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我听人说,昨夜掌印他……是宿在了你屋里,可是真的?”蔡安心中忐忑了许久,终于还是迟疑着问出了口。
阿琅数钱的手顿了一下,心里叫苦,她以为公孙怀就算不顾及她的名声,也该顾及自己的名声,怎么就没有下令封口而放任他们在底下乱嚼舌根呢?
她收起刚得来的钱财,挠了挠下巴道:“你没有听错,但是你听我说,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儿,知道么?”
蔡安眨巴着双眼,像是没听明白,皱着眉看她:“可掌印待你确实不同于旁人,难免落人口舌,阿琅你……”
“他心里想什么我哪里晓得,嘴巴长在人家身上,爱说什么随他们说去,我又没法子一个个去堵他们的嘴,反正我心里不亏。”阿琅从不拘泥于小节,名声对她来说并非最为重要。
“我就知道阿琅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谁要是还敢在背后乱嚼舌根,我绝不会放过他!”蔡安突然握紧双拳,一脸义愤填膺。
阿琅看着他,心里挺过意不去,他们是朋友,如两个蚂蚱绑在一条绳上,她名声不好,他在外面恐怕也不好做人,听着那些流言蜚语,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在这宫里,无论对谁,能不管就别多管,你先顾好你自己,保全自己才最紧要。”阿琅当他是朋友,才不愿他为她犯险,“你呢,只需好好办差,有好处呢,咱俩一块儿分享,等存够了钱,出宫买个大宅子,也好安享晚年。”
阿琅拍着蔡安的肩膀,轻松笑呵着,看着她的笑容,蔡安心里也踏实了,用力点头道:“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蔡安表面温文尔雅,内心豪气万丈,自阿琅不允许他把她当恩人,他便提议二人结为异性兄弟,阿琅拗不过,便应了他。
阿琅年长蔡安三岁,但她现今的身份只有十岁,因此便要称他一声“义兄”,当然,他们之间没那么多规矩,以名字相称并不为过。
“好了,你也别多想了,回去做事罢,我还得回屋临帖,没准儿督主就要回来了。”内书堂早已下课,和蔡安说了老半天,想起来还有早晨公孙怀交代的任务。
蔡安咕哝道:“你的字近日不是已经大有长进,何以还要临帖?”在他看来,阿琅的字比他写得好得多,娟秀端正,就连学士也赞不绝口,这个公孙怀怕不是有意刁难,或是有别的意图?
“他总说我的字缺乏神韵,还得多练,学士是顾着督主的脸面才没有那么严苛,若能照这样练下去,指不定日后我还能成为大书法家呢!”阿琅哈哈一笑,说完扭头就撇下了蔡安。
蔡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
诸臣离开乾清宫后,皇帝传召了公孙怀进殿。当然,他看到的皇帝并没有因为龙体欠安而卧病在床,而是伏案做着木刻。他正在一张紫檀木雕龙纹嵌螺钿的长案后孜孜不倦地持刻刀雕刻着一块黄杨木。
不必人通报,公孙怀自行上前,身子微微打了个弯儿,道:“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大伴!”皇帝惊喜抬头,将手上的物什搁置一旁,亲自起身上前来拉他,“快来看朕的新作。”
皇帝像献宝似的将刻了个轮廓的木雕拿给公孙怀过目,公孙怀露出温和的笑容,“臣猜皇上刻的是一位美人儿。”
“朕还没问,大伴倒是先猜到朕想问什么,大伴不妨再猜猜,朕刻的是哪位美人儿?”皇帝双眉微微上挑,饶有兴致地问道。
公孙怀道:“是一位困在皇上心坎里的美人儿,皇上心里还念着高美人。”
毫无悬念地道破了皇帝的内心,皇帝高兴之余,又开始唉声叹气:“在这世上,最懂朕的唯有大伴与高美人,可是朕没有办法给她一切,无法全身心地爱护她,只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冷冰冰的宫院里头!”
皇帝年少,重情重义,将儿女私情看得尤为重要,这对帝王来说,是致命之伤,太后不允许他专宠,百官也不允许他沉迷美色而荒废朝政,否则他所宠爱的女子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冠上一个“狐媚君主”的千古骂名。
“皇上将高美人打入冷宫,已经给了那些阁臣们一个交代,他们若再为难一个小女子,则会为天下人所耻笑。”公孙怀轻声轻气,安抚皇帝。
“可朕心里时刻想着她,太后派人盯着朕,朕根本无法去冷宫看她一眼!”他身为帝王,却无奈极了。
虽说太后已还政于他,却仍掌握着他的行动,也密切关注着公孙怀。公孙怀能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椅子,说起来还是太后扶了一把。
在此之前,司礼监和东厂都在王有吉的手上。
十年前,王有吉与太后勾结,谋权篡位,事成之后,愈发位高权重,只是新帝登基不到五年,王有吉暴毙在东厂到皇宫的半途中,仵作验尸是心病发作,并非人为。
王有吉死后,司礼监掌印与东厂督主之位同时悬空,当时公孙怀已认王有吉为义父,且一直在御前当差,替王有吉看管皇帝。公孙怀善于探心,攻克了皇帝的脆弱之处,令皇帝对他产生依赖,由此说服太后推他接管司礼监和东厂。
当时,才二十出头的公孙怀在受到诸多质疑的危局下走上了权力巅峰,只因他献策为太后铲除了诸多前朝余党,他的雷霆手段令人刮目相看,也同时叫人不寒而栗。
公孙怀继承了王有吉的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他在,太后和皇帝大可高枕无忧地享受着至尊之位,但凡有人犯上作乱,他都会一一摆平。
“皇上宠幸了皇后,自然就可堵上他们的嘴,加上这段时日您罢朝,他们也都怕了,再过几日,找钦天监算一算,老天爷都发话了,难道还不放人出来么?”皇帝罢朝都是他的计策,他下的棋还没有输过,这次的局面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太后放了权,皇帝听他的话,整个天下就在他公孙怀的掌控之中。
*
分明入了秋,这天上的骄阳联合天地笼罩着整座城里的人,炙烤着人心肉皮。皇帝罢朝足足两个月,百官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早晨出的一身汗尚未干透又浸湿了背心。
就在这时候,钦天监的人在观察天象时,发现有星孛入北斗,是为凶兆。如此一来,更加人心惶惶。
星孛是灾星,北斗又名紫微,是为帝星,灾星入庙是为国祸,不敢上报。然而钦天监每日的记录必须在册,皇帝不查,内承运库里的内灵台也得查。
内承运库即国库,表面上掌管着一国的财富,私下还设了一个内灵台,由一帮内侍折腾天文风水,造诣不比钦天监的正官逊色。
二十年前,内灵台的掌印太监刘赟上奏钦天监历后上朔日干支有误,经查果真如此,天禧帝大怒,将相关人等一并处死,牵连甚广。
钦天监怕了内灵台,不敢不报,然而内灵台却将此事压下,转首向司礼监的掌印公孙怀汇报。公孙怀非但不为之所惧,反而以此为契机,请了一群道士进宫,设坛作法,驱除灾星。
本来天有异象,就容易动摇人心,要想稳住人心,还需要有人来主持大局。这时候,内灵台联合钦天监呼风唤雨,唱一出好戏,没有人不信。
有灾星,就有福星,原本天下风调雨顺,国运昌盛,可在高禄因谋反畏罪自杀、高美人遭人诬陷后,皇帝便开始罢朝,终日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就连后宫御幸都屈指可数,长此以往,社稷江山岌岌可危。
内灵台和钦天监同时给出明确指示:后宫有冤,牵动前朝。
如何化解眼前劫难?为高美人平反,放其出冷宫,恢复其位分。
起初,阁臣们私下颇多微词,甚至怀疑内灵台勾结司礼监故意妖言惑众,目的显而易见,可眼下局势,不得不妥协。
最终,高美人在神灵庇佑之下得以重返帝侧,皇北北帝从此恢复临朝听政,百官欢呼是高美人福星高照,至于那灾星,乾为天,坤为地,帝在乾清宫,星孛于北斗之北贯入,指向的正是中宫之主。
此乃犯冲之言,在公孙怀的授意之下,内灵台与司礼监都没有道出灾星之象指向皇后,算是卖了中宫与苏起用一个天大的人情。
“高美人可真是福星高照,苦尽甘来,她出了冷宫,必定风光无限!”天象一事,在前朝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宫里不让人乱嚼舌根,私底下也没几个人能管住自己的嘴,依旧谈论得风生水起。
“这可不一定,高美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怒不争,若不是万岁爷给护着,早咽气儿了,怎还能从冷宫活着出来?”
“听宫里的老人说,那冷宫偏僻,无人看管,破败不堪,蛇虫鼠蚁天天光顾,没吓死也得病死,过去多少弃妃惨死其中,没想到这高美人的命真够硬的!”
“不会真是狐狸精转世吧?”
……
宫里头的段子一出接一出,阿琅竖着耳朵就当听书似的听得津津有味,却从未参与其中。她可不管这高美人到底是狐狸精转世,还是福星高照,只要高美人回到皇帝身边,前朝后宫大家伙都能消停些。
只是高禄一案,仍旧疑点重重。他在东厂牢狱中突然自缢身亡,总归有点儿蹊跷,像是有人急着结案,才有“畏罪自杀”一说,东厂的嫌疑很大……
“阿琅!”
“啊!”沉思时,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把她吓了个半死,回头一看是蔡安,“原来是你,吓死我了!”
“我老远叫了你许多声,不见你回应,在想什么呢?”蔡安刚去解了一趟手,见她站在树下纹丝不动,怎么喊都没见动静,不禁跑上前,苦皱皱眉拍她肩膀。
阿琅讪讪一笑,“我在想这高美人到底有多美,能让万岁爷如此魂牵梦萦……”
“阿琅想见高美人,为何不向掌印禀明?”在蔡安眼里,只要阿琅一句话,就没有公孙怀不会答应的。
“嗐,我就是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心生好奇,高美人是贵人主子,岂能随意得见的,我还是乖乖留在这司礼监,免得又出什么差错。”
这个月阿琅潜心修习书法,虽说还远远达不到公孙怀那样的造诣,但也足以使他满意。好不容易摆平他,可不想再横生枝节,自讨苦吃了。
公孙怀对她再特别,她也不能肆无忌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树大招风,她还想多过几年太平的日子。
“说得也是。”蔡安点头笑呵。
两人不再谈论高美人之事,各自回屋。
刚踏进院门,从正屋传出琴声,悠悠扬扬,如高山流水,敲动心弦。阿琅熟悉这琴声,是公孙怀回来了。只是这个时辰,日暮刚西沉,他不在前院和秉笔太监们批红,怎又有闲情逸致在屋里抚琴?
琴声忽高忽低,时而清脆如风中铃铎,时而铿锵,犹如敲击玉磬。阿琅不懂音律,可这段时日以来,她偶尔有幸听到他的琴音,听得多了,倒也懂得欣赏一二。
只是有件事她一直想不明白,他这样权欲熏心的一个人,在舞文弄墨一方的造诣看起来不亚于那些寄情于山水的文人雅士。
他曾对她说过,古琴之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她若有兴致,可以教她。
阿琅并非附庸风雅之人,她世俗惯了,沾不得这些意趣高雅之物,婉拒了他,他也没有强迫,自顾自抚琴,沉浸其中。
踏着这琴音,心胸坦荡,她悠然自得地回屋,只是才走了几步,忽闻“铮——”的一声响,那是琴弦崩裂的声音。
阿琅心头一颤,他的琴弦断了,弹得好好的,怎么就断了?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理应前去查看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督主,是我,阿琅,方才听到琴弦断裂的声音,您可有大碍?”隔着一扇门,她贴着耳朵小心翼翼问。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愈发疑惑,不由地又问道:“督主?您没什么事儿吧?”她凑得更近了些,仍是听不到半点声响。
这种场面似曾相识,当年她就是隔着一扇门,再也没听到养母的声息……思及此,呼吸猛地一滞,不再顾及任何礼节,破门而入。
然而她才把手抬起,门从里面开了,她扑了个空,双掌击中的不是门板,而是一个坚实的胸膛。十指扣着精致纹理,栩栩如生的蟒瞪着凶神恶煞的双眼,像是在朝她咆哮,呵斥她的无礼。
蟒纹之下是一条玲珑透雕带板,温润中隐隐泛着浅蓝的光泽,“督主恕罪!阿琅无意冒犯!”她麻溜溜地缩回了双手,背于身后,“您没事儿我就放心了。”说着就要溜,被他一手抓住肩膀。
如雷劈下,头晕目眩。
“怕什么,我知你无心冒犯,方才琴弦断裂,一时失神,没能听到你在门外。”他的声音温暖如春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阿琅松了一口气,低头转过身,眼梢看到他右手残留着红色的印迹,而他握着拳,像是有意藏起了什么。
“督主,您等我一下!”
她隐约闻到了室内的血腥味,当即明白他是被琴弦割伤了手,便转身跑了出去,一眨眼的工夫,又回到原地,扶着门,气喘吁吁。
公孙怀已回到琴几旁,抚弄着琴身,甚为疼惜,见阿琅回来,又徐徐放下,右手搁在琴身下。
阿琅顺过气来,小碎步上前,蹲下身道:“请督主伸出右手,阿琅给您上药包扎。”
公孙怀愣了愣,定睛看她:“你匆忙来回,就是为了拿药?”
阿琅点头,公孙怀垂了垂眼,道:“小伤而已,不久便会自愈。”
阿琅摇头,“伤痛不分轻重,若不及时处理,恐有大害。”过去村上有人不仔细被牛刀割伤手,因是小伤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忽然高烧不退,不多时就一命呜呼见阎王爷去了。
修长的睫毛微微轻颤,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她,屈服于她的坚定眼神,伸出了右手,张开五指的那一瞬,阿琅猛吸了一口凉气,他食指上的伤口很深,触目惊心。他虽擦干了血,又握紧拳阻止再流血,依旧无法掩盖这道犹如撕裂一般的伤口。
弹个琴而已,到底什么仇什么怨,非要割伤如此修长皙白的手指呢?
“我会尽量轻点儿,督主忍忍。”她全然忘了他受过刑罚可比这伤口疼上千倍百倍,只一心像呵护什么宝贝似的,捧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上药之前吹口凉气,好似可以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