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才解了一半,一双杏眼蓦地睁开,与他大眼瞪小眼,两人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又细又长,眨巴了两下,在看清那张媚骨天成的熟悉的脸庞时,阿琅猛地弹跳起来,与他额头相撞,“哎哟”一声痛得龇牙咧嘴,“原来不是做梦!”这份疼痛也让她看清自己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人真的是督主!她没有被抛弃!只是她不是在城墙下面睡大觉吗?
扫了四周一眼,是她在提督府的厢房没错,眼角余光落在胸前的衣襟上,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脑筋转得快,连忙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上袄的衣襟怎么开了!完了,他一定发现了她一直在欺骗他了。
“督主,这件事我本来想跟您解释的,可是您不给我机会……”她硬着头皮尽量降低自己的罪责。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何今日要随宋世良出府?”他看着她搔头弄耳的模样,那些梗在心间的烦闷早已烟消云散,却还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起了捉弄她的小心思。
“啊?原来是解释这个,我还以为……”话说了一半,差点不打自招,及时收住了嘴。
“以为什么?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么?”他忽然眯起双眼,身子微微前倾,逼近她。
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叫阿琅哪里挡得住,她赶紧往后一缩,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讪讪笑道:“没、没……其实今日之事阿琅也是情非得已,督主不在府上,也没布防,光凭老弱妇孺哪里斗得过宋大哥……”
“宋大哥?”公孙怀皱了皱眉,似有不悦。
什么叫祸从口出,此时此刻阿琅深有体会。
“是宋大人,一时口误……对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儿?”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有意岔开话题,也想求证他是否已知晓她的身份。
公孙怀垂了垂眼,那些烦闷的气息又笼上了心头,他强压着这股闷气,严肃道:“说起来在我身边当差,须例行查验身份,当初情势紧迫,后又因公务繁忙,迟迟未曾带你验身,如今正好得闲,不如由本督亲自查验,也好早日了却一桩心头事,也不至于犯错让人抓住把柄。”
想他堂堂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见过,天下大乱他都可以临危不乱,可到了一个小女子面前,他倒是自乱阵脚,要与她过不去了。
他一乱,阿琅心也乱了,平日她脑筋灵活,准能想到对策,可如今算个什么事儿,什么叫他亲自来验身?
“督主,您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咱们这些小喽啰,可验身这种小事儿也犯不着您亲自动手,有失身份。”她双手背于身后,十指交握,拧成了一股,手心里的汗黏黏糊糊,心里也如一团乱麻。
“咕噜噜”一声打破了尴尬的氛围,公孙怀也跟着泄了气,他点到为止,不再逼近,“我从宫里带了些花糕回来,一块儿吃点罢。”说着,他已起身。
这事儿算完了?
阿琅舒了一口气,哪知他又转过了身,“我让人把花糕送进来,若不想叫人误会,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连声应是,两眼始终盯着公孙怀,直到他走到外间,她才麻溜溜地给自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再出去时,只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唯独桌上整齐地摆了一些吃食,心口和肚子一样空空荡荡。她本是期待与他同桌吃一顿团圆饭,可她一声不吭地跟宋世良跑了,他不追究已是格外开恩,如何再去奢求与他在一起的温存。
阿琅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她抓了抓头皮,填饱了肚子睡一觉没准就把今天的事儿给忘了。可当她胡乱塞了一嘴的花糕差点没把自己噎死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非常在意公孙怀,就连采荷进屋给她端茶送水都能瞧出她的心思了。
“阿琅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明儿个就给咱主子磕个头、认个错,主子疼你,凡事都可商量。”
采荷低着头,说的话句句戳心,阿琅抿了抿嘴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有督主撑腰,有恃无恐,即便我不懂规矩,督主也不会降罪于我,可我呢,偏偏坏了他的规矩,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小惩大诫,你们心里都在怨我罢。”
树大招风,一样都是奴,有的人就高人一等,有的人就像蝼蚁一样任人践踏,阿琅就是前者,她这些日子威风惯了,背地里难免会招人嫉恨,说不定就想借此机会看她笑话呢。
“采荷以为,主子待你特殊,你应该珍惜,得知你不在府上,他虽没有动怒训斥咱们下人,可那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凉到了人的心坎里,冻得人浑身哆嗦……”一想到几个时辰前的提督府,像是进了广寒宫,冰冷彻骨。
阿琅的心咯噔一下,她是真的把公孙怀惹怒了,这会儿没惩罚她,保不准今后要做什么。
“采荷,快去给我打盆水来!要烫的,越烫越好!”
这突如其来的指令让人摸不着头脑,直到阿琅推了一把,采荷才“哦”了一声。
没有多久,采荷将滚烫的热水装在木盆里端了进来,话还没问一句,阿琅就从她手上夺过木盆,端着它冲出了屋,站定在院子的中央,两手一举,顶在头上,紧接着,双膝跪地。
平日这院子少有人出没,这会儿夜深人静,也就采荷见了目瞪口呆,她只是提议明早请罪,这深更半夜的,凉飕飕的,若着了风寒可就出大事儿了!
采荷心里一急,忙上前去拉她,“算我说错话了,阿琅,快回屋吧!”
“不,你说的没错,今日是我有错在先,若不能求得督主原谅,今夜恐怕难以入眠。”她单手推开采荷,面朝正屋,豁了出去,“阿琅知错了!求督主赏罚!”
公孙怀的屋里亮着一盏烛火,可从窗格上看出他的剪影,他坐在南窗下,低头持卷,在阿琅忏悔的时候,他翻了书页,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阿琅顶在头上的木盆稳稳当当,即便双脚麻木,双臂酸痛她都咬牙忍了下来,而木盆中的热水早已凉透。
他们的脾气一模一样,倔强不服输,一个怄气,一个希望他消气。
她身子骨弱,受不了寒,最先妥协的人只会是他公孙怀。
果不其然,在她精神涣散的时候,他终于舍得开门了,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紧凑的步伐向她走来,在她脱手之前先抢过了木盆,冷哼道:“你就仗着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才敢如此胡闹!顶着个破盆在这儿跪上一夜就能一笔勾销了?”
他气了一夜,想了一夜,他想他是在嫉妒宋世良,也羡慕宋世良可以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意,可以不顾一切带她离开这里。
“阿琅不敢!阿琅再也不敢坏了督主的规矩,只要督主肯原谅我,从今往后,阿琅什么都听督主的!”她回了点神,抬头仰视,今夜月色惨淡,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在透出的影影绰绰的烛光中隐约可见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就像刀子一样锋利。
“采荷,再去打盆热水替她擦擦脸。”他没有应她,而是唤来了采荷。
采荷现身应是,临走时瞅了阿琅一眼,不住叹气。
人一走,他缓缓蹲下身,伸开双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叫阿琅彻底清醒了过来,惊呼:“督主!——”
公孙怀面不改色,瞥她一眼,沉声道:“跪了一个时辰,还能走?”
这么一说,确实如他所言,她的双脚早已麻木,便不再叽叽歪歪,索性任由他抱着,享受这片刻的恩宠。
作者有话要说: 要渐入佳境啦~求撒花~
第35章 侍药
一个晚上抱了她两次, 公孙怀并不感到忐忑, 仿佛是理所当然,他只是在代替范皇后照顾她罢了。
只是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 半梦半醒,仿佛一闭上双眼就回到了火光冲天的坤宁宫, 还有她泪流满面的容颜。
“督主, 您快醒醒吧。”轻柔如羽毛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他头痛欲裂, 勉强从眼缝中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 天旋地转,就像那场暴雨之后烧了三天三夜一般难受。
昨晚送她回屋后, 公孙怀就离开回了自己的屋, 他的头疼了一整天,也撑了一整天,紧张的情绪松懈之后, 他再也支撑不住, 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今早阿琅起了个大早, 寻思着献献殷勤,不料敲了半天门都没反应, 问了人也没说他出过门,她心里一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破门而入,进门见公孙怀横躺在地上,她吓了个半死,好在她没有因此手忙脚乱,只喊了采荷前来一起把他抬上了床,又叫采荷去请大夫,并未打草惊蛇。
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如烙铁一般,后来听曹元亨多嘴才知道这几日他着了风寒,病情反复,昨儿个情绪波动才变得更加严重。
阿琅心里过意不去,在他床前守了一整天,为他擦脸、敷额头,无微不至,终于等到他退烧苏醒。
公孙怀总算看清了她的脸,明艳动人,双眼像小鹿一样水汪汪,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嘴角噙着笑,叫人忍不住直直盯着,手也不听使唤似的,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她,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药!我去端药来!”
她让人把炉子搬进了屋子,时刻煨着,只要他醒来就能立马喝上。
“督主别动,我扶您起来。”她把药碗搁在一边,见他欲起身便连忙上前去搀扶。
公孙怀没有抗拒,任由她摆布。
她身子骨瘦小,力气却挺大,单凭一人之力就扶起了他,只是她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气息离他不过咫尺,他恢复了一些嗅觉,隐约可闻到她发丝间的皂角香以及她身上自带的女儿香气。
这味道始终萦绕在他的鼻间,蔓延到了心头,撩拨着他的心躁动不安。
他滚了滚喉头,就着药碗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尝不出一丝的苦味。
“什么时辰了?”张口第一句,他的嗓音干燥喑哑,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阿琅捧着见底的药碗,道:“刚过了酉时初。”她每半个时辰便会查看一眼炉子上煨着的药。
“你一直守着?”他闭了闭眼,问道。
阿琅点头,公孙怀垂眼道:“曹元亨来过了么?”
他一整天没去东厂,曹元亨早就急坏了罢。
“曹公公来过一回,把我数落了一顿就回东厂去了,都是阿琅不好,不该让您操心,还害您变成这样……”阿琅始终记得曹元亨咬牙切齿的嘴脸,恨不能将她剥皮拆骨却又无可奈何。
他说了,如果还有下次,就算公孙怀护着她,他就是死也不会饶过她。
阿琅心想这个曹元亨对公孙怀真是死心塌地,论忠心,她根本不如他。
“阿琅。”他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阿琅心头一颤,直直看向他。
“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他平静地问道。
“督主,不是阿琅要走的,是宋大……人他非要带我走,我也没法子,我原以为他想劫持我来要挟您,没想到他就是带我上香山看了看红叶……”她放下药碗摆手自证清白,希望他不要误会,却越描越黑。
“你和他……”公孙怀瞥了一眼。
这意味深长的眼神令阿琅一阵心慌,不知该如何解释,倘若实话实说,就会抖露出阿玕,她的身份也会暴露,但是不说呢,凭他的本事早晚会查出真相,她不可能瞒他一辈子。
也罢,既然他昨夜已怀疑到她的身份,她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
或许她可以赌一把,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几斤几两。
“督主,其实我……”她伸手欲拆开头顶的发髻,表明自己的女儿身,然而公孙怀并未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只听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和他的关系我并不在意,只是你们过从甚密,容易招人口舌,既是我的人,今后莫再见他了。”
我的人……这话在有心之人听来甚为暧昧,可阿琅知道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希望她和宋世良撇清关系,毕竟东厂和锦衣卫之间还有些恩怨。
若不是阿玕在宋世良手上,她巴不得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呢!
“好,阿琅都听督主的!”她举手起誓,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
“睡了这么久,我也饿了。”而他总是不动声色地解决她的尴尬处境。
公孙怀虽退了烧,却还是带病的身躯,厨房做的菜配合他的胃口,十分清淡,阿琅自然随他。
生病的人就像个孩子一样需要人照顾,阿琅匆匆解决了自己的饭食后,另准备了一份餐盘端到他床前,亲自喂他喝粥。
“这是鸡丝粥,用鸡胸脯做的,听说养鸡的人每天给鸡捏胸脯,做出来的鸡丝才会又松又软,督主您尝尝。”阿琅舀了一调羹送到他嘴边。
公孙怀看了一眼,张开了嘴,浅尝了一小口,他嘴里只有药的苦味,粥很清淡,尝不出什么滋味。
“味道如何?”不是她亲手做的鸡丝粥,却很期待他的反应。
“嗯,是甜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极尽妖娆。
不知是不是被他传染了,盯着他的阿琅脸上火辣辣的,拿着调羹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险些落在他的身上,“怎么是甜的?是不是厨子把糖当成盐巴了?我尝尝!”
她局促不安地挖了一调羹塞到自己嘴里,也没意识到这是公孙怀用过的调羹,含在嘴里品了品,这不是咸的吗?难道是他的味觉出现了问题?
阿琅不信邪,又尝了一口,还是咸的,“督主,要不您再尝尝?”
公孙怀正盯着她手中的调羹,阿琅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居然理所当然地用了他用过的调羹!这是与阿玕相处时候留下的习惯,情急之下,她无所顾忌,这下倒好,他一定会生气吧……
“我、我重新盛一碗!”她想溜,却被公孙怀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阿琅双眼一闭,等着发落,谁知手上一空,她蓦然睁眼,只见公孙怀正一手端碗,一手拿着调羹,优哉游哉喝起了粥。
看得阿琅目瞪口呆。这又算什么事儿?公孙怀居然不嫌弃?不会是把脑袋烧坏了吧!
“督主……您没事儿吧?”她还真问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