小的身躯打横抱回床上。他为她盖上薄被,放下纱帐,纱帐之下挂了艾草香囊,驱散了蚊蝇。
正要离开,却听到一声细弱蚊蝇的梦呓:“妈妈……”
公孙怀顿住身形,缓缓回头,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失去了五岁以前的记忆,这句梦呓的声气恍如隔世似的回到了十年前。
“热……”她小的时候畏热,每到夏夜总有人拿着宫扇在她床头为她扇风降温。
鬼使神差般的,公孙怀取下挂在床柱上的蒲葵扇,一下一下摇着,送去徐徐凉风。许是感受到凉意,她睡得愈发安稳,毫无意识地侧过身,把头贴向他的大腿边上,令他浑身一震。
须臾间,他又摇起了扇子,一下又一下,听着她绵长的呼吸,他身上的疲惫消失殆尽,后背不知不觉靠上了床柱,沉湎在她的梦境。
*
阿琅醒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眼缝之间只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在看清那张面白素净的熟悉的睡颜时,她惊恐地缩到了墙角,没有惊声尖叫,而是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衫是否齐整。
仍是昨日练字时的装束,除有些褶皱外,没有其余不妥之处,只是她睡着之前分明坐在案前,怎么醒来回了自己的床?难道是公孙怀?
阿琅偷望了他一眼,但见他闭着双眼,如一尊塑像倚靠在床柱上,纱帐轻贴在他右边侧脸,手中还握着一把蒲葵扇,这是阿琅自己亲手扎的凉扇。
种种迹象表明:昨夜她不小心睡着之后,是公孙怀把她抱上了床,还为她扇风降暑,因为过于疲倦,稍不留神就睡在了这里……
这种场面前所未有,阿琅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趁他醒来之前,她轻手轻脚往外爬行,试图从他眼前掠过,逃离现场。
“曹元亨安排的人该是在外候着了,你去瞧瞧。”他闭着眼,心却亮堂着。唯恐她夜里睡得不踏实,这一夜他半梦半醒,时刻警醒着,方才丁点动静,早就唤醒了他。
“督主……您醒了?”阿琅只感到心跳骤然加快,可他若无其事地坐直身躯理了理衣襟,举止从容,不露一丝轻浮之态,她险些看醉了。
如此风华绝代的一个人,摆在皇宫里头当太监,真的是可惜了。若是个正常人,凭他的才情相貌,必定会名满天下,名垂千古。
“你还要盯着我看多久?”
“是!奴婢这就出去!”她面上一热,连爬带滚地下了床。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公孙怀抿了抿嘴,胸中淌过一股暖意。
“督主,到时辰该起了。”阿琅开门进了院子,曹元亨正领着两名内侍候在公孙怀的屋外,许是喊了多声没见回应,正准备推门而入。
阿琅张嘴欲言,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若告诉他公孙怀不在自己屋中,而是在她房内宿了一夜,要怎么把话说清?原本一男一女也算人之常情,可她现今是男子装扮,若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人?
即便公孙怀一声令下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也无法抹灭他人的想法。
唯独在这件事上,她当起了缩头乌龟,正当折返回屋,一个转身撞上了公孙怀的胸膛。
“督主?您怎么在这儿?”闹了点动静,把人引了过来,曹元亨与两名内侍的脸色如庙会上的烟火,炸了个五颜六色。
“再多打盆水来,放到阿琅屋里。”公孙怀置若罔闻,淡然吩咐下去。
曹元亨是个伶俐人,早该看出的端倪不可能在这时候装傻,他赶忙轰了一人去办事,自己则领着另一名内侍将洗漱用具挪到阿琅屋内,没等他动手,公孙怀摆手让人回避,“这儿不用你们了,半个时辰后,让人将早膳送来。”
这是把贴身伺候的差事落到阿琅的身上,着实令她惶恐不安。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一向不与人亲近的公孙怀接二连三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阿琅再机灵,也瞧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督主,请漱口。”
“督主,请擦脸。”
“督主,请净手。”
“督主,请更衣。”
……
按部就班,阿琅咬紧牙关伺候他洗漱更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像是做惯了伺候人的事,十分得心应手。
“做得不错,你以前也这样服侍过旁人么?”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害她整颗心突突多跳了两下,同时陷入沉思。
“怎么不说话了?”
“回督主,奴婢有幸伺候过宋大人。”要说正儿八经伺候人也就进京的路上,她被宋世良折腾的那段时日中学来的东西,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用到公孙怀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