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徒正要鼓起勇气,端水上前,手上却突然一轻,回过神来时,就看见男人已经将冷水置于榻旁的桌几上,这会儿正打湿了巾帕,小心翼翼的敷上女子的额头。
许是不常做伺候人的伙计,男人的动作生疏而僵硬,但又说不出的轻柔。
小学徒瞄了两眼,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冰冰凉凉的触感断断续续地袭来,容嬿宁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地舒展开。但是人却没有半点儿醒转的迹象。
此时的容嬿宁正沉湎于无垠的梦境之中,无数光怪陆离、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如同浩浩汤汤的潮水一般涌向她。
“阿兄,娘亲说要带阿渔去街上看花灯呢!”梳着丱发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后,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欢快的蝶儿。
“哦?是吗?”少年将信将疑的挑了一下眉尾,清隽的脸庞上神色复杂。
“对呀对呀!娘亲说,还要给阿渔买兔子花灯呢嘻嘻~阿兄,你说娘亲是不是有点儿喜欢阿渔了?”
少年微怔了一瞬,很快就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恍若和煦的春风一般。他轻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丱发上缠着的珠串儿,说:“我们家阿渔这么可爱,又这么乖巧,谁会不喜欢呢。”
小姑娘捂着嘴巴,眯着眼,笑得没心没肺。但很快她又苦了苦小脸,低落地咕哝道:“要是阿姐也愿意和阿渔一块儿玩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年敲了一下额角。
少年睁着好看的桃花眼,佯怒道:“小没良心的,有阿兄疼你还不够呢。”顿了顿,又轻哼一声,“就容婵欣那丫头,不欺负你就算善心大发了。还跟你玩,做梦呢。”
“阿兄,不许说阿姐坏话。”
“嘿,说你没良心还真的不要良心了!”少年摇摇头,背着手往前走,边走边道,“可惜了阿兄我昨儿得的大阿福了。”
小姑娘到底与少年更亲近一些,闻言,忙不迭地倒腾小短腿追上去。
“阿兄阿兄……”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渐渐模糊。很快画面一转,长街上花灯如昼,身穿锦衣的妇人牵着打扮得格外娇俏的小姑娘穿梭在灯海之中。
“娘亲,兔兔灯。”小姑娘轻轻地扯了扯妇人的衣袖,另一只小手指向路旁小贩手里的兔子模样的花灯,水汪汪的杏眼里流露出渴望。
妇人恍然回神,看着女儿小心翼翼的模样,怔忪了一瞬。今日的她格外好说话,几乎没有犹豫,就掏钱从小贩手里买下了最精致好看的一盏兔儿灯。
她接过灯,弯下腰,将提灯的木棍儿放入小姑娘的手心,冷艳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点笑容。
“娘亲去给阿余买汤圆子吃,阿余乖乖地在这儿等着娘亲可好?”
小姑娘虽然不明白自家娘亲为何不直接领着自己一块儿去,但是对上妇人柔和的目光,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娘亲。”小姑娘软软地唤了一声,仰起小脸,水眸澄澈透亮地看向妇人,“要早点来接阿渔哦。”
后来,满街花灯寂灭,只余下一盏兔儿灯掉落在尘埃里,照得黑夜里一点亮,随即这点子光亮又猛地被夜色吞没。
“老子干这一行十几年了,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好的货色,保不齐能挣票大的,逍遥快活一段日子呢哈哈哈!”
“你声音小点儿,别给那丫头听见了,到时候哭闹起来,麻烦死了。”
“嘿,听见又怎么了,她老娘都不要她了……”男人说了一半的话在女人抄起的手刀威胁下渐渐消声,唾骂了一句,只道,“前头过了安阳城,到了李家废宅,见着九爷了,看你怎么瞒。”
中年男女以为还昏睡着的小姑娘,这会儿慢慢地攥紧了小手,眼角流下一滴泪,很快就消失在破布枕面之上。
再后来,中年男女带着小姑娘一路东躲西藏,溜进了安阳城外废弃已久的李家废宅。正在他们美滋滋的做着发财梦时,提着刀剑闯入的黑衣人不禁让他们美梦破碎,还丢了小命。
咕噜咕噜在地上打转的脑袋,脸上温湿黏腻的血渍,还有少年冰冷的声音,终于摧毁了小姑娘强撑的精神防线。
“阿兄阿兄……”黑衣蒙面少年目光沉冷又暗含几分嫌弃地瞪了一眼揪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小姑娘,强忍着深吸了几口气,才没有将人一脚踹开。
在他的身后,另外几个身形高大结实的黑衣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过去了,一道弱弱的声音才在静可闻针落的屋子里响起。
“爷,您息怒。这小姑娘……仿佛是吓傻了,她她还是个孩子啊。”
弱弱小小的一只,小奶猫似的,最多不过五六岁吧?嗯,在自己主子爷面前,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孩子。
说话的人话音一落下,就深深地埋下了脑袋,可不敢去看少年的脸色。
少年阖了阖眼眸,低头顺着衣角上脏乎乎的小手印看向小姑娘哭得通红的眼睛,微微愣了愣。许久之后,在一众手下惊呆了的目光注视之下,弯腰将脏兮兮的一团提在手里,阔步走出了昏暗荒凉的废宅,一脚踏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少年将小姑娘留在身边数日,吩咐随性的大夫给她治好了伤病以后,再想把人甩掉,却发现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姑娘,脾气反而格外执拗。几乎是少年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有好几次还差点跟着少年进了净房,像一块儿牛皮糖似的。
“你要是再跟着我,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站在客栈二楼的回廊上,换了锦衣的少年面上罩着一张银色面具,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闷闷的,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但小姑娘仍固执地用手抓住少年的衣角,水眸扑闪,半点儿没有一丝丝畏惧的模样。
“阿兄。”小姑娘软棉棉的喊了少年的一声。
顿时,少年捏紧了手,咬着牙道:“我不是你阿兄。”小丫头前几日病得迷迷糊糊,一叠声的唤阿兄,声音里满是依恋。少年可不认为,自己当着她的面干出杀人不眨眼的事儿,她还能依恋自己。很显然,这丫头在拿自己当替身。
小姑娘小脸一皱,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不许哭!”少年头疼至极,见状不由冷喝一声。
“呜哇!”这下好了,原本要哭不哭的小姑娘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客栈里的人纷纷的看过来,甚至还有窃窃私语者。
少年仿佛极不喜欢被人注目,扯出自己的衣袖后拔腿就走。然而,没有走开两步远,就转回来将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又给拎走了。
少年带着小姑娘走过很多地方,最后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春日里,被一位面容清癯憔悴的少年郎拦住了去路。
少年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可还没等他拔剑,就听见怀里的小姑娘欢快的叫了一声“阿兄”。少年眸中嫌弃依旧,但害怕小姑娘又哭闹起来,还是耐着性子准备答应一声。然而,比他更快应声的却是另外一人。
少年冷然垂眸,发现怀里的小姑娘正伸长了胳膊朝拦路之人要抱抱呢。
他仔细观察二人的长相,哪怕一个清瘦狼狈不堪,一个教自己养的珠圆玉润,还仍是不妨碍他看出二人眉眼相似的地方。
少年随即冷哼一声,径直将怀里的小姑娘拎到她阿兄的身旁,睨着他二人兄妹情深的模样,抛下一句“小白眼狼儿”后,就翻身上了马,然后一扬鞭,马儿嘶鸣一声,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烟雨中。
小姑娘被她的阿兄带回了家,一进家门就看到了衣着精致、神色冷淡的妇人。她抓紧了阿兄的衣袖,往他身后藏了藏,粉嫩的唇被咬得发白。
“阿兄,我害怕。”
轻轻的,若有似无的一声呓语在空荡寂静的厢房中响起,教正阖目养神的沈临渊骤然睁开了双眼。他目光落于榻上女子那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兀的皱了皱眉头。
那声呓语实在太轻太弱了,沈临渊并没有听的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猜出,她在唤着谁。
唤着谁呢?
沈临渊的目光顿时深邃清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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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不惧
容嬿宁整整昏睡了两日,醒来时厢房昏暗,模糊的视线里只有跪伏在榻边正不住地抹眼泪的檀香。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干涩疼痛得很,没能开口说话,反倒先咳了几声。
“檀香……”
听见声音,檀香抽噎了一下,旋即惊喜轻呼道:“姑娘!姑娘您终于醒了,奴婢都快被吓死了,呜呜。”说着,竟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容嬿宁弯了弯唇,露出一抹微弱的笑容,“傻丫头,哭什么呢,我哪里就怎么样了。”
这一回像是昏睡了许久,眼下醒过来,她尚觉得有些不甚清明,一时不大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眼见容嬿宁轻轻挣扎着起身,檀香便连哭也顾不上了,赶忙起身将人扶好,小心而妥帖的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好教她舒服些倚着。
“姑娘,您先喝些温水润润嗓子,有什么话晚点儿说,不着急的。”檀香很快就恢复了干练,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容嬿宁喝了水,又风风火火地要去弄米粥。
过了一会儿,外头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却慢慢地清晰起来。正皱眉回忆着什么的容嬿宁听见动静,一抬头便看见沈临渊的身影出现在了厢房里。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灰玉的圆领宽袖袍,前襟和肩膀处以玉、白两色丝线绣着青鹤与细竹,腰间却系着条浅灰色坠平安扣的宫绦,头上挽起的发髻用一根白玉祥云簪束起,额前两缕龙须刘海儿,衬得他整个人如玉般温润,浑然不似执鞭杀人的“活阎罗”。
容嬿宁坐在那儿,眨眨眼睛,半晌才噏了噏唇,“小、小王爷?”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一声,伸手止住她准备起身的动作,淡声道:“坐着罢。”
他垂眼打量容嬿宁的面色,见她小脸儿这会子染着几分薄红,浑然不复昏迷时的苍白,唇角便勾起了一点点弧度来。
随意在檀香之前坐过的鼓凳上落了座,沈临渊一边理了理衣袖,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容嬿宁道:“把手伸出来。”
“什、什么?”容嬿宁看着他,眸子里满是疑惑。
为何今日的溍小王爷和前几次见到的仿佛大不相同?而且此时此地并无旁人在,他大剌剌地进厢房来不提,怎的还要她伸手?
这般想着,容嬿宁不仅没有乖乖地把手伸出来,反而缩手往后挪了挪。
“……”小姑娘心思浅,所想所虑的几乎都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表露无遗。沈临渊将她下意识的戒备之态悉数纳入眼底,嘴角的弧度微平,语气也跟着淡了下来。他说:“本王是给你诊脉,不做别的。”
见小姑娘仍楞楞地看着自己,沈临渊难得好脾气地又补充了一句,“本王对于此道尚知一二。”
闻言,容嬿宁忙摇了摇手,脸颊微红地解释道:“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
“嗯?”
他一副坦荡荡的模样,倒教容嬿宁到了嘴边的“男女大防”之言吞吐不出。而就在此时,外头又噔噔噔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檀香端着一碗白米粥进屋来,看见坐在床榻边的沈临渊时,竟也只是顿了一下步伐,然后就扬起了一张笑脸,恭敬而不失熟稔地向他请了安,紧跟着笑吟吟地问道:“小王爷您这是又来我们姑娘请平安脉啦。”
容嬿宁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小丫鬟。她记得,前几日刚从复杯客栈离开时,小丫头还一口一个“活阎罗”的喊着这位爷,怎的这会儿倒是半点儿也不害怕了?
沈临渊点点头,又看向走神的小姑娘,微微蹙了蹙眉。一旁的檀香见状,忙与自家姑娘道,“姑娘,陈大夫说了,您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需要仔细调养,每日请一回平安脉,好根据您的脉相变化及时调整药方剂量。”见自家姑娘眼角的余光正瞄着溍小王爷,她一拍脑袋,道,“陈大夫医馆繁忙,这两日都是小王爷为您诊的脉呢。”
檀香之前的确对沈临渊这位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心存畏惧,被冷罡带着刚来到这处别院那会儿,在沈临渊面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可是,两日功夫下来,她倒觉得,这小王爷看着冷冰冰的,但实际上确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
没见着他半刻时辰都不曾耽误,亲力亲为地为自家姑娘诊脉么。
容嬿宁听了檀香的话,抿了抿唇,未几,顶着沈临渊那幽幽然的目光,慢吞吞地将手腕伸了过去。
沈临渊诊脉的时候神态极为认真,抿唇凝眉的样子教人忍不住地放轻了呼吸。
容嬿宁的视线从他搭在自己腕上的修长五指往上游移,掠过灰玉色的衣袖,似有若无地落在沈临渊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庞上。
容嬿宁总觉得,沈临渊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容嬿宁黛眉轻皱,倏尔,她水眸微睁看向沈临渊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眼型细长而不狭小,眼尾略微上翘,勾出几分清冷桀骜。
这双眼睛……
容嬿宁的脑海里蓦然闪过许多画面,那些似梦似真的场景里的少年脸戴面具,露出的那双眼睛好似也是丹凤眼?
—你要是再跟着我,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我不是你阿兄。
—不许哭!
—小白眼狼儿……
那些或是冰冷或是无奈的声音响起复又远去,末了,空寂寂的,只剩下一双如聚霜雪的凤眸。
如果曾经的梦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切,那眼前的沈临渊会是曾经救了自己的面具少年吗?
“容姑娘打算盯着本王看到几时?”
沈临渊淡漠的语声使得容嬿宁猛然回神。注意到他已经不知何时结束了诊脉,正好以整暇地坐在那儿瞧着自己,容嬿宁不由地红了红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容嬿宁仓惶地收回视线,低下头扯了扯身上的绸缎被面,心中既怕且羞。
她听着沈临渊仿适才的话,觉着他仿佛是有些生气了。
容嬿宁不由暗恼自己病一场就将规矩忘得七七八八,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揉了揉额头。
“脉相平稳,已无大碍。陈大夫的药依旧一日三回煎服即可。”出乎意料的是,沈临渊开口时只是一脸平淡地说了诊脉的结果,然后就起身准备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