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院里伺候的时雨小哥告诉他,容嬿宁在醉月轩里被歹人下了毒,是小王爷把人给救了。还说,容嬿宁算是受害人,按道理应该送回侯府诊治,但如今歹人被捕,公案了结尚需要容嬿宁的证词,为免折腾,还是先将人留在憩院便宜些。
胡氏听益阳侯说着,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憩院?那不是小王爷的住处,宁儿留在那里像什么话?”
益阳侯按住胡氏的手,沉声道,“你别着急,宁儿留下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她受伤未……醒,也不好折腾。且等明日人醒了,小王爷处询问了证词,我再去接人回来。”说着微微一顿,他明白胡氏的担忧,便道,“你且宽心,小王爷已经下令封锁了醉月轩的消息。”
“歹人行凶,自去审讯歹人就是,宁儿不过是被无辜牵扯进去的,宝朱都说当时的情形小王爷是清楚的,那么好端端地为何还要扣下宁儿呢?”胡氏想到容嬿宁那弱柳扶风的姣美模样,心头涌出一个猜测,“莫不是……”
她话才开了头,益阳侯就直接打断了,道:“小王爷的名声你不清楚?”那样冷心冷血的人物又岂是什么见色起意之徒。
“那……”
“活阎罗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
乌黑的夜色如浸水的墨一般慢慢地氤氲开,无声地吞噬着一切。凄厉的鸦鸣一声声划破长空,荒僻破落的旧宅院里,灯火明灭暗沉,仿佛随时会湮没于无边的暗夜中。
一对中年男女绕着一张落满灰尘的缺脚桌不住地踱步,时不时地透过洞开的窗户朝外面张望两眼。终于,女人停了下来,声音不耐烦地道:“人究竟还来不来?都这个时辰了,是不是你弄错了。”
男人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九爷说了今夜一手拿货一手交钱,不会错的。”
男人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墙根下的货物,目光在小女孩精致的睡颜上逡巡了一回,舔了舔舌头道,“这次货好,九爷可不会错过的。”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俱是眼睛一亮。只是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男人将女人往墙根的方向一推,“赶紧将货藏起来。”
昏昏沉沉睡着的小女孩被推搡醒,然后被塞进了破旧的衣柜里,迷迷糊糊地透过柜门的缝隙看着外头男人和女人脱去外衣铺在地上,装出一副席地而卧、露宿荒屋的模样。可饶是他俩演技如何精妙,也在面对来人泛冷的剑锋时自乱了阵脚。
闯进屋中的不过四五人,各个身着黑衣,面覆黑巾,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中年男女神色惊疑不定,判不准来人究竟是九爷派来劫货的,还是他们旧日招惹上的仇家。男人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游弋,心思更是转得飞快,而就在这时,来人向两侧散开,一个同样脸罩黑色布巾却气质更加凛然的少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少年手里握着剑,凤目愣愣地睨着男人,一步一步将男人逼到了木柜前。
男人哆嗦着唇,试探着开口,“你是九……”话未半,就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有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
女人在旁惊呼一声,声音比破败院外枝头的鸦鸣还要凄厉三分。女人尚来不及为男人的毙命而伤痛,甚至连因畏惧而生出的寒意才刚刚爬上脚底,她就失去了生气。女人圆滚滚的头颅在地上打了几转,在溅起的尘埃里,瞳孔放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柜中的女孩儿死死地捂住了嘴巴,有温热的血滴从她的额头慢慢滑落,模糊了她视线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容嬿宁猛然坐起了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久久不能平息。
她又做了那个梦。
容嬿宁惶遽又茫然的想着,倏而,视线在身上所盖的苍青色锦被上顿住,然后又缓缓地抬眸看向冷青色的帐顶,鼻翼间充斥着淡淡的松木香味,这一切都不属于益阳侯府的落云居。
容嬿宁下意识地扭头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发现置身的屋内陈设简单,透着一股冷肃的气息。
抬手碰了碰腰背处泛疼的伤口,容嬿宁轻嘶了声,醉月轩里发生的一切,顷刻间浮现在记忆里。
她记得,身负重伤的女人闯进陆宝朱包下的雅间,用刀胁迫自己帮她逃避追捕;她记得,那日在长公主府有过一面之缘的溍王府小王爷后来带人也闯了进来,然后自己十分大胆地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也记得小王爷明白自己的暗示,在抬手摸鞭时朝自己使的眼色;甚至也还记得,歹人被拿下以后,自己在小王爷的一句“蠢笨”中眼前一黑。
但是,她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为何会身处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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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我记得小王爷好像骂了我“蠢笨”?:-(
沈阿渊:我没有,你真的记错了!_(:з」∠)_
第14章 不安
床榻边没有熟悉的铜铃绳,容嬿宁抬起的手又落下,只好扬起声音唤人,可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声。
容嬿宁轻轻地皱了皱眉头,这是何处?檀香去哪儿了?心中生出浓浓的疑惑,掺杂着几分对未知境遇的惶恐。掀开锦被,踩上绣鞋,容嬿宁方一站立起来,就觉得眼前诸般事物在打着转儿,好容易稳住身形,便听到“吱嘎”一声开门声,随之响起的是沉稳的脚步声。
容嬿宁脚下的步子僵住,整个人愣立在床榻边,呆呆地看向逆光走来的高大人影。
屋外晨光熹微,透过半开的门扉洒进屋内,照得一室通明。容嬿宁看着那道人影慢慢地走近,又在五六步的距离外停下,借着清晨的日光,容嬿宁看清了男人昳丽非常的面庞。
凤眸细长深邃,眸中暗沉,沁着一片清冷之色,他此刻薄唇紧抿,修眉微微皱起,神态之间拢聚冷凝厉色。然而,当他抬眸看过来时,幽若深潭静水的眸子里似是忽而起了微澜,浅浅地漾开,淡去了几分冷意。
容嬿宁注意到男人眉目间不及掩去的意外之色,也跟着愣了愣。
她没有想到来人会是那位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溍王府小王爷,沈临渊。
“你怎么会在这儿?”
没有丝毫防备,容嬿宁下意识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紧跟着她就看到男人轻轻地挑了挑眉,凤眸染上一层淡淡的笑意。
“这里是本王的居所,本王在此,再正常不过。”男人的嗓音有些干哑,但仍掩不住音色的清冷悦耳。
容嬿宁的耳尖轻轻一动,小脸上满是震惊之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身形微晃地撞上床榻,腿上一软,就这样跌坐在了榻上。她僵着脖子环顾了一眼四周,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屋内窗明几净,虽陈设摆件寥寥,但入目之物样样精致奢华,甚至于她在胡氏房内见到所有器具折合算来,都抵不过这屋内的一桌一凳。
容嬿宁陡然回忆起,醉月轩中,自己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视线里余下的仿佛就是这小王爷遽然变色的脸。
所以,自己昏迷以后,被他带回了?
可是表姐和檀香呢?
容嬿宁顿时惴惴不安起来。
沈临渊将小姑娘几经变幻的神色悉数纳入眼底,唇角抿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在一室静谧里缓缓开口,“身上可还有何不适?”
他的目光幽沉,教容嬿宁在不安中又添几分不自在。她想起身,偏偏双腿发软,只好认命地坐在那儿,垂眸点头。
屋内又是一片沉默静寂。
容嬿宁没有再听见沈临渊开口,半晌,忍不住偷偷地抬眼朝他望过去,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静水流深的幽潭,整个人一呆。旋即,她回过神来,脸颊飞红,一边扯绞着衣摆,一边斟酌着开口,声轻若蚊吟一般问道,“我,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表姐她们在哪儿呀?”
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透着说不出的可怜劲儿,像是被人遗弃的猫儿一般。
为什么会在他的憩院呢?分明当时可以直接将人就近送去医馆,或者交由后来的益阳侯领回侯府去,可为何还是将人留到了此时呢?
沈临渊阖了阖眼,再睁眼后,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容姑娘,”他淡声唤了她一句,在她抬头看过来时,声无波澜地说道,“你既受暗夜司查案牵累,受伤中毒,自然该归暗夜司诊治照料。”
“中、中毒?”容嬿宁磕绊道。
沈临渊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已经解了。”言罢,负手转身,“姑娘既已无碍,本王会派人送你回去。”
眼看沈临渊抬步就要离开,容嬿宁慌忙起身,“等等!”她喊住人,疾行两步,绕到沈临渊的面前,在他幽深的目光注视下,福身行礼,“嬿宁谢过小王爷救命之恩。”
歹人闯入醉月轩的雅间纯属偶然,她因此受伤乃至中毒,也算时运不济倒了霉。溍小王爷为担责出手相救,于她到底是救命的恩情。因此,一句谢恩,言辞恳切,诚心诚意。
小姑娘伤势未愈,几步绕行已是额汗细密,小脸微白,沈临渊瞥了她规规矩矩的动作一眼,轻“嗯”了一声,然后绕开小姑娘,阔步走了出去。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容嬿宁慢吞吞的直起身子,后腰处的伤口一抽一抽地泛着疼,是刚刚行礼之际抻到所致。她抬手抚上伤口,指尖触到一丝濡湿。
“奴婢时雪见过容姑娘。”
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容嬿宁闻声扭头望过去,就见房门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身穿浅紫色侍女衣裙的姑娘,手捧漆盘,动作微僵地朝自己屈膝见礼。
容嬿宁的视线垂落于紫衣侍女的鞋面上,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怎的走路都没有半点儿声响呢?
似是瞧出了她的不解,紫衣侍女轻声一笑,自发起身,端着漆盘走进房内,一边将东西放置于床榻边的案几上,一边开口解释道:“奴婢原是在暗夜司中当值,习过些拳脚功夫,所以脚步声比起常人会轻一些,姑娘注意不到也是正常的。”说话间,瞥见容嬿宁指尖上沾染的血迹,目光微微一紧,赶忙走到她身边,“哎呀,姑娘后背的这处伤口可得赶紧处理了,否则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时雪扶着容嬿宁重新座回床榻边,伸手就要替她除去上襦,可手才伸出去,就被小姑娘红着脸拦住了。容嬿宁轻轻地咬了咬下唇,小声道:“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时雪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转身从案几上的漆盘里取了药瓷瓶和纱布,见容嬿宁仿佛极不自在的模样,便柔声一笑,寻了话来说,“姑娘身上的伤本该三个时辰更换一次药,有宫中女医照料,但一早女医被急召回宫,爷才想起了奴婢,着人命令奴婢赶回来,是奴婢路上脚程慢了些,竟差点儿耽误了给姑娘换药的事情。”
容嬿宁听出她话里的自责之意,解衣的动作微微一顿,轻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呢。”
里衣除去,玉背莹白如皑雪,衬得纤腰处那渗出血的伤口越发触目惊心起来。虽则伤口尚不及黄豆颗粒大小,但仍教时雪的呼吸为之一滞。
时雪用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将渗出的血擦拭干净,动作格外轻柔地敷上药粉,又以纱布仔细地包扎好。一连串活计做完,时雪忍不住伸手揩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
时雪想,自己这双手舞弄过刀枪剑戟,揍杀过宵小恶徒,何曾做过像今日这般捧玉拭雪的精细活?当然,过去她曾帮暗夜司中的兄弟处理过伤口,但那些可都是皮糙肉厚的家伙,如何能和面前这个风吹就倒的娇小姐相提并论?
时雪心里唏嘘着,伺候人的动作却没有停顿半分。她从漆盘中捧来一套新的衣裙,帮容嬿宁穿戴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绷带,不由讶异道,“姑娘这里也受了伤?”
不提时雪意外,连容嬿宁瞥见自己的手腕时也是微微一愣。
她忽而忆及,那时软鞭劈开木制屏风,迸溅出的碎木屑的确在她的腕上割了一道血口子。
容嬿宁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记错的话,这道血口子应该更深些才是。
而在她晃神之际,时雪已经动作熟练地替她拆开了腕上的绷带,如雪的皓腕上确实有受伤的痕迹,只是眼下看起来伤口竟已经有了愈合之势。时雪试探着轻轻地戳了戳,见小姑娘神色惘然,眼睛里划过一丝意外。
“居然快好了?”容嬿宁抬起手腕仔细看了看,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可后背处隐隐的疼意又教她觉得糊涂,伤口浅的地儿怎么好得反而慢了呢?
时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搁在一旁药瓷瓶又重新拿在手里瞧了瞧,忽而明了了。
先时主子把药交给自己时,她想着这姑娘的外伤并不严重,伤药也该就是一般的金疮药,因此不曾留意到平平无奇的白瓷瓶里装的压根不是宫中女医留下的药粉,而是风神医耗费大量心血研制的复玉散。
不过,主子既然没提,定是不希望容姑娘知晓,时雪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多嘴,只伺候着容嬿宁穿戴好了衣裳。
“时雪姐姐,我现在能回侯府去了吗?”尽管这会儿容嬿宁仍然觉得没有完全恢复气力,但是却归心似箭。
待在陌生的沈临渊的地盘,容嬿宁总是不安的。
且更教她不安的是,益阳侯居然也放任她留在沈临渊的住处。
她没有忘记自己为何会从江陵来到盛京,也知道自家舅舅和舅母对自己的那点子亲情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想,当初益阳侯不顾一切想出李代桃僵之计,胡氏不惜放下颜面软语说服自家母亲答应那荒唐的计谋,可见其对溍王府的攀附之心。如今将自己留在此处,会不会又是存了些不可说的算计?
容嬿宁的心绪变化万千,但自始至终没有想过,是沈临渊执意将她留在了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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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益阳侯:我的乖外甥女儿,舅舅早就回头是岸啦!
第15章 线索
时雪对上小姑娘水盈盈的杏眸,面露为难之色,犹豫着开口道:“爷临走前特意吩咐过奴婢,他没有回来前,不好教姑娘离开的。”
闻言,容嬿宁不由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嘟囔道:“我又不是暗夜司的犯人。”
时雪忙替自家主子解释,“虽说姑娘中的毒眼下已经解了,但那解药药性强烈,姑娘又是向来体弱内虚的,爷也是担心姑娘。”瞧着容嬿宁一脸怀疑的模样,时雪骤然想到外面世人对自家主子的评价,便有些踟蹰地道,“姑娘您是不是也觉得爷像外面说的一样,嗯……是个暴戾无情之人?”
——那小王爷可是个心狠手辣的玉面阎罗啊。
檀香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当时她是怎么对檀香说的来着?容嬿宁觑着时雪提气屏声的紧张模样,不经意间弯了弯唇,声音温柔,若三春和风一样,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