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梳妆时,听雪原是要将玉坠与她佩在身上,不过那玉坠委实太惹眼,今日徐家设宴来的又都是京中达贵,容嬿宁哪里敢将玉坠随意带出去?
若是被别人发现,还不知要传出怎样的流言来。
下意识的,容嬿宁不愿意教一些不好的流言再沾到沈临渊的身上。
“玉坠不过死物罢了。”沈临渊攒了攒眉头,盯着容嬿宁,沉声道,“既予了你,便是你的,又与旁人何干?”
显然他是猜出了容嬿宁的那些小心思。
也正因为如此,沈临渊素来冷凝的眉宇之间竟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痕。
这一抹淡笑有如三春的暖阳融化寒雪,只余下满眼青绿,柔和得教人心颤。
容嬿宁看得一呆,半晌回过神来,别开脸,轻声细语地岔开话题去,说道:“小王爷,你怎么会在这儿?”话问出口,又觉不妥,翕了翕唇,想要找补两句,可不等她开口,那厢沈临渊便已经接了话。
“受人之托,来书坊寻两册书。”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沈临渊颇为郑重地唤了容嬿宁一声,在小姑娘循声看过来时,弯唇浅笑着说起拜托的话来,“不过此事我还想请容姑娘帮个忙。”
“帮忙?”容嬿宁不明所以。
“嗯。”沈临渊朝一旁移步,走在琳琳琅琅的书架之间,听见身后迟疑些许便轻轻响起的脚步声,他眸中添了笑意,复又开口继续言道,“姑娘家平素都喜爱读些什么书籍?”
姑娘家的喜好……
容嬿宁脚下的步子不由得一滞,面上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瞥见沈临渊就要转过身来,她赶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干巴巴地道:“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想不同的女儿家喜爱也是不同的,只怕我不能帮上小王爷什么忙了。”
小姑娘臻首低垂,只留了个宛如云堆般的发顶示人,沈临渊的目光落在小姑娘发髻边簪着的莲枝金丝步摇上,那水滴状的串珠儿摇摇晃晃,直晃得他眸光轻闪,眼角堆笑。
他想,许是自幼受长大的环境影响,这姑娘惯爱掩饰自己的情绪,可却不知她的心思从不难猜,几乎一点一滴都写在了她的脸上,也流露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
这闷声闷气的音调,显然是有些不开心了。
可是为什么不开心呢?
或许容嬿宁自己尚且不明白,只沈临渊又是何许人也。
执掌暗夜司的指挥使,行的就是与人交道的事儿,从前那些落入暗夜司手中的禄蠹污吏,哪个不是心硬嘴紧的,可到了沈临渊跟前,他们那些暗藏的诡谲心思,又有几分能够瞒得住?
沈临渊擅长察人心思,就是朝中的老狐狸都斗不过他,更何况容嬿宁这样一个闺阁女儿家。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小姑娘看了半晌,直把人看得不自在了,方才哑声轻笑了一下,状似无奈般开口道:“若是连容姑娘你都不能帮上本王的忙,看来本王今日亦只能无功而返了。”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又恰好让容嬿宁听得清楚。
容嬿宁没能忍住,一些话随即脱口而出,“其实只要您用了心挑选,那位姑娘必然会欢喜的。”
这世间原就没有什么比真心真意更珍贵的了。
沈临渊挑眉,嗤声道:“沈幼雪那丫头能识得几分人心?”
“欸?”容嬿宁微抬眼,杏眸里满是诧异,愣愣地道,“原是要为小郡主挑书么?”
见沈临渊递给自己一个“不然你以为呢”的目光,容嬿宁不由腾地红了一张俏脸,一时之间只觉得整个人都作烧起来,但羞愧的同时又不禁自心底里生出几分隐秘的庆幸。
小王爷为自己的妹妹挑选书籍,她为何要感到庆幸呢?
容嬿宁微微蹙眉。
她的心眼怎的这样小了?
容嬿宁在心底里谴责了自己几句,随即抬起头来,迎上沈临渊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扯了扯唇角,干笑一声,方才有几分忸怩地开口,“其实……也许……我可以……”
“嗯?”
“我可以试着帮帮您的。”容嬿宁飞快地说完,然后又飞快地埋下头去,两只手扯着自己裙边的宫绦,一下又一下。
她这会儿有些莫名地心虚,先一时义正言辞地拒绝,眨眼间又巴巴地要帮忙,怎么瞧着都有点儿善变呢。
心中擂着小鼓,到底不敢抬头去看沈临渊的脸色。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春快乐!
第70章 良善
翰墨书坊二楼的窗扇半开,这会儿寒风从那半开的缝隙中钻入,掠过一座座书架,拂动满室沉冷的书卷气味。
一片静寂之中,容嬿宁轻轻地耸动了下鼻尖,紧接着,忍不住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
然而,这喷嚏再如何的秀气,终归不雅观。
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是飘忽了一下,容嬿宁顿时耳根发烫,心内发苦。
她规规矩矩长到这么大,如今日这般人前失礼,还是头一遭。怎么偏偏是当着他的面呢?容嬿宁窘迫不已,也不愿去等沈临渊说话,转身就想下楼去。
可她才刚要做出转身的姿势,胳膊就被人一把拉住,力道不轻不重,但足以阻止她离开的想法。
容嬿宁顺着握住自己胳膊的大手往上看,视线落在那张容华如玉、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轻轻一颤,下意识地抬抬胳膊就要挣扎。
几乎是她方有动作,沈临渊便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他道:“好端端的怎么说恼就恼了呢。”
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无奈,落在容嬿宁的耳中,只觉得这话有些过分亲昵了。她抿抿唇,鼓足了勇气再次迎上男人含笑的目光,声音轻而不弱地说道:“您是在故意拿民女寻开心么?”
连“民女”这样的自称都说出了口,可见小姑娘的确是生了气。
沈临渊却为此舒展了眉头。
他是乐得见她与自己使小性的,就像当年那段时日里一样,小丫头看似怯弱,但待自己总是不自觉的放肆与亲近。沈临渊希望长大的“小白眼狼”还能够如旧日一般,甚至私心里还想要更多。
“抱歉。”
京中人人敬畏的“活阎王”道歉,传出去哪里有人敢相信。但他这会儿果真就顺着小姑娘的话服了软,一时之间反倒让容嬿宁好不容易张起的声势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她不敢去探究沈临渊凤目中流露出的深意,只移开视线,索性从两列书架之间的空隙中穿过,转到了另外一边,隔着书架,她背过身去,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屋内拂动的沉冷空气中。
“小郡主如今的年纪想来还是喜读画本多些,这书坊在一楼专门设了书架摆放适合小儿翻阅的画本,内容浅显有趣,小王爷果真需要,可去那儿挑上几本,小郡主应该会喜欢的。”
话说完,抬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册薄薄的游记,转身绕过沈临渊所立之处,沿着楼梯下楼而去。
沈临渊负手而立,看着那抹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的纤细身影,眼神微沉,许久才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到了一楼时,书坊里早已不见容嬿宁主仆的身影,沈临渊目光逡巡,瞥见正在一隅挑书的徐瑾若时顿住,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初在清音寺打过一次照面的小和尚,也认出适才与容嬿宁一处的就是他。
好好的和尚不当,还俗成了世家公子?
几乎是转瞬之间,沈临渊就猜到了徐瑾若的身份。
原来时雨近来念叨起的那位徐家失而复得的少爷就是他?
徐家新近升入京中,时日不长,闹出的动静却不小,如今整个流烟渚乃至京中茶楼酒肆无不在传,打从江陵升迁上来的徐家出手阔绰大方,其半月来在流烟渚设下的宴席竟是差不多抵得上流烟渚过去两年的生意量了。
徐家久居江陵,徐骋在江陵通判的位置上磨了十数年才得以升迁当上个户部侍郎,是扬眉吐气不假,但想来有静宁侯府这样的岳家在,这么多年才谋得这么个官职,该是不知足的。因不知足,更急于在京中站稳脚跟,攀贵交富,人人为之,不过有谁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行事呢,不怕豪富之气显露太多,回头再教御史台的人惦记上?
沈临渊负于身后的手微微合拢,指尖摩挲了下,扯唇冷笑一声。
当是江陵风气淳朴,养得徐家人头脑简单了些。
不过,御史台的这帮老匹夫往日参自己不是积极得很,怎的这回动作这样慢?
沈临渊暗暗思索着该去帮一帮御史台的老匹夫,正抬脚欲往外走,就听见书坊的掌柜热情的声音传来。
掌柜的约莫不惑之岁,蓄着半长的胡须,眼睛狭小,笑起来时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这位客官请留步,请留步。”他急急忙地喊住人,抬头对上一双冷肃的眸子,吓得心尖一颤,眼睛当场就睁大了几分,但到底每日迎来送往也算见过世面,他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攒出一张如菊花一般的笑脸,将抱在怀里的书册改用手捧,双手呈送到沈临渊的面前,笑呵呵地解释道,“方才有位姑娘托小的挑了一些画本,说是要送给客官您呢。”
小儿翻阅的画本和一般的书籍卷册装订不同,看着五彩斑斓的封皮,沈临渊不禁眉心一跳。
容嬿宁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沈幼雪那丫头会喜欢的不假。
见沈临渊看着这画册皱眉不语,掌柜的只当他不信自己的话,忙又道,“小的说的都是真话,可不是为了卖书故意做虚弄假说谎话咧。哎,这……这……哦哦对了,刚刚那姑娘结账的时候并着这些画本子的钱都一块儿结了,客官直接把书带走就可以了。”
这般说着,掌柜的难得还分出几许闲心,暗地里咕哝着,瞧着这位爷锦衣华服、衣冠楚楚,区区几册画本还要人家小姑娘掏银子,还真是……
咦?
掌柜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再抬头看向沈临渊,见他目光锐利如剑,顿时惊得往后退了半步。
“客客客……嗳?”看着沈临渊握着画本子阔步离去,掌柜的蓦地松了一口气,他抬手抹了抹脑门,抹了一手的汗珠子,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竟是教那位客官浑身的气势慑得出了一头的汗,不,准确地来说,他似乎察觉到后背的衣裳也湿漉了一片。
那到底是何等人物,怎的一眼看过来就教他觉得自己跟个死物没两样了?
掌柜的正自唏嘘着,身后忽地传来唤声,他没忍住打了颤,回过身去恰对上一张含笑的俊脸,霎时间如沐春风,骤然舒了一口气。
徐瑾若看着掌柜的反应,微怔,旋即温声道:“掌柜的您这是?”
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站在风口里怎的还能满头大汗呢?
徐瑾若不解。
掌柜的看出他的疑惑,可不好多说什么,看到他怀里抱着的两册书,便赶紧打哈哈道,“没事儿,我这人火气旺盛,火气旺盛。公子可是要结账?”
掌柜的不愿多说,徐瑾若也不多问,便点点头。
付了银钱,接过包好的书册,徐瑾若看了眼仍然惊魂未定的掌柜,犹豫一时,还是决定安抚他一下。“施、咳,掌柜的不必如此担忧,适才那位公子并非恶人。”
“是是是。”有那样柔美如仙子般的姑娘赠送画册,料想不会是心肠歹毒之人。
掌柜的随口应答,徐瑾若只当他不信自己的话,便又道:“在下所言非虚,那位原是溍王府的小王爷,最是心胸宽阔的良善之人。”
“你、你、你说什么!”
眼睁睁地看着书坊掌柜大惊失色,一张脸惨白如纸,徐瑾若不由得后退半步,反思起自己方才所说的言语。
句句发自肺腑,并无半句虚言啊。
当日溍小王爷在清音寺遇刺,不仅没有责怪寺中戒严不够,教歹人混进寺院,还主动掏了银钱、请了江陵城最好的工匠来给寺中修缮房舍佛像,甚至还给寺中的佛像描了金。
这样虚怀若谷之人,徐瑾若自认过往鲜少见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看见人上楼去,他才没有出面阻拦。
容姑娘本就与小王爷是旧相识,兼着小王爷的人品可靠,他也不用担心容姑娘会遭到冒犯。
知道自己不久前主动拦下的人是在京中久负盛名的“活阎罗”,掌柜的固然后怕,但害怕归害怕,看着徐瑾若一脸诚挚地夸赞沈临渊良善,掌柜的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把人剥皮制成人皮灯笼悬于城门口叫良善?寒冬腊月给人裹上厚厚的棉袄、束上手脚沉塘叫良善?暗夜司的牢狱里夜夜惨叫震天叫良善?……尽管那些受到戕害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可能想出千百种惨绝人寰的酷刑,这样的人真的是良善之辈?
掌柜的委实不敢苟同。
不知京中家有熊孩子的父母,收拾起孩子都不用皮鞭,只消一句“溍小王爷来了”,就能让熊孩子安分守己么。
掌柜的一言难尽的眼神,让徐瑾若觉得莫名。
“掌柜的,您作甚这样看着在下?”
“小公子听您说话,您定是外地人罢。”
“什么?”
“溍小王爷他……嗐,不说了,这是找您的银子,您一路慢走啊。”掌柜的到底是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话,将零散的碎银塞进徐瑾若的手中,半推半让地就把人给送到书坊门口。
这位公子看着衣着就非富即贵,看他言辞中处处维护那位“活阎罗”,指不定与那位爷有着什么交情呢,自己要是说上几句不好听的,回头传到了“活阎罗”的耳中,暗夜司牢狱里惨叫的人就该添上自己了。
许是看出了掌柜的为难,徐瑾若便没有再言语,朝着掌柜的拱拱手,才阔步离了书坊。
“少爷,回府吗?”书童阿立迎了上来,谦恭地接过书,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瑾若看了一眼徐府坐落的方向,半晌,摇摇头。
“去容府。”
“好的。嗳?”阿立应了一句,旋即诧异地仰起头来,不甚确定地道,“少爷是说去容寺丞府上?”
他阿立虽然出身低微,读书不多,但与人打交道的道理还是明白一些的。刚刚容姑娘临时起意要去书坊,转眼之间又抛下自家少爷只身一人离去,他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容姑娘这分明就是瞧不上自家少爷呢,少爷这会儿还要眼巴巴地追到容府去,这、这未免也有点掉份了。
这些话阿立只敢放在心里念叨两句。
可徐瑾若却眼明心清,将阿立的心思看得清楚明白,知道他这是误会了,也不去刻意解释。
左右晚些时辰到了容府,阿立就该明白了。
第71章 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