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看着自家姑娘不仅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夜里也比往日睡得踏实了,不由喜上眉梢,连声念佛。“我的好姑娘,这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容嬿宁正为绣屏添上最后几针,闻言,不由无奈地瞥了檀香一眼,促狭道:“这福气的代价未免也太高了些。”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檀香吐了吐舌,“奴婢不是这意思。”
容嬿宁收了针,眉眼含笑地将屏绣仔细地检查了一回,倒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将屏绣递给檀香,吩咐其将之装裱好,以作为孝敬给益阳侯的礼物。然后便问起了行囊装点的事宜来。
檀香早已将当日从江陵带来的衣物与书本收拾妥当,连着这一月来益阳侯与胡氏赏赐的几件小玩意儿一块装进了箱笼,“姑娘,可要对一对清单?”
容嬿宁接过册子,大致浏览了一遍,目光在书册那一列处顿住。她轻轻地蹙着柳眉,问檀香:“《缠娇》《梦绡》是哪里来的,我过去怎么好似不曾看过?”
“好像是前些日子青芽姐姐送过来的,说是表姑娘特意寻来给姑娘解闷的。”檀香挠了挠脑袋,又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方继续道,“青芽姐姐过来时姑娘正在歇晌呢,奴婢就自作主张收了书,后来被其他的事情一打岔倒给忘了。姑娘可要瞧瞧?”
容嬿宁摇摇头,“留着路上解闷罢。”
又过了两日,檀香将箱笼一一归置好,又特意出门采买了几样土仪,一样样的,都是容嬿宁亲自写好了签子,然后再分门别类地收纳好。等到所有的行囊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容嬿宁才让檀香捧了连日来绣好的桌屏、抹额、扇袋和绣帕等物什,一同去寻益阳侯与胡氏辞行。
因为陆宝朱和容嬿宁关系缓和的缘故,胡氏对容嬿宁的态度自从长公主府的茶宴之后就改善了许多,虽然依旧谈不上疼爱亲近,但总归多了几许怜惜。她想起自家那冷心冷情的小姑子,难得对容嬿宁生出些挽留之意。
侯府虽然并非钟鸣鼎食的昌盛之家,但是多养个小姑娘好像也不是天大的难事?
于是,胡氏开了口:“何必急着回去呢,就留下来,多和朱儿亲香亲香不好么?”
“舅母的好意,宁儿原不该推辞。只是离乡月余,宁儿心里牵念,近来也总是梦到家中兄长。”容嬿宁低垂着眉眼,声音温软轻糯地说道。
胡氏闻言,轻叹了一声,并没有再多言挽留,只拿眼睛去瞅一旁端坐如泰山的益阳侯,轻咳着示意他说话。
益阳侯平日公务繁忙,虽见着外甥女儿的机会不多,但每每遇见,都教她满眼的孺慕之情软了铁汉心肠。他自然是舍不得外甥女儿还乡,可外甥女外甥女,到底不是他陆家的女儿,人要走,他也不能将人强留下不是?
“宁儿啊,从盛京到江陵得有将近半月余的路程,最近江南水路可不太平。”益阳侯皱着眉头,沉吟着道,“不如你再多留些时日,等舅舅将手头的公务处理完,亲自送你回江陵?”
容嬿宁想了想还是婉言谢绝了益阳侯的好意。
一来益阳侯新近升迁,调任执掌京卫巡防营,身上公务繁重,且也不便出京;二来担心耽搁久了,时入深秋初冬,天气寒凉,不好赶路。
不过,来京路上遇见水匪一事,仍是笼罩在容嬿宁心头的一桩噩梦。因此,她睁着明亮澄澈的水眸看向益阳侯,斟酌着道:“宁儿打算从陆路官道走,虽然不比水路畅快,但想来路上会太平一些。”
小姑娘主意既定,益阳侯叹了口气,“也罢,等舅舅从营中拨几名精干的兵士,好生护送你回去。”
“宁儿谢过舅舅。”
九月初三的清晨,天空中下起绵绵细雨,雨幕烟织,朦朦胧胧里晕染着离别的感伤。容嬿宁撑着伞,俏生生立于马车前,回身看向侯府门前携手相送的胡氏与陆宝朱,眼角微湿。
她敛衽轻福一礼,终于转身登车而去。
车轮辗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容嬿宁忍不住掀起身后的窗帘,透过重重雨幕望向那渐渐模糊的人影,良久,垂帘轻叹。
一旁檀香翕了翕唇,终究也没有说出劝慰的话来。
正是别离烟雨中,重逢当何秋?
马车从西城门驶出,沿着官道绕行半日,方踏上南归江陵的道路。秋雨连绵里,车夫和随行的护卫记着益阳侯的叮嘱,更顾及马车里风吹就倒的主子姑娘,一路缓行,遇着风雨阻路,便寻店觅户歇脚,丝毫不敢大意。就这样,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了十五这一日,终于进入了安阳地界。
“姑娘,天色渐晚,可能来不及进城了。”领头的护卫宋奇来到马车的窗户旁沉声禀报探路的消息。
此时已近黄昏,他们才刚刚过了安阳和晋川的界碑,纵使脚程加快,也只能翻过眼前的丘山,想要进城过夜,是不可能的。
宋奇抬眼远眺,看见丘山脚下有一悬着酒招的客栈,不由眼睛一亮,忙道:“前面有一酒家,姑娘您看,我们要不要现在那里暂住一宿,等明日天亮,再赶路进城?”
这一路上宋奇将诸事打点得妥当,对于他的提议,容嬿宁没有反对,只轻声道:“就依宋大人的意思。”
客栈外的酒招上草书“复杯”二字,容嬿宁下车时透过帷帽间的缝隙瞥见了,在口中反复地念了两遍,竟品出些意趣来。
她想起古人李太白曾有诗云:“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只是不知这酒家的名字是否为此典故了。
客栈地处荒僻,从外面瞧着亦有些残败破旧之相,可推开门扉,进得院落,却只见满园秋菊争妍,处处布景雅致。廊檐下悬挂着的铃铛轻轻地响起,不多时就有一个年轻的妇人轻摇罗扇,含笑迎了出来。
这妇人生得貌若牡丹,眉目之间艳色无边,然而一袭浅松绿的上襦搭着乳白色的百褶裙,却衬得她整个人气质沉雅。
她笑吟吟地将来人打量了一回,视线落在头戴帷帽的容嬿宁身上时,狐狸眼中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招呼道:“客官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容嬿宁轻声道:“我们要在这儿住一晚,还需麻烦老板娘准备几间客房。”
“姑娘只管唤我瑛娘就是。”年轻妇人一边领着容嬿宁等人进了客栈的大堂,一边笑着道,“听口音姑娘像是江南人士?”
“啊?”
容嬿宁尚没有反应过来,瑛娘便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家夫君是江陵人,我们两年前才从江陵搬到此处。竟也是有些时候没有听过这样熟悉的吴侬软语了。”
容嬿宁环顾一眼四周,轻轻地抿了抿唇,难得好奇地问起外面酒招上“复杯”二字的由来。
瑛娘不防她问起这话,微微愣了愣,才以扇掩唇,失笑道:“从前过往行商路过此地歇脚,多问的是我夫妻二人为何将店开在荒山野岭,担心这里是一家黑店。问起店名的,姑娘倒是头一份了。”说着,看向容嬿宁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热忱,“我夫君素喜诗仙太白之作,其中犹爱一首《山中与幽人对酌》。”
瑛娘想起自家夫君当日临案书写酒招时的意气风发与满目柔情,娇艳的面庞上多了抹蜜柔柔的红晕,吟唱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声调隽永,却极尽洒脱恣意。
瑛娘唱完,见小姑娘一行人都盯着自己瞧,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摇晃着轻罗小扇,道:“今儿难得见着这么多人,我这一高兴就……嗐,各位客官你们且在堂中暂坐,喝点茶,吃些点心。我这就安排客房去。”
然而,就在瑛娘执扇转身,准备张罗忙活去的时候,客栈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隐隐约约可以辨识出,夹杂在踢踏脚步声中、兵器铿锵摩擦的声响。
第19章 提心
“叮叮当~”
清脆的铃铛声随之响起,耳听得外头的动静越来越近,瑛娘面上的笑容微顿,嘀咕道,“往日里却不见这许多客人,今儿难得热闹了起来。”只是外头这些人脚步凌乱,隐约里听见的人声更是掺杂着粗鄙的叫骂,来者恐怕不是能够欣赏“复杯”酒招的雅客。
瑛娘见惯了各种场面,心里立时有了计较,旋即,她侧过身子对容嬿宁主仆道,“姑娘一路劳顿想来应是疲乏,不若先去后面的厢房歇息,一会儿我让厨娘把饭菜茶水直接送过去。”
容嬿宁会意,颔首谢过瑛娘以后,就循着瑛娘的指示往后院走去。
她袅袅婷婷的身影将将转过角门的垂帘,客栈大堂的门就被悍然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容嬿宁脚下步子微滞,刚想回身望去,一旁随从护卫的宋奇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老板娘可以应付的。”
自打进得客栈以后,宋奇虽然沉默不语,但是一直留意店内的情形,亦是仔细打量过瑛娘。能够和夫君二人避居此地开店做生意,适才又那样子谈笑风生,可见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
“姑娘若不放心,便留两人照看一二?”宋奇顿了顿,提议道。
容嬿宁点了点头,果然吩咐两个护卫留下。
她想,恁凭瑛娘如何精明能干,可到底是个弱女子,真的碰上硬茬,岂不是要吃亏?
事实证明,容嬿宁的担心不算多余。
那边瑛娘看着被推得晃晃悠悠的门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心疼,但对上耀武扬威进门的几人,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扬笑相迎:“几位客官这是要打尖呢还是住店啊。”
她视线落在为首之人身上,只见他面容黝黑,左眼眉目处横亘着一道拇指宽的刀疤,平添几许戾气,身上穿的一套灰褐色粗布短打,一个拳头大小的牛皮兜系在腰间,随着他的走动微微晃悠。而他手上提的刀,刀刃微卷,泛着凛凛的杀气。
瑛娘很快就将视线从刀刃上移开,笑眯眯地迎上眼前人不善的目光。
那人扫了瑛娘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粗声喝道:“没看到爷们儿几个饿得慌,还不上好酒好菜招待着,啰嗦些什么!”
“老大,您咋这么不怜香惜玉呢,瞧给人老板娘吓得。”一旁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眯着眼,浑浊的目光黏在瑛娘娇艳无比的小脸上,见她以扇掩面,身形颤抖,一副被惊着的模样,忍不住嬉笑着劝自己老大。
一面说着,一面搓着手凑到瑛娘的跟前,嘿嘿笑了两声道,“老板娘别怕,我们兄弟可不是什么好、呸坏人。”眼见瑛娘侧身避开,他也不恼,指着眉眼处有刀疤的男子道,“这是我们大当家的,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马耕谷,马老大,我叫仇陆,人称仇老六。老板娘,你这儿有些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另外我们一共十六个兄弟,再给我们安排七八间客房。”
仇老六虽目光淫邪,但说起话来并不十分出格。瑛娘觑了那马老大一眼,心中微沉,应了一声,就赶紧撇下众人往厨房里张罗去了。
马耕谷横刀立马地找个张桌子坐下,浓黑的眉紧紧地皱着,将这间冷静却不失清雅的客栈仔细打量了一回,才伸手招了仇老六到跟前,然后在他弯腰时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警告道:“今儿个有正事要办,把你那些心思收一收,要是坏了大事,你就等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吧。”
仇老六心里的确惦记着瑛娘那玲珑有致的身腰,甚至还盘算着酒足饭饱后,要去勾搭一二。可这会儿耳朵落在马耕谷手里,他疼得龇牙咧嘴,哪敢再胡思乱想,只一迭声地应下。
等到马耕谷冷哼一声,松开手,仇老六赶忙退开半步,压着嗓子道:“我说老大,那人也没说具体啥时候搁哪儿□□,万一……”
马耕谷:“这里方圆数十里就只有这一处酒肆,现在这里等消息就是。”他顿了顿,想起进来时拴在院外的马车,吩咐仇老六道,“一会儿你带着弟兄探查探查这里还住着什么人,别叫给坏了好事。”
仇老六赶紧应下,也顾不得等着吃酒了,随手招了两个兄弟,以相看客房的名义转去了后院,不多时就满脸兴奋地回来,冲马耕谷道:“老大,今儿可真是咱们兄弟行大运了,后院里住了两位女客,并几个随从护卫,啧,那几个小子我看了眼,还不够咱们打的。老大,您瞧,咱们寨子里可不就缺些个小娘子,不如……嘿嘿。”
马耕谷这回倒是没有再训他,只说办完了正事以后,再随他去。“但在此之前,不许轻举妄动。”
仇老六自是应下。
另一边瑛娘吩咐厨房做好饭菜以后,一份让跑堂的送去了厅堂,另一份则亲自送去了容嬿宁下榻的厢房。
厢房里,瑛娘看着小姑娘莹白如玉、姣若秋月的面庞,心生赞叹之余,又添几分隐忧。于是,在摆好饭菜以后,忍不住叮嘱一句:“姑娘既住在店中,便听我一句啰嗦,从这会儿起就不要出门去了。”她指了指厅堂的方向,说了外面的情况,叹道,“平日店里也不曾这样热闹,不过好在他们的目的仿佛不在打家劫舍,想来不去招惹他们,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容嬿宁有些不安,“不报官吗?”
瑛娘摇摇头:“这里地处安阳、晋城和岁州三城交界地带,周围寨子林立,鱼龙混杂,三城府衙平日也不敢贸然招惹,一来二去,这儿反成了三不管的地儿。”说着,她又道,“姑娘还是将护卫留在身边的好,这些事儿我倒还是应付得来的,不然也不会抛头露面做生意了。”
她一早就注意到两个青衣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边,还有意无意地替她挡住了尾随的仇老六。知道那是小姑娘的人,自然也就猜出了容嬿宁的一片好心。
“瞧着时辰,我夫君进城采买也该回来了,他在附近的寨子都有些交情在,倒不怕这些人。”瑛娘笑着,“我也该走了,免得外头的人一会儿闹起来,再牵扯到姑娘。”
说完,身姿娉婷地出去了。
檀香站在容嬿宁的身侧,有些紧张地朝外张望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声音微颤地道:“姑娘,咱们要不要换个地儿过夜呐。”
容嬿宁小脸微白,却摇了摇头。
先有人在厢房院外刻意徘徊打听,后有瑛娘叮嘱殷切,若说不害怕,那是自欺欺人。可容嬿宁明白,这会儿她们即便想走也是走不掉的。
人都堵在大堂,她们一行人贸然出去,难免不会招惹麻烦上身。
“如今之计,也只能等他们先行离开了。”容嬿宁看了眼桌上丰盛的菜肴,委实没有了胃口,“檀香,你将这些分与宋大人他们,今夜许是要辛苦他们守夜了。”
檀香点点头,将食物一一放进食盒,提出去分给宋奇等人,回来后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容嬿宁的身边。
到了夜幕四合,人声渐寂的时辰,瑛娘踏着夜色提灯而来,没有进屋,就站在屋外的廊檐下,语调亲和地道:“姑娘且安心休息,马老大等人都安排去了东院,由我夫君招呼过,今夜必不会来惊扰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