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嬿宁手里的这一枚刻的是“既明”二字,“夜皎皎兮既明”,这是文宣帝在沈临渊弱冠之礼上亲自为他取下的表字。
沈临渊看着小姑娘微蹙着眉头,似是疑惑,又似试探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浅浅的笑意。他伸手从小姑娘的掌心拈起玉坠,仔细地瞧了一眼,颔首道:“你没有误会。”
所以这玉佩果然是他的。
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容嬿宁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神态从容的溍小王爷,实在难以将之和擅闯女子厢房的无耻之徒联系在一起。她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眸中满盈恼意,可质问的话却羞匿唇齿间,如何也说不出口。
沈临渊见了,自然知道昨夜之事,她已心生怀疑和猜测,甚至还做了判断。可是,区区一枚玉坠又能证明什么呢?
沈临渊当着小姑娘的面将玉坠收拢于掌心,另一只手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击着桌面,未几,他好以整暇地开口,语气轻描淡写:“玉坠月前失盗,不想竟被姑娘所拾。”
他神色坦然,半点儿不心虚的模样,教一旁的冷罡险些没有拿稳手中的刀。
爷行事一向磊落,怎么今日竟哄骗起小姑娘来了?这普天之下,哪个盗匪会想不开,敢来窃取玉面阎罗的东西?
容嬿宁显然也不信,她甚至听着沈临渊说话的声音,都和昨夜黑衣人的嗓音有几分相仿。可偏偏沈临渊说玉坠是月前失窃,难道真的是窃玉之贼昨夜误闯了西院?
误闯……
容嬿宁凝眉回忆起,当时黑衣人闯进屋内,并未有何冒犯之举,且在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就身形僵硬、仓皇离去。紧跟着不久,沈临渊率领暗夜卫入东院缉匪审讯。
容嬿宁心思玲珑,她忽而弯了眉眼,笑盈盈地看向沈临渊,道:“小王爷想不想找到窃玉之人?”
“咳,你说什么?”沈临渊轻咳一声,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容嬿宁:“不瞒小王爷,玉坠乃是窃玉贼昨夜行窃时不小心遗落的,小女子当时匆匆一瞥,隐约记得那窃玉贼的身形模样,不若待小女子细细回忆一二,好教您将人缉拿归案呀。”杏眸中流转着狡黠的眸光,容嬿宁就这样盯着沈临渊瞧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细语地继续道,“窃玉贼瞧着和小王爷您……”
“容姑娘。”沉声打断容嬿宁的话,沈临渊眼神幽深地锁住小姑娘无知无畏的脸,心中却陡生无奈。
这姑娘看着柔顺乖巧,当初在长公主府里被一个下人欺负得眼眶通红不提,上次送她回益阳侯府更是像只受惊的兔儿一般,怎么今儿在他的面前倒是胆子大了起来。
沈临渊一时之间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脾气太好,才让小姑娘毫无畏惧。可瞥一眼不远处两股打颤、一脸绝望的蓝衣婢女,又觉得不是。
沈临渊将玉坠系回腰间,起身走到容嬿宁近前,微微弯下腰,平视她明亮的眸子,唇边噙着一丝凉薄的笑:“容姑娘是在威胁本王?”
“……”容嬿宁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被他泛冷的目光盯得心生寒意。
容嬿宁的确性子柔弱,有时甚至看起来软懦好欺负,可执拗起来时,说是胆大如斗也不为过。正如此时,她手心沁汗,却固执地对沈临渊道,“这不是威胁。”
玉坠都还给他了,他不为昨夜之事道歉就算了,居然连“谢”字都不说一句。
容嬿宁心想,外人说他为人凶残,未必见得是真,但心思蔫坏,并非良善,也不见得是假。
但容嬿宁到底记得醉月轩救命之恩,因此,哪怕心里生恼,这会儿也不由得泄了气。在沈临渊启唇欲语之前开口,“如今完璧归赵,小女子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
话说完,福身一礼,袅袅婷婷地转身就走。
“容姑娘请留步。”沈临渊将人喊住,见她背对着自己也不恼,两步迈到小姑娘面前,低头凝视她气闷的模样,眸中的冷淡难得稍褪了两分。
他推门入屋前没有深思,因此不曾察觉有异,可一踏进屋子,他就敏锐地察觉不对,除却没有防备时的匆匆一瞥,他算是恪守规矩。
他原以为小姑娘惊慌之际没有留心,不料无意落下玉坠,暴露了身份。
整件事说起来,他理未差,心却亏。
“昨夜,对不住。不过本王确实什么也没看到,容姑娘放心。”
耳尖的冷罡和暗夜卫无意听见,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就连素日木然的脸上都隐隐露出一丝震惊之色来。
他们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几时见过有人敢像这位容姑娘一样,和主子呛声,又何曾见过一向不耐与女子周旋的主子对着一个姑娘家……低声认错?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默默地竖起了耳朵。
容嬿宁不妨他突然改口认下,一时愣怔在那儿,回过神来,度着他后半句话的意思,悄然红了耳尖。
她做不来得理不饶人的事儿,而今玉坠物归原主,也得了沈临渊一句“对不住”,她先前的胆气就减了三分,觑着沈临渊冷淡疏离的面庞,后知后觉出手心的冰凉。她抿抿唇,弱声弱气地道:“小女子适才无状,还请小王爷见谅几分。”
这会儿像猫儿收起了爪子,乖乖巧巧的。
沈临渊越过她,瞥了一眼她的侍女和护卫手中的行李,“容姑娘要回江陵?”
容嬿宁一愣,随即点点头。
沈临渊眸光淡淡,声音也淡淡的,“此去江陵不近,路中恐不太平,容姑娘还须多保重。”
想起自己昨夜误闯她厢房,如入无人之境,沈临渊眼底划过一丝阴冷,沉声道:“本王让人护送你回乡。”
容嬿宁闻言愕然,微微出了会儿神,她到底摇摇头,婉言谢绝了。
原因无他,只容嬿宁想着,沈临渊的恩情不好欠下。
哪怕她已经欠下了几笔。
好在沈临渊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坚持。
结了账,辞别瑛娘,容嬿宁没有继续在复杯客栈逗留,携着神思恍惚的檀香登车上路。
直到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进,檀香才堪堪回过神,唏嘘道:“姑娘,你刚刚可吓坏我了。”
若说一开始看到自家姑娘奔向那不好惹的男人只有三分担心,那在知道男人的身份以后,三分担心就变成了七分惊惧。原来那就是传闻中刑亲克眷、杀人不眨眼的天杀星、活阎王啊。
檀香心里戚戚然,也暗恼自己方才不中用,竟害怕到忘记保护自己姑娘。
容嬿宁想着沈临渊从强词夺理不认账到无奈认错,再到后来神色疏离冷淡的一句叮嘱,眨眨眼睛,眼底浮现一丝浅笑。
虽看着不像个好人,但说坏好似也算不上。
也就是瞧着挺唬人的吧?
复杯客栈中,自打容嬿宁一行人离开以后,气氛顿时就冷凝肃杀起来。冷罡将佩刀改立为抱,木着一张脸看向自家主子。这会儿的沈临渊身上哪儿还有半点子温和之气,他冷肃着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眼中满蓄狠戾煞气,一步一步朝着被押跪在大堂角落里的人走去。
屋外阳光被敛入云层,天色忽而昏沉下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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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真胆大包天·容小宁:我相信你啥也没看,算个君子,但撒谎就是不行。
想死不承认·沈阿渊:能瞒就瞒,总不能啥也没看着还要担个采花贼的罪名,我不要面子哒。
作者:对不起,按照规矩,沈阿渊在容小宁跟前是不会有面子的。
第22章 非梦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顷刻之间,艳阳尽收,乌云汹涌,寒凉秋日里竟然还隐隐响起了滚雷声,未过多时,狂风骤起,大雨倾盆而下。
雨势又急又猛,宋奇与其他随行护卫身上立刻就湿透了,兼着落雨如幕,他们几乎睁不开眼。马匹也不安焦躁起来,踢踏着马蹄,停在原地不肯再动。
马车陡然停下,容嬿宁身形往前一栽,好容易扶着车壁坐稳了,就听见外面雨声、人声、马鸣声交杂错织在一块儿。
檀香下意识地想要开窗一探究竟,可窗户才稍稍被推开一点儿缝隙,就有豆大的雨滴砸了进来,瞬息之间,车厢内就湿了一块。
宋奇从外面将车窗合上,高声道:“这雨下得急,姑娘千万别开窗。”
狂风席卷,雨幕混浊,宋奇隐约中听见马车里传来主子姑娘轻细的说话声。
“宋大人,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雨?”
他们一行人离开复杯客栈后,沿着官道行了小半个时辰,翻过了半座小山丘,再往前行进百余里就是安阳城城门,然而,这会儿山雨弥漫中,马车寸步难行。
宋奇勉力睁眼朝周围望去,四野荒凉,忽然,不远处东南方向黑乎乎的一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抬手揉了揉眼,待看清那一团黑影原来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破落宅院后,宋奇一脸惊喜,忙折回到马车跟前,再次扬声道:“姑娘,前面有座废弃的宅子,可以暂避一时!”
那座宅子的确已经荒废许久,门匾腐朽,要落不落地悬在门楣上,脚下的木门槛早已被虫子蛀蚀得不成模样,马车也因此得以长驱直入,直接驶到堂屋的台阶下。
堂屋屋顶尚好,没有雨水的淋刷,四处都张着偌大的蛛网,踏入其中是掩也掩不住的潮闷腐臭。
宋奇看了看屋内的情形,又看了眼撑伞拾级而上的主子姑娘,目露纠结。
仙女似的姑娘在这里歇脚,总是格格不入的。可眼下大雨瓢泼,四野荒芜,确无他处可以遮蔽。
宋奇请容嬿宁主仆在堂屋门外的廊檐下暂歇,自己领着其他几个护卫立即将屋内清扫并腾空出一块儿干净的地方,从行李中取了一块整洁的毡布铺在地上。
“条件简陋,委屈姑娘了。”
容嬿宁轻轻地摇了摇头,弯唇道:“这里已经很好了。”她抬步走进堂屋,宋奇已经搜罗了一些废弃的桌椅木料,在地上生起一个火堆来。
檀香扶着容嬿宁席地而坐,瞥见宋奇身上湿漉漉的,好不狼狈,不由道:“宋护卫,你别忙活了,换身衣裳要紧。”
习武之人,淋个雨算什么。
宋奇心中如此想着,嘴上也只道:“不妨事,一会儿就干了。”
可他话音还没落,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霎时间涨红了一张黢黑的脸。
檀香忍不住扑哧一笑,便是容嬿宁也跟着弯了唇角。
最后还是容嬿宁执意要求,宋奇和其余几个护卫才转去堂屋外长廊拐角处的抱厦里,把身上的湿衣裳都换了,然后才继续守在堂屋的门外。
屋里,容嬿宁屈膝跪坐在软乎乎的毡布上,一边伸着手烤火,一边盯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出神,百无聊赖之际,忽而听见身侧的檀香“咦”了一声。
容嬿宁不由侧首朝檀香望去,却只见小丫鬟正仰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在辨认墙上残缺的对联内容。
“青……挺……季……盛,……呈……春”
檀香断断续续的念着,语不成句,盖因那歪歪斜斜悬着的桃符上早已字迹模糊,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被蛀蚀得缺了角。
容嬿宁的视线久久地停在那即使腐坏仍难掩笔走游龙之势的大字上,一瞬间不禁神思恍惚起来。
隐隐约约之间,容嬿宁仿佛看到烛火映照出一幅松鹤延年的丹青,丹青两侧对称地悬着一双联句,写的是:“青松挺秀四季盛,瑞鹤呈祥百岁春。”
“姑娘,你可真厉害!”
檀香的惊叹声响起,震得容嬿宁陡然回神。
“什么?”容嬿宁有些茫然地看了檀香一眼。
“青松挺秀四季盛,瑞鹤呈祥百岁春,姑娘方才念的,正好补了上面的缺呢。”
闻言,容嬿宁再次将视线遗落在那幅残破不堪的联句上,半晌,她不由抬手抱住自己的头,一双秀眉痛苦的皱起。
荒僻破落的就宅院,昏沉明灭的灯火,焦急不安的男女,以及突然弥漫开的无边血色……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在眼前闪回,容嬿宁不住地摇头,口中喃喃低语,吓得一旁的檀香脸都白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不要吓唬奴婢啊。”檀香几乎要哭出声来。
“发生了何事?”外头宋奇等人听见动静,箭步冲进屋来时,只看见一向温柔端正的主子姑娘神情痛苦地倒在檀香的怀里,巴掌大小脸毫无血色。
檀香流着眼泪,摇头。
“我也不知,明明刚刚还好好的。”
容嬿宁此时只觉浸身于无边无际的梦魇之中,那些曾经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的模糊画面在沉闷的雨声之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良久,脑际的疼痛稍退,容嬿宁虚弱地睁开双眼,虚虚地靠在檀香的怀里,抬眼朝堂屋东墙边望去,梦中那被人一刀劈开的衣柜正孤零零立在那儿,衣柜里一片漆黑,像是无底的深渊,等着吞噬一切。
“檀香,那些好像都不是梦。”
檀香正替她擦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闻言,手中动作一顿。
檀香自然知道,容嬿宁从六岁那会儿起就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零零碎碎的,似假又似真。
“姑娘?”檀香的手微微颤抖,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
容嬿宁阖了阖眼眸,轻轻地摇摇头,“没事了。”
不远处的火堆依旧暖烘烘的,可容嬿宁只觉得周身冰凉。
原来梦不是梦,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不过那段记忆委实不算美好,才在她儿时一场大病后被刻意遗忘了罢了。
容嬿宁缓缓起身,走到东墙下的衣柜前,仿佛看到当年瑟缩其间的瘦弱女孩。
——你很害怕?
——呵,哑巴了?
梦魇中寒若九天冰雪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但这一回容嬿宁手抚心口,再无曾经的惶遽不安。
她忆起,梦中的黑衣少年,手握犹自滴着血的长剑,挽了一个漂亮而凌厉的剑花,在逼近小姑娘面门的一刹,改而挑开她身上所缚的绳索,然后冷着脸将吓得腿软的小姑娘从衣柜里提了出来。
黑衣少年的脾气不是很好,救了人就要扬长而去,可被吓坏的小姑娘病得稀里糊涂,攥着他的衣角一直唤着“阿兄”。黑衣少年无计可施,只能带着小姑娘上路,辗转数月之久,才将小姑娘交到她阿兄的手上。
容嬿宁凝眉细思,那个黑衣少年的眉眼很是眼熟,就好像……
哐!
突然响起的巨大动静,打断了容嬿宁的思绪,也惊动了宋奇等人拔刀警惕。
“哟呵,原本以为碰上这么个倒霉天气开不了张,没料到李家废宅里居然还有一群大肥羊哈哈哈!”一个浑身衣裳湿透却面容凶狠的中年矮胖男子肩膀上架着刀,发现容嬿宁等一行人后,叉着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