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不待沈临渊再开口,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留下沈临渊看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而后修指抚上眼角,无声的勾起唇角。
良久,唇角的笑痕压平,沈临渊起身换了一件外衫,才对着门口的方向冷声道:“还不滚进来?”
屋外时雨和冷罡默默地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硕大的两个大字,“完了!”而后相视苦笑,认命地迈步进屋。
时雨手上捧着特地寻来的外伤药,这会儿俨然派不上用场,他便努力缩着脖子,往冷罡高大的身形后躲了躲。相较之下,冷罡那张冰冷木然的脸上倒看不出任何情绪,站在沈临渊的面前,他的目光不躲不闪,专注地盯着脚尖前的三寸地,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地开口道:“爷,人已经都招了。”
沈临渊眉眼未动,行至厢房的书案前,左手提笔,顷刻之间,纸上便落下一个字迹利落又极具凌厉之势的大字,薛。
夜深之时,万籁俱寂,但苜城城西薛家大宅里却是灯火通明,一片杂乱喧嚣。
薛琼枝昏迷着被送回薛家,其父、其母见着,大惊失色,待知道来龙去脉后,二人既心疼女儿遭罪,又暗恨有人不长眼,不等秦师爷开口,就立即打发了下人,把将将歇下的薛承屹请了过来。
“大哥,你可得为琼枝做主啊,你看看,她都被人伤成了什么样,这是在要她的命啊。”薛琼枝的母亲李氏哭哭啼啼,几乎声嘶力竭。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薛承屹一眼就看见自家侄女儿雪白脖颈上那道可怖的紫黑色勒痕,脸色顿时黑沉下来。他怒道:“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秦师爷忙走上前,将街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一遍。在他看来,薛琼枝今日吃亏原算不得什么委屈,皆是咎由自取。但他深知薛承屹对这个侄女儿的看重与疼爱,因此,在交待时便也有意维护了薛琼枝两分,将矛头尽数引在沈临渊一行人身上。
“属下瞧着那些人眼生得很,该是初来乍到,不知规矩。”薛琼枝惯在苜城中骄纵行事,多少人见之避之,遭了欺负,也碍于薛承屹的威严不敢声张,不然今日赛诗会就不会有那么多年轻才俊寻思着要跟薛琼枝一块儿了。“况那些人嚣张得很,当街动武,伤了小姐,怕是没将老爷您放在眼里。”
薛承屹闻言,浓眉紧皱,目露沉思。
他能稳坐苜城知府的位子十多年,自然不是胸无城府之徒。这会儿听完秦师爷的陈情,他心中有称,亦是知道自家侄女儿怕是没有占理,不然秦师爷这只狐狸,该早就将人直接拿下闹了起来,又怎会在这里搬弄是非?
不过计较得再清楚,也不妨碍薛承屹记恨上那起伤害了薛琼枝的人。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千娇百宠放在心上疼爱的宝贝侄女儿,也为了他这个苜城知府的官威颜面。
今日里差点儿当街取了他侄女儿的性命,明日岂不是要打上衙门,在他这一方知府的头上耀武扬威?若不给那些人一点儿颜色瞧瞧,只怕事情传扬开,他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于是,薛承屹目光冰冷地看向秦师爷,“派人立刻去弄清楚这起人的来历去向。”
秦师爷当即应声去办了。
然而,不等薛承屹派人找上沈临渊,翌日清晨,苜城知府衙门的大堂里,沈临渊领着冷罡一早就等在了那儿。
薛承屹初到衙门,甫一进门就得了消息,说是昨夜伤了薛琼枝的凶徒正在公堂之上,他顿时面露煞气,气冲冲地奔了过去。可他一只脚刚买进正堂的门槛,看到端坐上首,气质卓然若岭雪山松天边月的人以后,当场脚下一软,险些仆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秦师爷不明所以,连忙上前数步,一边扶人,一边就要出声呵斥。
薛承屹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进堂中,在秦师爷惊惧的目光中猛地跪伏在沈临渊的面前,浑然不见平日的气势,只颤声道:“下官薛承屹见过小王爷。”
小王爷?哪儿来的小王爷?秦师爷兀自迷糊一会儿,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跟着跪到在地,惶遽不安地道:“小的秦一寿拜见小王爷。”
此时不论是薛承屹还是秦师爷,脸上都是一片灰败之色。
溍小王爷那是何许人也。十四岁接掌暗夜司,行事雷厉风行,手段狠辣,朝中百官无不闻风丧胆。传闻,教之盯上的人,可没有一个下场好的,几乎都折命于暗夜司的诏狱之内。薛承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位“天杀星”,还是因为三年前进京述职当日,于宫廷御廊上撞见其不顾禁宫规制,手起刀落结果了一个三品大员的性命。自那以后,薛承屹噩梦连连半月有余,神思恍惚之际总能见着那三品大员死而不暝的圆目。
薛承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招惹上这位爷,眼下见着他出现在自己的府衙之内,又想到门口衙差的言语,顿时遍体生寒。
好端端的,这位爷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苜城?琼枝这丫头平素闯祸就算了,怎么还能招惹上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呢。
“起身回话。”沈临渊淡淡地说了一句。
薛承屹微愣,心道,莫非这位爷并不是登门寻衅的?如此一想,便心生侥幸,不由地抬袖揩了揩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然后慢慢地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试探着开口问道:“不知小王爷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小王爷恕罪。”说着,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又继续道,“小王爷您这次来是……”
沈临渊的左手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咚——咚——咚”,叩击声沉闷,传入薛承屹和秦师爷的耳中,如心头擂鼓,耳响炸雷,每一下都让他们心胆颤然。许久之后,久到薛承屹弯着的腰柱发酸,久到秦师爷汗湿衣背,沈临渊方缓缓开口,声如冷玉,道:“本王以为,薛大人的手下该正在满城寻找本王,为免薛大人劳师动众,本王自然还是乖乖归案的好。”
他分明语气淡淡,但薛承屹闻之,只觉得屠刀悬颈,立时又仆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身子抖若筛糠。“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沈临渊凤眸微眯,冷冷地看着跪缩成一团的薛承屹,“不敢?本王瞧着你倒是敢得很。”
薛家家仆并知府衙门的衙役可谓苜城地面的地头蛇,既得了薛承屹的吩咐,立即就行动起来,没有花费多大的功夫就查到了云来客栈。不过,在冷罡的安排下,客栈周围早有暗夜卫把守,那些仆众衙役却是半分也靠近不得罢了。
这些情况薛承屹尚不知晓,此时他只一边磕头一边道:“是下官教养侄女儿不力,惯坏了她,让她有眼无珠冲撞了小王爷您,念在她年纪尚小,不懂事,您就饶她一命,下官日后一定好生管教于她。”
沈临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护犊如斯,实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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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论十两银子能干啥。
容小宁:保命。
沈阿渊:作用可大了去了。
【9号早上要去医院抽血,所以明晚需要早睡,更新就并在今天啦。后面会慢慢调整成正常日更的频率_(:з」∠)_】
第36章 不赦
薛承屹满头冷汗淋漓,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位爷话中有话,别有所指。但他不敢问,亦不敢多嘴,只能趴伏在地上,讷讷不言语。
“只不过本王若是不愿饶她呢?”
沉金冷玉的一句话,让薛承屹一颗心如坠冰窖,整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灰败之色来。他紧紧地攥着手,过了许久,才颤着身子咬牙道:“下官,下官不敢包庇。”
他疼爱薛琼枝,但更爱头上的乌纱帽。
更何况他无比清楚地知道,犯到暗夜司手上的人,没有几人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朝阳,更遑论得罪暗夜司之主、恶名昭彰的溍小王爷了。
权衡利弊,作出抉择,不过短短一瞬,薛承屹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痛意与狠绝。
将薛承屹的神色变化尽数纳入眼底,沈临渊的眸中划过一抹讥讽笑意,旋即又淡将下来。
若依着沈临渊素日行事风格,如薛琼枝这般犯到他手上的人,早该死了千百回,但这一回,他抚过右臂上的某处,眼波微闪,只任由薛承屹心中百般猜测去。
未几,沈临渊轻轻地抬手示意,侍候一旁的冷罡立即会意,提步走到薛承屹的面前,“哗”地一下打开先前抱在怀里的卷轴,道:“薛大人可识得此人?”
薛承屹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来。他眯着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细细地瞧,最后却摇摇头,“不、不识。”画上人尖嘴猴腮,目光浑浊不堪,看着就绝非良善。薛承屹心中擂鼓,又紧跟着试探地问,“可是下官的侄女儿与这人有和干系?”
冷罡瞥了一眼自家主子,见之阖目不理,又见薛承屹一副惊恐得要厥过去的模样,难得好心地开口道,“和大人的侄女无关。”
闻言,薛承屹心头颤意稍减,但整个人仍是懵懵然,欲言又止地看向冷罡手里的画像,眼中满是困惑不解。
反倒是他边上的秦师爷在偷瞥了画像一眼后轻轻地“咦”了声。当察觉到沈临渊和冷罡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时,秦师爷又赶紧埋下头去,安安分分地跪好,直到冷罡开口点了他的名,他忙道:“小的是觉得画上的人有点儿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一边说,一边抓耳挠腮地思索,半晌,用手一拍脑袋,似是恍然般高声道,“这人叫仇陆,诨名仇老六,是炎寨的六当家!”
他这话一喊出口,沈临渊的目光便凌厉了三分,问他:“你如何识得他?”
秦师爷道:“小的并不认识他,只是偶然间见过他一次,听人提及记了下来。”他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识人记事总比别人强许多,说是过目不忘也不算夸张。
“偶然见过?”沈临渊冷声道,“只怕未必如此。”
“小的小的不敢撒谎呐。”
冷罡自怀中掏出一份口供扔至薛承屹与秦师爷的面前,那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俱是惊疑不定,最终还是薛承屹双手颤抖地捡起那纸口供,一目十行地看完,视线蹲在末尾的血手印上,顿觉血液一凝,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处陡然升起,直冲天灵。
供述这份口供之人果然是秦师爷口中的仇老六,但口供上说的却是:“吾入歧途,劫官盐私卖,罪该万死。然所行诸事,皆听命于炎寨寨主马耕谷。为求戴罪立功,今供和马官匪勾结之人,乃苜城薛。”
为官者,勾结匪盗,私贩官盐,那可是不赦大罪!
刹那之间,薛承屹一张脸惨白不已,却郑重地朝沈临渊磕了一个响头,“下官虽然糊涂,但是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秦师爷也跟着磕头,道:“还望小王爷明察,这件事跟我家大人真的没有关系啊。”
他二人一口咬定是仇老六胡乱攀咬,神色惶惶不似作假,冷罡便又在沈临渊的示意下,从怀里掏出一叠拓盖着苜城知府官印的盐引来。
沈临渊沉声问:“盐引可有造假?”
盐引上红艳艳的拓印半分没有作假的痕迹,那是薛承屹一眼就能判定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的威风?
他摇摇头,但仍道:“盐引确实不假,可下官下官……”
沈临渊止住薛承屹的话头,命令冷罡将适才仇老六的画像翻至背面,而后不紧不慢地道:“那现在画上之人,薛大人又可认识?”
薛承屹忐忑不安地移了视线过去,身子猛然一僵,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来,他欲开口,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许久,才恍恍惚惚地道:“识得,识得。”
一旁的秦师爷也在看清画中人的一刹陡然明白,自己曾在何处跟仇老六有过一面之缘了。
……
当日晌午,昏迷了整整九个多时辰的薛琼枝才彻底清醒过来。
从前薛琼枝小病小痛的都会惊动整个薛府上下,上至薛老夫人薛承屹并薛家二老爷夫妻俩,下至奴仆婢女,各个都会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然而,这一回她悠悠转醒,睁开眼却只见满室冷清,唯有一个小丫鬟守在榻边。
薛琼枝委屈不已,揪着那小丫鬟一通质问,方知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薛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当得知知府衙门的衙差对自己的亲爹薛家二老爷刑具加身,押走了他,薛琼枝一脸的不相信,她道:“大伯父好端端的怎么会抓我爹呢?”
她被人打伤,大伯父就算抓人不也应该去抓那个狂妄之徒么?
薛琼枝觉得小丫鬟的话荒谬极了,便径直起身出门寻到李氏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得一阵撼天动地的哭声。
先是女儿被人伤得险些丢了性命,紧跟着夫君又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押走,李氏顿时失了主心骨,惶惶不安之下,除了哭竟也不知能做些什么。直到看到脖子上犹缠着白色纱布的薛琼枝入门来,才止了哭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把住她的手腕,道:“琼枝,你得想办法救救你爹啊。”
薛琼枝向来不喜听闻哭哭啼啼的声音,但对着亲娘,也只能皱眉忍耐。她按了按胀痛的额角,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伯父人呢?”
李氏只是摇头,“都没见着人呢,就连打发去府衙探听消息的人也都有去无回。”
闻言,薛琼枝不由一惊,心里没来由地想起昨夜茶棚之事来,暗道,难道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她拍了拍李氏的手,“等女儿去府衙瞧瞧,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你的伤……”
薛琼枝却三下五除二地拆了脖子上碍事的纱布,浑不在意地道:“区区小伤而已。”说完,径直就出了门。
诚如李氏所言,州府衙门眼下就像是被密封起来的铁铸堡垒一般,饶是薛琼枝如何闹腾,把守在门口的差役愣是不敢挪步半分。到最后,还是其中一个个头稍显瘦弱的差役凑到了薛琼枝的跟前,道:“小姐,您也别为难小的们,下令的可是连知府大人也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说是您了,便是一只苍蝇,小的们也不敢放进去啊。”
薛琼枝:“从哪儿冒出来的大人物?”
那差役道:“一早找上门来的,具体是谁小的也不清楚,就只知道那位爷带来的人各个身着黑衣、面罩半张铁皮面具。”
“暗夜卫?”薛琼枝常混迹于茶楼酒肆,有关暗夜司和暗夜卫的传闻早听说书人说烂了,因此一听形容就反应了过来。到了这时候她心里才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衙门进不去,无奈之下,她只能先回薛府,再寻法子。
不过,她刚走出府衙所在的街巷,迎头正撞上薛承屹昨夜派出去的家仆之一。
“赵武!”薛琼枝将人喊住,问他,“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