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知府到任前,一切事务先由府丞代为处置。”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直接捋了薛承屹的官职,而且不欲插手薛家公案了。
因此,当薛承屹从晕厥中醒转过来,刚睁眼就听闻这样一个噩耗,当场竟又再次厥了过去。而这一次没有兵荒马乱,只有府丞冷静出面,直接让人将薛承屹送去跟薛承峻作伴了。
薛承峻在知府衙门的大牢里痛斥长兄的那些话并没有避讳任何人,因此薛承屹残害兄弟、强占弟媳的事情很快就传扬开来。苜城百姓从前爱戴薛承屹是真,但一朝看透他的真面目,不齿其所为也是真,甚至还有人就薛家秘事编了好些个歌谣,不到半日的功夫,苜城的大街小巷就都传遍了。而且一些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
薛家后宅里,李氏脸色惨白的瘫坐在地,她攥着帕子紧捂住心口,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住地落下。
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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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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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共沦
怪不得十多年来,薛承峻哪怕后院无人,也不愿踏足她的房门;怪不得当年他们夫妻情意正浓时,他前一天还许诺要陪她出去游山玩水,第二天就冷冰冰地对自己不管不问;怪不得他偶尔看见自己时,也只有满眼嫌恶……
直到这一刻,李氏才算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那件事情他早就知晓,可他竟然问也不问,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她十几年沉沦污泥,陷于满心的愧疚与伤悲中。原来他竟是这样报复自己的。
李氏掩面痛哭,心里涌出些恨意来,但转瞬之间,恨意就被无限的悲凉淹没。许久之后,李氏终于停止了哭泣,她仰起脸,又恢复成平日端庄娴静的模样,眉眼不抬地吩咐一直缩着脖子候在旁边的两个丫鬟出去。
其中一个丫鬟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她迟疑着不肯走,轻轻地唤了一声“夫人”,想开口劝慰两句,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李氏打断。李氏阖了阖眼,声音微哑,十分疲惫地道:“我有些累了,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小丫鬟不敢多话,只能乖乖地应下,慢慢地退出房间。
李氏说要休息,结果直到天色大黑,过了晚饭的时辰,屋子里都没有传出来任何动静。先前那个小丫鬟心中不安,在院门处徘徊一时,终于大着胆子走到房门前,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砰砰砰,敲门声响了三下,屋内仍旧静悄悄的。这委实有些诡异,小丫鬟没来由地心慌起来,赶忙喊来几个身形强壮的粗使婆子,直接破门而入。
啊!
惊叫声接连响起,打破了苍茫夜色下的静谧。小丫鬟瘫坐在地上,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盯着那悬于屋梁上飘飘荡荡的一抹白,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滑落。
大牢里的薛承峻听闻消息以后,冷然一笑,闭目不言,至于薛承屹倒是愣怔许久,一宿惊梦过后却也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情实意哭了一场的除了那个小丫鬟外,也只剩下一个薛琼枝。最后的最后,李氏的死就像一颗小石子落入无底深潭,半点儿水花也没有溅起。
一场寒意浓浓的秋雨无言落下,被热议的薛家之事终于在两日后归落于尘埃。苜城府衙的府丞雷厉风行地提审薛承屹与薛承峻,亲眼见着兄弟阋墙,心中不免唏嘘。那薛承峻自始至终一口咬定自己是受了薛承屹的蛊惑和胁迫,“官印何其重要,又岂是我想偷就能偷,想用就能用?”
这话虽有狡辩之嫌,但只要薛承屹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便也无法完全将自己摘干净。薛承峻所求不过是为了跟他的好兄长同归于尽罢了。然而,暗夜卫早已奉命把马耕谷和仇老六等人移交给府丞,双方对簿公堂时,仇老六只指认了薛承峻,“小的不敢撒谎,一直以来小的也只跟薛二爷有过联系,再不知道薛大人的。”如此一来,再加上李氏临死之前曾经写下的绝笔书信,字字句句陈列薛氏兄弟的罪孽时,涉及私盐案时言辞凿凿地击碎了薛承峻所有的谎言,府丞由此判定薛承峻私盗官印、兜卖官盐在前,诬陷朝廷命官在后,依照刑律罪不容赦,然因私盐案牵扯甚广,遵从暗夜司指挥使的命令,即日将薛承峻押解进京,交付大理寺进一步审查量刑。
而薛承屹虽未被牵涉于私盐案,但因为保管官印不力,又私德败坏,其罪不容于理法,故官职被免,责一百杖刑,流放八百里。还有那被羁押于牢中的薛琼枝,府丞命人好生调查了一番,得知她行事荒唐跋扈有余,可实论起来又不曾伤及他人利益,委实不好量刑。府丞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在秦师爷的提醒下心神一凛。旧事不论,薛琼枝屡次惊扰溍小王爷,若是重举轻放,怕是不好交代,故而斟酌一回,府丞便下令将之杖刑三十,禁于府衙大牢三年思过反省。
判决的文书张贴于衙门前的布告栏,城中百姓群聚围观,俱是惊叹不已。在他们眼中,薛知府为官清廉公正,薛家也算清流良善门第,不料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诸般罪迹,不至于罄竹难书,但也逃不过口诛笔伐,被说书人评说多时,此是后话不提。
薛家之事在苜城闹得满城风雨,可容嬿宁却是在离开苜城前才从檀香的口中听到零星半点。
“当初咱们在安阳城外客栈遇到的那伙人原来都是跟当官的勾结,将官盐据为己有,然后以高价售出。”檀香道,“怪不得前些日子小王爷会改道路过苜城呢。”
原先他们一行人离了安阳城往江陵去,沿官道赶路是不必经过苜城的,檀香起初还以为是那小王爷有意改走水路,所以才顺路折来此地。而今瞅着苜城的公案,檀香心中便犯起了嘀咕,只当沈临渊是特意来此办案。
如此一想,檀香忍不住小声道,“那小王爷的案子办完了,还会跟咱们一起走水路回江陵么?”
在檀香的认知里,如沈临渊这般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多是公务繁重,难有闲散潇洒的时候。眼下公案既了,小王爷是不是也要打道回京了呢?
——此番本王南下公干,正好途经江陵,既和姑娘通路,就顺路护送一程。
沈临渊的话言犹在耳,容嬿宁轻轻地摇摇头,对檀香道:“会的。”见小丫鬟眼中惊且疑之,她弯唇浅浅一笑,“沈公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欸?檀香微微睁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姑娘瞧着怎么好像跟那小王爷之间越发熟稔了呢?且还不似近来积累的熟稔,而是经年如故十分自然的熟悉?
檀香心中好奇,有心询问一二,又怕自己姑娘脸皮薄生恼,只好按捺住万般心绪,默默地收拾行囊。
这日一早,秋雨仍淅淅沥沥的下着,外面长街石板一片水色,偶有马车行驶过,更溅起水花朵朵,惹来行路人三两句低咒埋怨。
宋奇早已带领手下的护卫把行李箱笼妥妥当当地送去了城东的渡口码头,因此,当容嬿宁撑着一柄油纸伞出门时,客栈外只停了一架马车。
“容姑娘,请。”时雨穿蓑衣戴斗笠,站在漫天大雨中,扬着笑脸不失恭敬地道。
容嬿宁脚步微顿,看了一眼车帘低垂的锦盖马车,眸中闪过一丝犹疑,倒是一旁的檀香开了口,问起自家的马车去处。
时雨笑容不减,语气里却有着为难,“早起拉送行李那会儿坏了车辙,下着雨又不好寻人修理,好在客栈离码头不远,只稍请容姑娘委屈片刻了。”
锦盖华车委屈不了人,只车里坐着的那位主子嘛……时雨低下头,不敢乱想。
容嬿宁轻轻地瞥了一眼时雨,秀气的黛眉微颦,终于还是裹着一身秋雨水汽钻进了马车。
几乎是一进车厢,容嬿宁便感受到浓浓的松木气息迎面扑来,却少了几许清冷,反而平添三分的暖香味。容嬿宁挨坐于车窗侧,垂眸时注意到马车正中茶几上摆着一壶暖茶和两盘点心,顿时了然那股淡淡的暖香味从何而来。
沈临渊执壶沏茶,五指修长的大手捏着一只茶香四溢的杯盏递到容嬿宁的面前,也不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眸色幽沉深邃,教人不敢直视。容嬿宁连忙接过热茶,视线却由着沈临渊的右手移落至他的胳膊,小手慢慢合拢,紧紧地捧握住茶碗,轻掀眼帘,低声问:“您的伤,好些了吗?”语气中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关心。
沈临渊的眸中有一层淡淡的欣悦,伴随着小姑娘话音的落下而轻轻铺染开,他微微垂目,浅勾唇角,声音温温淡淡地“嗯”了一声。瞥见小姑娘似是骤松一口气的模样,他不由蜷了蜷手指,低笑了声,“就这样担心我?”
清清冷冷的声音说着揶揄打趣的话,落在容嬿宁的耳中,教她不禁耳根微烫。下意识地抬眼瞪过去,目光触及那张过分好看的俊脸时蓦然一僵,容嬿宁忙低下头,软声反驳道:“您想太多了。”
沈临渊一笑,不置可否。
而就在此时,马车外的长街上似乎隐隐约约传来唢呐声,和着雨落的声,时如泣诉,时如哀嚎,凄凄惨惨戚戚。那是哀乐悲声,一下一下地近了,须臾之后,又飘忽远去,再听不真切。
容嬿宁盯着手中素白的绢帕,想到出门前檀香说起薛家时的叹息,鸦青色的长睫如蝶翼般颤动几下,便轻轻地垂下,遮去她眸中的神色。
“话说起薛家二夫人也真是一个可怜人儿,遇人不淑,竟落得这样的结局,哎——”
薛家公案中,若真论起无辜者,莫过于李氏。她生时身陷泥淖,有苦难言,最后满怀绝望死去,可人死如灯灭,偏有人将诸般骂名强加在她的身上。但细论起来,李氏做错的大概是嫁进薛家,又在事发后选择委曲求全。
分明是薛承屹私德败坏,为一己私欲强占于李氏,偏好事者骂的是李氏行为放。荡;而薛承峻明明亲眼撞见薛承屹醉酒闯入李氏的院子,偏偏冷眼旁观,懦弱也罢、筹谋长远也罢,终究是没有担当之人,可他仍旧理直气壮,十几年对李氏轻之贱之,甚至到了最后,将李氏推上绝路的也是他。
“李氏固然可悲可怜,但落得如斯下场,亦不过她自己的选择罢了。”沈临渊冷冷地道。
容嬿宁蓦然抬头,看向沈临渊,幽幽地道:“她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世道对女子总是苛责多过同情。
沈临渊哼笑一声,“她活着难道只是为了旁人?”在沈临渊看来,世间悲剧不过都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如李氏,又如……呵,与其孤独无望地死去,不如拉着那些虚伪之徒共沦炼狱。
沈临渊眸中的温度倏而褪尽,只余下满目冰冷与阴狠。那是容嬿宁极为陌生的神色,一时之间,她的心不由一紧。
容嬿宁觉得,沈临渊说得好像是李氏,又好像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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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日宜闭麦。
第41章 萌动
马车外秋雨仍不知疲倦地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将远处的唢呐哀乐淹没,空余一片寒秋萧瑟之意。
手中的茶盏渐凉,丝丝的白气慢慢地化为虚无,容嬿宁垂下眼帘,盯着茶盏中上下浮动的碧叶出了一回神,刚想抬手送至唇边,就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止住动作。
“脾胃薄,别吃冷茶。”沈临渊眸光半敛,沉声说完,便取走小姑娘的茶盏放到一边,另外拿过一只干净的杯子,重新沏过新茶。茶几上摆有小火炉,茶壶煨于其上,熏得茶香暖暖,水烟氤氲。
沈临渊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端的气韵怡然,十分赏心悦目。容嬿宁呆看着再次递送至手边的暖茶,好半晌回过神来,忙接过,低眉顺眼地道谢,语气温软得很。
沈临渊无声一笑,移开了视线,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先前弥漫在车厢里的冷寂便尽数化为了虚无,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李氏,论及薛家事。
马车行到渡口时,秋雨暂收,天色放出一抹晴光,映得地面的积水泛着粼粼的光。容嬿宁踩着马凳下车,站在码头上抬目眺望江面,烟波浩荡,万顷如碧,被雨水洗礼过的天蓝湛湛的,投影于江波之中,染得满目水天共色。
宋奇早候在船边,这会儿见到人,赶忙迎过来,“姑娘,一切已经清点妥当,随时可以动身出发了。”说着话,眼角的余光瞥见走过来的男人,宋奇肃着神色拱手问安,态度极为恭敬。
沈临渊淡淡地“嗯”了声,偏过头望向因江景挪不动脚步的小姑娘,似是无意般淡声开口道:“要落雨了。”
江上风起,卷得话音飘散,容嬿宁侧身回望而来,明亮的杏眸中缀着疑惑点点,“什么?”然而,不及沈临渊回答,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裹寒挟凉的秋雨又再次骤然袭来,起初是零落几滴,慢慢地雨势渐起,织就一张细密的雨幕,张天落地。
几乎第一滴雨刚刚落下,容嬿宁便觉手腕一紧,回过神来时,人已然站在了船舱前的棚檐下。她呆呆地盯着满江秋雨溟溟看了会儿,方垂下眼帘,盯住手腕上多出来的大手。
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半点儿不似执鞭挥剑,取人性命于瞬息间的一只手。
容嬿宁耳根微烫,忍不住轻轻地挣扎一下,小声地道:“您快松开呀。”眼看那厢檀香和宋奇等人时不时瞥几眼过来,容嬿宁哪里还站得住,只想尽早得了自由,折进船舱去。
然而,仿佛是和她作对似的,沈临渊虽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但身形不偏不倚,正挡住了船舱的入口。容嬿宁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将一双杏眸瞪得水圆,饶是脾性软和如她,这会儿亦不由得憋出几分心火。
可目光触及眼前人腰间的那枚玉坠,话噎在喉头,她鼓了鼓面颊,随即压低声音,似是控诉一般说道:“您挡着道儿啦。”
不远处,冷罡和宋奇的耳朵齐齐一动,练武之人耳力好,听见这句话,素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俩人这会儿难得生出相同的念头,俱在心中惊叹道:容姑娘果真不一般,普天之下敢这样说主子(溍小王爷)的,恐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人来罢?
倒是檀香见状有些着急。
这些日子下来,她虽觉得暗夜司这位主子跟传闻中不大相同,但丝毫不影响她打心里怵着他。眼下看着沈临渊故意拦住自家姑娘的去路,她不由担心起来,抬步就要过去。
时雪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胳膊,冲她摇摇头,边上的时雨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悄咪咪地说道,“主子的事情,咱们不要乱掺和。”
檀香道:“可我家姑娘她……”
“爷就算为难船上任何人,也不会为难容姑娘的。”时雪半是安抚半似慨叹地说了一句,接着又有点儿不甚确定地说,“我瞧着爷是在和容姑娘顽笑呢。”
“……”这话檀香没法接,在她眼里,那可真不像是顽笑得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