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意图弑君, 百口莫辩,皇帝与内阁大臣们商议过后, 最后赐了鸩酒送太后到下面去向德化皇帝和孝德皇后忏悔认罪。
这杯酒,是李钧亲自送到了太后面前。
那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风雪覆盖着天地万物, 冰凌垂挂,北风呼啸,北安门里的安乐堂又冻死了几名年老体弱的宫女、内使。
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房门紧闭,里面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她惊慌失措地抬起了脸,面容蜡黄,嘴唇失色,而在看到来人的脸时,她像是被恶鬼附身,张开了獠牙和利爪冲了过去,“你们一个个都想哀家死,哀家不会让你们如愿!哀家要杀了你!杀了你!”
李钧并非一人前来,他带了锦衣卫,见刘太后对皇帝不利,即刻现身将她制服,可她依旧张牙舞爪,李钧并不畏惧一个疯女人,靠近她道:“朕原本念在您是长辈,也曾尽心辅佐先帝治理大夏江山,放您上山忏悔,可您似乎并不甘愿长伴青灯古佛,既然如此,留在香山,只会有辱佛门,可是紫禁城里早已没有您的一席之地,朕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安乐堂这个好地方,最适合您在此安享晚年!”
刘太后忽然冷静下来,朝李钧冷笑一声,“你比你那优柔寡断的父皇要狠得多,没想到范氏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朕以为这还是太后的功劳,倘若当年您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朕也不会流落在外多年,见了那么多的恶人,若自己一味忍让,那便只会沦落到任人欺压的地步。”李钧道。
“妖孽,你们都是妖孽,当年范氏蛊惑李湛夺走中宫之位,那本该是我的,她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何错之有!”刘太后苦笑,那个狠心的男人,许诺即位后让她当皇后,转首又被范氏的美色迷得晕头转向,毅然决然地抛下她另立皇后,令她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尽失。
李湛失信于她,专宠范氏,在文武百官面前承诺范氏一旦临盆,便会立为太子。她心有不甘,那一切原本属于她,属于她的儿子,她为李湛生下长子,然而宗法立嫡不立长,断了她所有的后路。她不愿认命,于是拉拢王有吉,结党营私,密谋夺嫡。
受尽冷落的刘贵妃到底和李湛撕破了脸皮,不留一丝情分,她在王有吉的怂恿之下,往他的膳食里加了点料,很少很少,少到连太医都难以查验,日积月累,积聚在体内的毒素终于在德化八年的那个仲夏蔓延到了心肺,引发了热疾。
那个夏天真的太热了,起初是普通的热疾,接着就是多种并发症,痉挛、呕吐、高烧不退、呼吸急促、半身瘫痪……太医们束手无策,最终让李湛在痛苦中停止了呼吸。
李湛临死都没能见上心爱的范皇后一面,更遑论知晓范皇后为他诞下了嫡皇子。
天时地利人和,刘贵妃矫拟遗诏,买通宫人火烧坤宁宫,驱赶了所有的太医,酿成了一场惨剧。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人里应外合,逃出了生天,给她留了这么大的祸患。
“太后死到临头仍不悔悟,朕也不会对您手下留情了,来人,赐酒!”李钧厌恶了这样的嘴脸,是她害他们姐弟流落在外,分离了他们的骨肉至亲。
死亡的恐惧来袭,刘太后惊恐万状,她拼命地挣扎,咒骂皇帝,可是皇帝无动于衷,命令身边的太监动手,那太监捏住了她的下颌,逼她饮下这杯鸩酒,然而她拼死挣扎,像疯子一般,太监受到惊吓,酒杯落地。
局面一度混乱,刘太后趁机挣脱,扑向李钧,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身影,迅速拔出一名锦衣卫的绣春刀,刺向了那个疯女人。
刘太后瞪大了双目,刀从腹部被拔出,顿时鲜血如注,眼看着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太后行刺皇上,已就地正法!”李钧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他惊魂未定,愣在当场。
直到那人跪在地上磕头认罪:“奴婢蔡安见过皇上!方才情况危急,奴婢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请皇上饶命!”
“蔡安?”李钧回神,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看了蔡安一眼,见他一身内使打扮,好像想起来了,“你是之前跟着锦衣卫一同上京的蔡安?”蔡安此人他从阿琅的口中听过一二,当初为了替她出头,得罪了公孙怀,因而被赶出了司礼监,发放到了浣衣局当苦役。
“回皇上话,正是奴婢。”
六年前,蔡安被发放到浣衣局,受尽欺辱,后来染上瘟疫,被送进了安乐堂,没想到他挺了过去,用老人传授的方子,死马当活马医,最终医好了自己。从那以后,他便一直留在安乐堂。
他一直想走出这个鬼地方,却找不到时机,终于,他等来了新皇帝。
当初刚得知阿琅是公主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震惊不已。但也十分高兴,她可以恢复身份,认祖归宗。
只是她当上公主之后,身份尊贵,他们虽是朋友,可已经身份悬殊,难以再向她靠近。
蔡安以为自己就要在这个鬼地方了却残生,没想到老天开眼,让他盼到了皇帝的到来。
更没想到的是,皇帝听过他的名字,阿琅从没忘记他这个朋友。
“哦,原来你还活着。”李钧告诉他,阿琅曾向浣衣局打听过蔡安的境况,当时给的说法是他死在了当年那场瘟疫中,还伤心了好一阵,没想到他还活着。
“进了这儿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就只能等死,奴婢得了瘟疫,更是必死无疑,因而大家才以为奴婢不可能活下来。”蔡安道。
李钧了然,若不是皇帝驾临需要清场,指不定会看到什么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他轻咳一声,让人收拾残局,又对蔡安道:“你救驾有功,从今儿个起,你就回宫当差罢。”
闻言,蔡安面露喜色,热泪盈眶,连磕了几个响头,“奴婢谢皇上隆恩!奴婢谢皇上隆恩!”
“朕累了,摆驾回宫。”折腾了半天,总算有惊无险,刘太后已除,李钧也已筋疲力尽,结束了,他终于为父皇母后报了仇,接下来,他便要补偿他的阿姐。
皇后的主意他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过,只是要走那一步,还得说服阿琅。
在那之前,他要给阿姐一个惊喜。
*
李钧带蔡安回到了宫中,并且拨到凤阳阁服侍长公主。
听说皇帝又安排了人进凤阳阁,阿琅不以为意,只当又是来监视她的人。
“公主,皇上让司礼监新拨过来的人您要见一下么?”照规矩,新来的宫人先要见过主子,但是阿琅最近心情不佳,与皇上相关的人一律不见,欢喜硬着头皮问她。
阿琅正在拨弄琴弦,无心其他,只道:“改日再见吧,先让张天恩给他安排个差事。”
张天恩是凤阳阁的掌事太监,办事较为稳妥,平日跑腿的事儿也都交给了他来办。
欢喜“哦”了一声,出去喊话:“你叫蔡安是吧!公主今儿个身体欠佳,不便见人,你随我去张公公那儿领差事吧!”
蔡安?
手上的琴弦“嘣”的一声,阿琅浑身一震,蔡安不是已经死于瘟疫了吗?
“公主她没事儿吧?”门外是蔡安关切的声音。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这事儿你就甭管了,走吧!”欢喜催促,生怕他扰了公主清净又一顿臭骂。最近长公主的脾气不太好。
“等一下!”阿琅快步走向门口,打起帘子叫住了他们。
欢喜与蔡安双双回头,阿琅一脸惊喜,几乎是跑出了大门,欢喜见状赶忙上前护住她:“公主,您不能跑,仔细您的身子!”
阿琅轻轻推开欢喜,道:“没事儿,我有分寸。”她又看向同样喜极而泣的蔡安,“你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奴婢蔡安,参见长公主!”蔡安伸开双臂,下跪行了一个大礼。
阿琅连忙上去扶他起身:“快起来!你是我落难时的拜把子兄弟,在这儿不必行此大礼!”
“公主还能记得蔡安,蔡安三生有幸!”说着,他又要磕头。
“别拜了,莫要与我生分,你随我进屋,我有许多话想问你。”
久别重逢,难免要促膝长谈一番。然而看着这一幕的欢喜糊涂了,长公主和蔡安认识?
后来她终于明白,这个蔡安是长公主落难时结交的好友,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74章 虚情
两人一谈就是大半天, 阿琅没想到他们两人还真是颇有缘分, 不仅都是顺昌伯府里的受害者,而且还是那场瘟疫中的幸存者。
他们都是从鬼门关走过两次的人,早已不再惧怕死亡。阿琅庆幸蔡安还活着,也感叹刘太后最后是死在他的手上。当蔡安把自己与皇帝相遇的始末事无巨细地告诉阿琅时, 她很震惊,没想到蔡安真敢把那一刀刺下去, 她甚至可以想象当时血腥的现场。
她见过死人, 却从未杀过人。当时皇帝身边带着锦衣卫, 见惯世面的锦衣卫怎么可能应付不了那种混乱的场面, 蔡安却冲了出来, 就那么杀了一个人,若不是信任他真诚待她, 还真有那么点儿骇人。
“皇上知道你我的关系, 这才把你拨到了我这儿。”就像当初公孙怀知道他是她的恩人一样,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听闻公主就要大婚了,驸马是宋大人, 我要先恭喜你们了!”蔡安久居安乐堂, 消息闭塞, 并未听闻那本影射长公主与公孙怀的妖书,只在掌事太监的口中听说长公主将要出降, 驸马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宋世良。
“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嫁给宋世良么?”蔡安曾受惠于宋世良,心里想必也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不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难道公主不想嫁给宋大人么?”蔡安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从她无奈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她并非心甘情愿。
阿琅摇了摇头好笑道:“宋世良骁勇善战,爱戴百姓,锦衣卫在他手上已是除暴安良的英雄,如今想必全天下的人都指望我嫁给宋世良了,可他们只当这是一桩天赐的好姻缘,并不知我真实的心意。”
“真实的心意?”蔡安不太理解。
阿琅道:“不瞒你说,我心里早已有了人,我的终身也早就托付给了他,可是皇上和大臣们不会允许我们厮守终身,在他们看来,我倾心于他就是大逆不道,对不起列祖列宗,我觉得我真是太可怜了,当公主有什么好,我拥有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失去了选择自己夫君的自由,我的自由被这座紫禁城困住了。”
听了阿琅的诉苦,蔡安才发现她不再是当年勇敢无畏的阿琅了,她说她早就心有所属,他试探着问道:“那个人……是公孙怀么?”
阿琅颔首,坦言道:“那时候,我一个人孤立无援,若非他处处维护,我哪能活到今日,但我明白,我对他的情意并非感激,我是真心想与他在一起,做他的妻子,照顾他一生。”
蔡安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认为阿琅是畏惧公孙怀的权势,才会对他言听计从,让自己委曲求全,没想到她会对他死心塌地。
“可是你们不能在一起。”蔡安一脸遗憾,在他眼里,公孙怀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尚公主,他是一个残废,是一个奴婢,他没有那个命!
阿琅但笑不语,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蔡安,也没有把公孙怀的身份告诉他,她说再多也无用,谁都帮不了他。
“也许这就是公主的命吧,说起来,皇上对我已是算得上宽容,我闹了这么久,也该消停了,嫁就嫁吧,横竖都得嫁人过日子,与其盲婚哑嫁,还不如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至少他还晓得护着我!”阿琅长长叹了一口气,看上去无可奈何。
这一次,她妥协了。
蔡安不是一个擅长磨嘴皮子的人,不懂得安慰人,纵然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他来说,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而在门外偷听墙角的欢喜一听到公主改变主意答应婚事,满心欢喜,就好像完成了皇帝交给她的任务,她立了大功,就能被放出宫去。
她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好消息送去乾清宫,但是没有公主的一句准话,她还不敢轻举妄动,便只能等公主发话了,才真的能够定下心。
这一刻并没有等得太久,阿琅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感谢皇帝带回蔡安,也为此答应了婚事。
皇帝始料未及,他还没想好怎么实施皇后的计策,他的阿姐就为她解决了这一天大的难题,他当然高兴,并且着令礼部筹备大婚的各项事宜。
由于阿琅怀着身孕,婚期不宜拖得太久,但是要在两个月内准备妥当又过于匆忙,于是皇帝又面临着新的难题。
皇后见皇帝愁眉不展,便再次出谋划策,“不妨将婚期选在来年开春,听嬷嬷们说,这胎儿过了三个月便也稳了,大婚礼仪繁琐,要在这时候举行,只怕伤了公主的身子。”
皇帝忧心道:“明年开春,会显怀么?”
阿琅有娠一事尚未走漏风声,若拖到三个月后,李钧生怕她肚子显怀,就瞒不住了。
皇后笑道:“公主瘦弱,现在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过了三个月也不一定显怀,何况大婚礼服宽大,可以遮挡,皇上大可放心。”
他在朝堂上决策朝政大事游刃有余,可面对妇人生儿育女的大事便束手无策了,他虽然已经大婚,却没有一儿半女,并不能感受到妇人的辛劳与艰难之处。
可他从太医那里得知女子妊娠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因而在阿琅怀孕之后,他便极为重视,命人小心谨慎将她照顾妥帖。
毕竟他是她腹中孩儿的舅父。
血浓于水,即便他对孩子的父亲成见颇深,也不能把大人们的恩怨迁怒到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朕以为皇后的主意可行,那便选在明年开春罢。”
就这样,长公主的婚期定了下来。
崇德六年三月初六,长公主大婚。隆重的仪式把阿琅送出了紫禁城。一身繁重的礼服压得她整个人沉甸甸的,红色盖头下藏着一张美艳动人的脸,这张脸上却无半分大婚的喜悦。
锣鼓升天,热闹非凡,大街小巷人头攒动,他们都来一睹长公主出嫁的风采。而驸马英姿飒爽,满面春风,就像是见到了新科状元跨马游街的盛况。
曹元亨就站在人群中,目睹着眼前的盛景,他握紧了双拳,恨不得冲上前把春风得意的新郎官毒打一顿,再替公孙怀把人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