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与东厂对抗的同时,他不忘追查他父亲的真正死因。
他想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在此之前,宋世良更想找到阿琅。
公孙怀忽然带她出宫,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宋大人您有本事,想去哪儿谁也拦不住您,可不管您怎么进来的,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赶紧离开吧!”阿琅见到宋世良没来由一阵心慌,直直把人往外赶,也不怕惹怒了他。
“你这丫头也忒没良心,我大费周章找到了你,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赶人,好,赶我走是吧,那咱们一起走!”宋世良一脸不满,想整人,于是拦腰把阿琅扛了起来。她身形瘦小,扛在肩头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阿琅被他这一粗鲁的举动吓得形神俱灭,要是叫人瞧见了,那就麻烦大了!
“宋大人!快放我下来!”她怕把宅子里的人引来,不敢大声嚷嚷,唯有捶打他的后背,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控诉。
“重阳佳节,你就不想见见你的亲人?”
阿琅静默片刻,试探道:“您能让我见阿玕?”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带你去见他。”宋世良扬眉一笑。
实际上,她不喜欢被人要挟,更不喜欢被人捉弄,长久以来,她忍气吞声一是为了活命,二也想要忍辱负重。
“大人想让我们姐弟相见,也不必如此折腾,您传了消息,我自会想方设法前去。”即便他传来的消息极有可能被东厂拦截,总好过她现在这幅德行丢人现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若我今日不亲自前来,你真能顺利走出这门?”
宋世良说得一点没错,她虽能仗着公孙怀撑腰,府里的人对她唯命是从,可她并不能为所欲为,她出不了提督府的大门,出宫以来,她还没上过大街。
公孙怀把她当成笼中之鸟圈养在这大宅院内,与世隔绝。
“你是人,不是玩物,他不该圈禁你。”宋世良眼神暗沉下来,神情严肃道。
“不是您想……”
“我这就带你飞出这牢笼!”没留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已从这假山上一跃而下,阿琅惊慌闭眼,他速度极快,耳边的劲风簌簌呼啸而过,她不敢松手,只能紧紧抓着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他们停在后院的一面白墙下。
阿琅当他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不过是跟她一样,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他放下阿琅,几步蹬腿,借力翻上了墙。院墙高不过紫禁城的红墙,可若没点看家本领在身上,单凭一己之力,也不容易翻过这座墙。
宋世良坐在灰瓦头上,甩下一条长长的皮鞭,“抓着它,沿着墙壁往上爬,放心,在你上来之前,我不会松手。”
这一幕何曾相似,阿琅昂首笑道:“您就不怕我跑了么?”
宋世良挑眉,“就算你跑得再远,我也一样能把你抓回来。”
大放厥词,阿琅冷哼一声,但是他如此顽固不化,或许还真有这个本事。
“怎么样?”宋世良眯眼胁迫。
阿琅不再与他周旋,再这么耗下去,怕是真走不了了。
她想见阿玕。
最终她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愿,跟宋世良跑了。
*
重阳佳节,登高望远,紫禁城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太湖山石堆成的堆绣山,背靠着高大的宫墙,腾空而立,山顶建有一座御景亭,四角攒尖夔金宝顶,从亭中放眼远眺,南可见紫禁城,北可望万岁山,往西就是西苑,尽在目中。
每年九月初九,帝后奉皇太后在此登高望远,共赏秋菊,举杯宴饮,共度佳节。
假山下面,锦衣卫执仪仗,重要节日自然由锦衣卫指挥使刘顺谦带队,宋世良才得了闲在宫外溜达。
御景亭上,除帝后与皇太后外,还有皇帝的几位嫔妃偕同赏景。
皇太后久居宫外,如今借着重阳佳节回宫,便打算回宫居住,想与小辈们共享天伦。
皇太后年仅三十五,风华正茂,她今天一袭金黄色的吉服,对襟上袄衣身地纹为缠枝菊花,前身两片方补上左右各饰菊花及云纹、海水、山石,后身整片方补图案相同,下裙为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戴全套头面,珠翠钗鬟,富贵荣华,明艳动人,哪里像是有个十六岁孩子的女人,乍看也就二十出头,后宫的女人们谁不艳羡她的这份驻颜功夫!
“瞧来瞧去,每年都是一个花样,今年怎么不多备几个品种?也好叫大家伙儿多多尽兴,公孙怀,这谁办的差事?”太后一向穷奢极欲,什么都要最好的,为了巴结讨好她,大臣们有时候不得不自掏腰包。
公孙怀在后宫早晚看人脸色,揣度人心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园林种艺属司苑局管理,栽植菊花盆景的差事自然落到司苑局掌印冯振元的手上。
可惜,这个冯振元勾结王正莲想参他一本,他又岂会让自己腹背受敌,可要做得滴水不漏,还得让他自己犯点错。
宫后苑的菊种都是早就备好的,每天都有人负责看护,但他想找人懂点手脚,也并非难事。重阳前一日夜里,菊花死了大半,报到司苑局,冯振元吓得魂飞魄散,想方设法补救,可终究还是心灰意冷了,就在这个时候,公孙怀向他伸出了援手。
“回太后,自然是冯公公办的差。”公孙怀立在一旁,不急不缓道。
太后双眉一扬,语气不善道:“去把冯振元给我叫来!”
“太后息怒,请您再好好看一看。”公孙怀伸手略一指向苑中,但见花团锦簇向四周慢慢扩散,没想到安放在苑中的花卉竟都像变戏法似的,活了!
所有人惊喜地瞪大双眼,短短片刻,花团已然散开,露出另一番新的面貌:近百种菊花组成的一个“寿”字跃然眼前。
“好啊!原来这个冯振元玩得是这个花样儿,果真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传哀家懿旨,赏!”太后喜欢新奇的事物,这一点小皇帝遗传于她,能讨得她欢心的当然不是冯振元,而是他,公孙怀。
只是公孙怀不动声色,把邀功的机会拱手让了人,倒不是因为他多么宽宏大量,而是要让那些与他作对的人明白一件事:他有的是本事让人能从哪里爬起来就能从哪里掉下去。
没有人可以走出他设下的圈套。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诶,您小媳妇儿被人拐跑啦!
第32章 团圆
这一场别开生面的赏花盛会原是公孙怀让曹元亨出的主意, 看着太后与众人喜不自胜, 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成,只是功劳和好处都给了司苑局的冯振元,卖了这个人情,若再有异心就真的要天诛地灭了。
重阳佳节, 不过就是图个喜庆热闹的好彩头,主子们一高兴, 宫人们也就跟着乐呵, 司苑局的赏赐少不了, 只是这份赏赐冯振元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想放也放不下。
宫里热闹非凡, 宫外头也不冷清,阿琅头一回在京城过重阳, 大街小巷, 人来人往,佩茱萸,捧菊花, 酒楼里卖的最好的就是菊花酒。
过去在桃溪村, 左邻右里互赠茱萸, 家中灶头蒸重阳糕,可以吃上好几日。想到重阳糕, 她有些饿了,宋世良却没有带她上酒楼吃饭的闲工夫。
离开提督府后,她就和宋世良骑上了一匹马, 风驰电掣,穿梭在热闹喧嚣的四九城中,直奔安定门外。
阿琅怎么也没想到,宋世良竟会带她出城!
“宋大人,您要带我去哪儿?”阿琅心中忐忑,生怕自己回不去了。
“说了别叫我‘宋大人’,你怎么还是不听?”马背上,他的声音被呼啸的风消去了一半的威严。
阿琅努了努嘴,始终不愿开口亲昵叫他,有意岔开道:“咱们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抓紧我!”他心情很好,牢牢抓住她不得已扣在他腰间革带的手,扯了扯马辔,双脚用力夹了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阿琅生怕摔个粉身碎骨,一把环住他的腰,圈得牢牢的。
他是故意的,阿琅咬牙暗恨,又无可奈何。
虽说是为了保命,可这姿势也过于暧昧,阿琅脸皮再厚,终究是个姑娘家,多少都会受点影响。好在风大,吹在脸上意识尚且清楚,不至于完全被他牵着鼻走。
“到了,就是这儿!”不知过了多久,宋世良终于勒马停下。
阿琅抬眼环顾四周,但见此地层峦叠嶂,涧壑交错,是一座山,山上层林尽染,翠绿的山头染了层层火红的霜,照亮了她的双眼。
“这是哪儿?”绝美的风景,夺人眼球,阿琅看得如痴如醉,心情也舒朗了。
“是香山,只有皇帝和守陵人才能来的地方。”宋世良轻松笑道。
皇帝和守陵人……那不就是皇家陵寝?好端端的,他带她来这做什么?
“您确定阿玕在这儿?”阿琅满脸狐疑。
“跟我来。”宋世良从马上一跃而下,把手递给她,阿琅略看一眼,最后自己下了马,宋世良耸了耸肩,没多在意。
他牵马到一棵参天古树底下,拴住了缰绳,回头朝阿琅使了个眼色,虽然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样,既已随他到了这,那便也没了退路,阿琅几步上前,跟上了他的脚程。
此山为了方便行路,中间铺了石阶开出了一条虽然陡峭却不难走的山路,宋世良领着阿琅拾级而上,每走一步,她便回头望一眼,山腰的景色更加美不胜收,她喜欢看美景,一看就忘乎所以,脚下踩了空,幸而她不是一个人,前面的宋世良敏锐机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没让她滚下山去,跌得粉身碎骨,“仔细看路!”
愠怒中饱含关切,阿琅讪讪回头,致谢之余想挣脱他,他却不再松手,“没停下之前我不会松手了,想看风景到了山顶自然也能看到。”
阿琅理亏,是她分心才会让他有机可趁,都怪她,好好赏着美景,一瞬间浮现了公孙怀那张盛世美颜,心头咯噔了一下,才会脚下一滑。
时辰尚早,他应该还在宫里掌握大局,他那样殚精竭虑的一个人,自然只想着办好差事,哪里还能分心想着宫外的琐事俗务。
见她垂首没有顶嘴,宋世良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一句话不说,拉着她只往前走。
阿琅回过神,踉踉跄跄跟上,对着他的背影暗暗咬牙,这个宋世良一身蛮力,明知她是个姑娘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和宋世良比力气,阿琅甘拜下风。
靠近山顶,身上的凉意也越来越重,阴风阵阵,阿琅浑身一哆嗦,一路上宋世良没闲着,告诉她这里并非全部作为皇家陵寝。在香山的西边一带划归为皇家陵寝,专门埋葬早殇皇子、公主以及部分皇帝的妃嫔,而东边一带便是古刹佛门、楼阁殿庑,大夏历代皇帝曾至此登高望远。
他们所处的位置便是东香山,山上有一座永安禅寺,香火旺盛。
禅寺历史悠久,坐北朝南,殿宇巍峨,古朴壮观。而看到寺院大门眉檐下“永安禅寺”的四字匾额,阿琅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永安府。
命名的人都是图个吉利,永享安宁,而这寺院确实安详宁静。到了佛门清净之地,庄严肃穆,没得嬉闹,只是阿琅奇怪:这寺院与阿玕有何干系?
宋世良正了正色,嘴上依然没个正经,道:“放心,你弟弟尘缘未了,佛祖不会收他,他在山后的别院。”
皇帝在香山营建离宫别院,以便在此游览,禅寺的别院却是为进院参禅的香客临时落脚准备,并非完全与皇家挂钩。
此地除非皇帝驾幸,否则平日与世隔绝似的,万不会有人前来打扰,而宋世良依靠着锦衣卫的身份,来去自由。
把阿玕藏在此处,无非是最安全的。
阿琅不疑有他,跟着宋世良来到后山,曲径通幽处,巍峨古朴的殿庑后隐藏着一座别院,院里院外有寺僧洒扫,道路平坦。
穿过院门,一汪泉水叮咚,参天古柏掩映其中,倒是静心打坐的好地方。
而阔别数月的亲人正在院中练拳,精气十足。直到宋世良轻咳一声,他才停下,转身看向他们,看到久未见面的阿琅后,阿玕面露喜色,几乎是连奔带跑到了阿琅跟前,阿姐长,阿姐短,啰里啰嗦,热泪盈眶,满含关切。
阿琅却抡起拳头在他胸膛捶了一拳,“几个月不见,还真结实了!”
不仅结实了,还长高了,阿琅总算真正相信宋世良把他照顾得很好。
“再结实的胸膛也挡不住阿姐的拳头。”还会耍嘴皮子了。
阿琅瞅了边上的宋世良一眼,但见他双眉一挑,笑道:“那也不见得,在我这儿仍是不堪一击。”
言下之意,他的身子十分强壮,阿琅力气再大他也能招架得住,往深处想,颇有些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意味。尤其是他的神情,轻佻暧昧,容易引人想入非非。
好在阿玕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哪里懂这些。
“练武强身纵然是好,可也别荒废了举业,知道么?”阿琅故意转移话题,不给宋世良任何调戏的机会。
“知道了,我有看阿姐让宋大哥带给我的《千家诗》,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不信你可以问我。”
宋大哥?他什么时候和宋世良的关系这么亲密了?
“今日就罢了,你这院里有饭食么?我饿了。”好不容易与阿玕见上一面,总不能一直提那些令他扫兴的事,吃饭才是头等大事。
“听闻阿姐今日上山,宋大哥早已嘱托寺中的小师父多备了一副碗筷,等会儿就会送来,阿姐、宋大哥,你们一起进屋吧!”
虽是寄人篱下,可住久了就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阿玕像是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满腔热情。
随他进了禅房,阿琅环顾一周,房内多是些参禅的物什,还点着沉香木屑。阿琅不与自家兄弟客气,在一张小方桌前落座,宋世良也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房内宽敞,他偏要挤着她,她若挪位又显得刻意,便也硬着头皮由着他去,权当是感谢他今日带她来会见阿玕。
见她没再躲闪,宋世良喜上眉梢,就连后面吃斋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僧人如素,进了佛门净地,便也要入乡随俗,可宋世良偏偏要反其道而为之,竟拿出了一个囊袋,倒出了一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