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雪抿嘴一笑,“这我就不知了。”
张玉德犹不死心,“那神医的名讳……”
少年一张脸上写满了兴奋,时雪不由挑了挑眉,道:“风眠。”
“风眠、风眠,传闻正好能够药神谷的第二十八代少谷主,能够医死人肉白骨,能和阎王抢人命呢……”张玉德两眼放光地看向时雪,“我、我、能见一见风神医吗?”
见自然是见不到的,人这会儿还在盛京的温柔乡里呢。时雪见张玉德已经诊完了脉,恐他在此聒噪,扰了容嬿宁的清静,便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
檀香将张玉德送出去,转回来时见了时雪,犹犹豫豫的还是忍不住问道:“时雪姐姐,今日怎么会是外头的大夫来给姑娘诊脉呀?”
时雪看看檀香,又看看一旁佯装不在意,却连手里的书拿反了也没注意到的容嬿宁,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道:“爷一早就出门办事去了,临走时特意吩咐奴婢去回春馆请的大夫。”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似是担忧般继续道,“爷此番奉旨出京办差,案子多少有些棘手,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容嬿宁垂眸,后知后觉地将书颠倒过来,心里本该松一口气的她,真的听闻沈临渊离开以后,却无端生出一分似是失落的情绪来。这情绪有些莫名,她自摇摇头,甩开去。
接下来的四五日,容嬿宁每日除开吃饭散心,就窝在厢房的书案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她抄得心诚,每一次落笔都格外用心,速度也比平常慢了许多。如此这般,抄写到第六日傍晚,才终于写完最后一句:“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灯火微晃,容嬿宁缓缓收了笔,仔仔细细地将抄写好的经文放于一处,亲手将之装订成册,然后郑重其事地题了名,才终于卸下心头的一桩心事,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檀香正收拾着连日来打开的箱笼,把所有的物件一一归了位,清点完以后,到底忍不住扭头再一次问道:“姑娘,我们明天真的要走吗?”
容嬿宁看她一眼,眼波微闪,颔首道:“宋护卫已经安排妥当了。”
“可是、可是……”檀香吞吞吐吐半晌,不由小声嘟囔道,“可是小王爷还没有回来,姑娘就不辞而别,小王爷该……”该怎么样呢,檀香隐约觉着该是要伤心了,但这话无根无据,说出也无意思。檀香只接着道,“小王爷该生气了。”
容嬿宁侧首,透过半开的窗牖朝外望去,月色下树影重重,随着夜风摇摇晃晃。许久,她方轻叹一声:“檀香,我们不能再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这几日宋奇伤势渐好,过来问安几回,每一回都似有若无地打听着有关沈临渊的事情。容嬿宁能够看得出宋奇不过是依令行事,可他身后的主子是她的舅舅益阳侯。
容嬿宁不至于没有良心的否认益阳侯对自己的照顾,可她更明白,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那点子微末的亲情根本维系不了什么。
沈临渊救了自己三次,她不能让益阳侯借此攀扯上他。为今之计,她能做的只有早日离开。至于报恩,也许等回了江陵,她可以寻阿兄再想想法子。实在不行,她就去佛寺中供奉一块长生牌位,为他祈求福寿。
容嬿宁弯弯唇,看向檀香,叮嘱她道:“小王爷于我只是救命恩人,你以后莫要再去胡乱打听。”说着,她低垂了眉眼,素手抚过经文的扉页,轻声一叹,“本来就该各行其道的。”
自家姑娘性子一向谨小慎微,所思所虑甚多,可生在容家,长在容夫人的跟前,想活得恣意又谈何容易?檀香明白容嬿宁的心思,只能无奈的将所有的劝言压下,道:“奴婢都听姑娘的。”
明月偏西,屋外风声乍起,檀香轻手轻脚地关紧了窗扉。
书案前,容嬿宁重新铺了信笺,提笔蹙眉,良久,方于如豆的灯火之下缓缓落笔。
[ 承君厚恩,无以为报。诚祷神佛,唯盼,平安喜乐。 ]
落款时,顿墨染开,横撇竖钩,写的却是一个“宁”字。
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吹干了墨迹,然后夹进经文的扉页间,之后便是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连续下了几日小雨的安阳城终于见到了日光,细碎微弱却将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檀香帮衬着宋奇,从厢房内把箱笼行囊一一搬出去,仔细地放置到车驾上,忙得脚不沾地。
容嬿宁穿戴好为披风与兜帽,缓步走出住了数日的小院,回眸看向一院热烈的火红,她眼睫轻颤,终于还是往回走了几步,蹲身拾起两片红枫。
时雪脚步匆匆地赶来,见着人想劝两句,但却不知从何劝起。毕竟自家主子救了人也没有将人扣下的道理。
可时雪跟在容嬿宁的身后往门口走的时候,心里还是思绪百转。
她直觉,今日她没能留下容姑娘,等爷回来了,自己约莫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时雪。”
府门近在眼前,容嬿宁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唤了时雪一声,在她回神看过来时,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容嬿宁走到时雪的跟前,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包裹交到她的手上,抿抿唇,轻声细语地道:“这个,还劳烦你帮我转交给小王爷,权当是……是我的一点儿谢礼。”
时雪盯着容嬿宁的方向,骤然睁大了眼睛。她没有急着去接容嬿宁递过来的包裹,反而露出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期期艾艾地道:“既是姑娘的一片心意,理当、理当姑娘亲手交给爷才好呐。”说着,她冲着容嬿宁的身后敛衽福身,语气恭敬地道:“属下见过主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阿渊:感动吗?我回来送你了。
作者望天:每天都想让两人搞快点,但是水还没到渠也未成。可恨我这双手手速太慢了QAQ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站起来爆更一万哈哈哈哈(先做做梦)
感谢在2021-08-28 17:23:51~2021-08-29 16: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53825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心绪
时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容嬿宁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哪怕没有转身回头,可身后那双犹如实质的视线,就已经足够教她后背生出一片冷汗来。
周围所有的动静与声响在这一刻仿佛尽数远去,只余下无声的空寂。
容嬿宁缓缓回过身,一眼就看到立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沈临渊穿着一身玄色绣云纹的锦袍,外罩暗红色大氅,站在那儿,如同苍山劲松,荒原峭壁一般。容嬿宁直直地望过去,视线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还是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
眼前这人像是裹挟着寒风朔雪而归,周身笼罩着一股凛冽肃杀的气息,教人望而生畏。
沈临渊眸光沉静深邃,将容嬿宁默默后退的动作看在眼里,嘴角抿得越发紧了一些。
两个人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相对而立,气氛一时静谧得有几分诡异起来。
“参见小王爷!”
宋奇刚刚搬了一只箱笼出来,见着沈临渊后,当即将东西一放,抱拳跪地高声一呼。
其余宋奇统辖的护卫闻声纷纷停下动作,眨眼之间整齐划一地跪倒一片。
沈临渊只淡淡的眄了宋奇一眼,随后抬步走到垂眸不动的小姑娘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容姑娘是打算不辞而别。”
淡漠的语调说着笃定的话,可话中的情绪难辨,教容嬿宁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儿,小手也抓包裹抓得更紧。
他站得近了,容嬿宁鼻翼之间嗅到的是他身上的松木香气,还有夹杂其中的一丝丝血腥味儿,虽然不明显,但还是让她轻易地捕捉到了。
容嬿宁低垂的视线悄悄地移了些许,落在那暗红色的大氅边摆上。一片暗红中又仿佛有几处暗得发黑,那显然是后来沾染上什么造成的。
眼波微闪,容嬿宁收回视线,盯着怀里的包裹,“我、我……”可是半晌也没能“我”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沈临渊能就此揭过去。
可沈临渊并没有高举轻放的念头。
“嗯?”凉薄的尾音勾起,搅得容嬿宁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容嬿宁有点懵懵然地抬头,撞进那双古潭般的冷眸,眨眨眼睛,弱声弱气地试探道:“那我现在跟您请辞,来得及吗?”
她说话的声音细弱,可在场的除了檀香外,都有些功夫在身上,耳力便也灵敏许多。故而在听见容嬿宁这一句话之后,众人下意识地沉默了。
这哪里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
沈临渊负手而立,闻言扬眉反问她:“容姑娘以为呢?”
他语气淡淡的,没有半点儿波澜,容嬿宁摸不准沈临渊的态度,冷静下来又觉着哪里不太对。
鸦青色的眉睫轻轻地颤了颤,容嬿宁心绪转过几道弯,索性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包裹往前一送,轻声道:“我有给您留信的……这里有给您抄写的经文,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一面说,一面郑重地福身施了一礼,“嬿宁谢过小王爷的救命和收留之恩,他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看着她柔顺乖巧的模样,沈临渊负于身后的手微微合拢,半晌才松开,伸手将小姑娘手里的东西接过来。
他并没有当场将包裹拆开,而是盯着容嬿宁发髻间簪着的玉兰花步摇看了好一会儿。
沈临渊道:“姑娘既然去意已决,本王自不好强留。还望姑娘一路多保重。”语气莫名缓和了几分。
原以为沈临渊有意阻拦,尚在搜肠刮肚寻找说辞的容嬿宁听得这一句,不由愣在了那儿,一时之间竟辨不明白自己是心气稍松,还是若有所失。她怔怔然看向面前的青年,不及辨清他脸上的神色喜怒,就见他倏地转身,往东边书房的方向去了。
颀长挺秀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时雪犹犹豫豫半息,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时雨一块儿也去了书房。
“姑娘,其实晚半日出发也使得的。”在檀香看来,既然沈临渊人已经回来了,她们推迟些时辰再动身,总比拦着风尘仆仆的院子主人辞行要妥当些。
檀香心中一叹,方才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看错了,那溍小王爷似乎在某一瞬间眼中划过了一丝黯然?
容嬿宁怔忪片刻,回过神时只轻轻地扯了扯唇,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在刚看到沈临渊满身风尘归来的时候,她的确想过晚一时再动身。可是沈临渊淡漠的诘问,却教她满怀慌乱之余,心底偏又生出些微的恼意,是不喜他的态度的。更何况他只是质问自己不辞而别,言语间并无要挽留的意思,既如此,她又何必厚颜多留呢。
那边宋奇装好最后一只箱笼,将行李一一点对清楚了,才阔步走到容嬿宁主仆的跟前,犹疑地开口请示道:“姑娘,现在动身吗?”
容嬿宁翕了翕唇,不作言语,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朝右手边的小径望去。青石板铺成的径道,笔直平整,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理石月门。忽而一阵秋风袭过,卷得径上落叶翻飞,平添几多萧瑟之意。
良久,容嬿宁终于收回了目光,冲着宋奇点了点头,然后彳亍着往外去。
——
安阳城毗邻三不管的祸乱地界,城内城外赫然两番境况。城外人烟荒芜,匪盗横行,城内却是街阜兴隆,满眼繁华。
容嬿宁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商贩的叫卖和着讨价还价的吵嚷,神思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一旁的檀香见了,将煨好的暖茶仔细地沏入杯中,然后端递过去,似叹似劝道:“姑娘这些日子分明记挂着溍小王爷的安危,为何真见了人又那样子的疏远着呢,倒是连好好的辞行话别都没有。”
这话说出口,就教容嬿宁柳眉皱眉瞪了一眼。
容嬿宁素来温软的语调骤然冷了几分,掺杂着薄怒,斥道:“莫要胡吣乱云。”
檀香半点儿也不怵,反而嘻嘻地笑了下,凑近过去,“其实姑娘不说,奴婢也明白。”
“明白什么?”纤纤素手不由握紧了手中温热的杯盏,容嬿宁眉眼不抬地反问回去。
檀香歪头故作思索的模样,隔了小一会儿,才道:“姑娘从前总说奴婢惯爱杞人忧天,其实您自己不也是如此?不过是为了宋护卫有意无意的几句刺探,您便担心会教舅老爷寻了契机,就此攀附上小王爷,故此才特意想要赶在小王爷回府之前就动身。可是姑娘,小王爷那样的人又岂是谁都可以随意攀附的?”
所谓空穴不来风,檀香纵使肯定沈临渊对自家姑娘没有恶意,但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西平坊间对他的评价。天杀星,未必就是浪得虚名。
见容嬿宁沉默不语,檀香幽幽地叹了口气,“姑娘,您又没有做错过什么,何必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马车行过梨园的门口,隐约里传来几句咿呀叹惋的曲调,飘飘渺渺的,词句不清。和着那一唱三叹的调儿,容嬿宁垂眸低语:“檀香,我没有选择的。”
若她没有任何冒尖的地方,想来可以在西小院里安生度日,来日有兄长的照拂,或许还能有个不错的归宿。可一旦教人发现她还有点儿可以利用的价值,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或许还是会被毫不犹豫地推出去,不论是李代桃僵,还是背负下换亲的所有骂名,总不会是什么好事的。
容嬿宁嘴角那抹怃然的笑意,教檀香心中微微抽痛。但她也知不管自己红嘴白牙劝得再多,姑娘都难以听进去。姑娘心里有着一个结,缠缠绕绕多年,早已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
于是,随着街阜的喧嚣声远去,马车里也渐渐的安静下来。未过多久,外头传来询问过所的声音,马车停顿了片刻,复又碌碌行起,却是已经出了安阳城的城门。
一行人沿着官道继续南行,走了半日,因见日头渐高,人马微疲,骑马走在前头的宋奇一扬手,下令停下来歇息片刻。
官道的不远处恰好有一片柳树林,林旁挨着一个野湖。秋风拂过湖面,撩起薄雾一层,朦朦胧胧的,颇具几分野趣。
在檀香的再三劝说下出来散心的容嬿宁见着这片野湖,眉目间悄然晕开淡淡的欣悦。
山林野趣最是能教人怡然开怀,忘却烦忧。容嬿宁素来欢喜这样的自然风光,难得见着了,便不由兴致乍起,提着裙摆就要朝湖边走去。
深秋的湖风裹挟着浓浓的萧瑟寒意,檀香到底担心自家姑娘的身子禁受不住,叮嘱了一句,就一路小跑着奔回马车去寻披风。
然而,等她抱了披风刚从马车里钻出来,就觉得面前像是有一阵疾风袭来,回过神时,手里早已空空如也。
檀香诧然抬头朝前看,便看见一道湛蓝色的背影,风吹过,卷起鹤氅翩跹,一片湛蓝色中隐隐露出半角藕粉来,那是自家姑娘的披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