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容府门前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
晚风吹拂,裹挟着隆冬的寒意,徐瑾若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不用阿立,自己拾级而上,亲自扣响了容府的大门。
开门的是容府的管事陈叔,他是容御开府后从江陵老家调来的府中老人,因此对曾经的元亮小师父,如今的徐家小少爷半点儿不陌生。见着人了,陈叔立时扬起一张笑脸,乐呵呵地道:“原来是徐公子啊。”
知道自家大人与徐瑾若交情甚笃,陈叔没有多问什么,立时就侧身大开门扉将人迎进府中,边带路,边道:“傍晚寒气重,路上湿滑,徐公子可得小心脚下啊。”
徐瑾若忙温声道了谢,跟着陈叔一路到了容御住的院子。
弄墨正收拾书房呢,听见外面的动静,出来查看,见着了人,立刻机灵地跑上前,问过好就把人往侧花厅带。
“徐公子你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小的这就去请我家公子回来。”
闻言,徐瑾若不由将人喊住,问道:“你家大人不在府上?”
他只当容御尚未归府,却不想弄墨憨憨一笑,道:“在家呢,在家呢。前头姑娘回了府,我家公子就跟过去探望姑娘了。”
水云居离容御的院子并不远,不过片刻的功夫,弄墨就将容御请了回来。
徐瑾若听见动静起身,一抬眼就看到容御满面郁闷地从花厅外进来。
“容兄,你这是怎么了?”注意到容御衣袖和衣摆上的墨点,徐瑾若诧异地抬了抬眉,心中下意识地生出一个猜想来。
莫不是因着流烟渚相送一事,容姑娘心中存了恼意,牵连到了容兄身上?
徐瑾若常在寺庙,虽然心思澄明,但到底简单好懂了些,容御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所思所需,不由得攒攒眉头。
亏得他有意撮合这小子与阿渔,不曾料得这家伙竟是个痴呆的,他家阿渔那样温婉娴柔的性子,岂是动辄就会生恼朝人身上泼墨的?
容御扯了扯衣衫,状若无意地摸摸衣袖上的星点墨迹,这分明是他自己太冲动,一言不合闯进水云居,惊扰了阿渔作画,才教小姑娘落了笔,溅了墨汁。
他身上这点墨迹算什么呢,正经的该是让府里的绣娘赶紧给阿渔重新制一身袄裙要紧。
回过神来,见徐瑾若只顾盯着自己看,容御清了清嗓子,方慢悠悠地开口道:“今日天寒,手冷不胜笔,不小心沾染了衣裳,不打紧不打紧。”说着,他执壶为徐瑾若添了热茶,落座,看着他问道,“此番天色不早,瑾若怎的过来了?”
“应君事,当践诺而行。可是瑾若并未能够依言将容姑娘亲自送回府中,故此特来向容兄赔罪。”徐瑾若一脸认真,语气诚恳地继续道,“另外也有一事想与容兄坦诚。”
容御给自己倒茶的动作一滞,挑眉,“你我相识数载,有话但说无妨。”
徐瑾若这方似松了一口气般,温声道:“容兄的美意,瑾若心中清楚,如斯的信任,教瑾若不敢辜负。只天下姻缘,讲究缘分。瑾若知道,容姑娘的缘分不在某,故此只能辜负容兄美意。”
容御面上的笑意微敛,看着他问道:“是舍妹与你说了什么?”
徐瑾若摇摇头,“其实容兄自己也看得明白不是吗。”
“我……”
“容兄不必急于否认。”徐瑾若淡然一笑,“当初在江陵,登门向容姑娘求亲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年轻才俊,若非容兄执意要让容姑娘得一心心相印之人,想来容姑娘的亲事早该定下。如今容兄青云直上,想来更是有心为容姑娘择一佳婿,而今却匆匆相托,料想定是有些别的缘由在的。”不知为何,徐瑾若就想到了今日在翰墨书坊见到的沈临渊。
他信沈临渊良善,但并非天下人都这般认为。
想来容兄也是有着同样的顾虑,所以今日才会这样行事。
徐瑾若眼眸清亮,言辞恳切,倒教容御一时失了言语。
自从容夫人做主,答应林家换亲的荒唐事,把容婵欣嫁去林家,夺了容嬿宁的亲事以后,几年来江陵城中并不乏相中容嬿宁的人家,上门求亲之人不知凡几。可每一回都是容御事先得了消息,将亲事给搅黄了。原因无他,只是那些能够踏入容家大门求亲的人,无不是经过容夫人或容婵欣筛选的,有益于林若初今后仕途的门户,兼着那些人或多或少也是为了和林家攀亲。
想到容夫人和容婵欣拿着容嬿宁的婚事做筏子,只为自己谋利益,容御立时冷了眉眼。
他的小妹生来坎坷,纵使有他护着,过去十几年也从未真正的畅快过。
他原本有意是让她自己挑一门合心意的亲事,自自在在地过一生,可是当他发现自家小妹与沈临渊走得近了,二人之间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默契落入他的眼中只教他心慌不已。
阿渔看上谁都可以,为何偏偏看上了沈临渊呢?
纵使沈临渊品性不差,可那样一个煞神,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阿渔若是嫁给了他,还不知道要被怎样牵连。他小心翼翼护着长大的妹妹,可不能因着沈临渊被卷入是是非非中去。
正因为如此,容御才急着趁小姑娘还没理清自己的女儿家心思,想要撮合她与徐瑾若。
可眼下的现实却教容御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这些事情。
不是因为徐瑾若无意于这门亲事,而是只为了容嬿宁的心意。
容御从不曾知道,自家柔柔弱弱的妹妹生起气来竟是半点儿不输给容婵欣那个丫头。
小姑娘虽然不曾明白她对沈临渊的心意与对旁人的有何不同,可就是这样懵懂之际,还要下意识地去维护人家,这份不知所起的情意教旁观者清的容御不禁默然。
许是他杞人忧天,把一切想的太过糟糕。
沈临渊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跋扈之人,他行事再乖张暴戾,总有挽回局面的法子,暗夜司那么多追随他的暗夜卫,这么多年一样被护得很好,没道理他连自己人都护不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强求不得,旁人也更改不得。与其强行逆改,何如顺其自然。”徐瑾若淡然浅笑,端的如南海紫竹、净坛佛莲一般。
容御哑然失笑,摇摇头道,“这一回是我着了相。”
“关心则乱,这原是没有错的。”徐瑾若道。
容御现在已然想明白了一些事,便不好再将自家妹妹的事情与徐瑾若多言,因此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抿了一口茶,一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原是我糊涂,还望瑾若你不要放在心上。”见徐瑾若浅笑不语,容御又道,“如今你回到徐家,一切可还顺意?”
摩挲着茶碗上轻轻浅浅的纹路,徐瑾若沉默一息,轻笑着开口道:“心自在,则身自在。”
他既割舍不下家中二老,选择承欢膝下,那么世间俗事几多,逃不开,直面便是。
看着徐瑾若这般,容御只道:“如你这样豁达,却教我安心不少。”
——
水云居中,檀香默默无声地挑去灯花,烛火扑闪之间,光亮骤明。小心翼翼地放稳灯罩,她长舒一口气,朝西窗的方向瞄了一眼,随即抬步走到正在调香的听雪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听雪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我瞧着那书可半天都没翻一页呢。”
顺着檀香的话意,听雪看了一眼西窗下那团身影,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笑,“姑娘许是在想心事呢,咱们轻声些,莫惊扰了姑娘去。”
“这样啊。”檀香挠挠头,似懂非懂低喃一句,脑中却浮现出下午时在翰墨书坊的场景来。
姑娘这是想起了溍小王爷么?
“听雪。”
正在两个丫鬟聚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的时候,西窗下,容嬿宁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唤了听雪一声。
后者闻声赶忙应了一声,递给檀香一记眼神,示意她去厨房端了热汤来以后,方转身掀帘进了内室。
抬手将开了一隙的窗扇阖紧,一边拾起半落在地上的薄毯为自家主子掖好,一边柔声道:“冬夜寒凉,姑娘多珍重身子才是,若教冷风吹了头疼,可又该要吃那苦药汤了。”
听她提及苦药汤,容嬿宁下意识地觉得舌尖一苦,不用听雪继续说,便自觉地拢好了盖在身上的薄毯。做好这一切以后,她双手隔着毯子抱住曲起的膝盖,半仰起脑袋看向听雪,半是踟蹰地开口道:“听雪,你与我说说实话,当初是他特意安排你来我身边的么?”
听雪一愣,旋即点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容嬿宁有一瞬的惘然。
她下意识地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听雪不知今日容嬿宁去赴徐家的宴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从小姑娘与容御不久前闹得小别扭来看,她心中隐有猜测。这会儿好容易小姑娘主动开口,却只提到了主子爷,听雪这方反应过来,难说容家兄妹俩的小别扭还牵扯到了小王爷不成?
听雪看着小姑娘疑惑的神情,稍稍犹豫了一瞬,方长吐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说道:“当初边关生乱,京中陛下急召,主子不得不立即离开江陵。可清音寺遇刺一事刚过去不久,受旧案牵扯之人又不少,主子是担心会有不长眼的人欺负到姑娘的头上,才想着在姑娘身边留个照看的人。”顿了顿,在小姑娘审视的目光下,听雪微微一笑,继续道,“当然,这是奴婢当日进府时跟姑娘说的。姑娘当初没有深问,应当是没有生疑的?”
松开手中被揪扯得皱巴巴的薄毯,容嬿宁教听雪的反问问得一愣,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唇,眸光轻闪,半晌,轻颔首,默认。
似乎从遇上沈临渊开始,她就不曾真的怀疑过他会对自己不利。
哪怕记忆里张扬恣意的少年郎变成世人眼中的煞神,可在她这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嘴硬心软的小哥哥。
所以当日沈临渊留下听雪,她没有多做追问,左右沈临渊是不会伤害她的。
可今日没来由地,她就鬼使神差的问了听雪这么一句。
细细琢磨,倒真像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似的。
“听雪,你还有回过憩院么?”容嬿宁不禁问道。
听雪被问住,她直觉自家姑娘这一问不仅仅止于此,于是稍一琢磨,便反应过来。
回憩院,意味着去拜见主子,姑娘这是担心自己乃主子置于她身边的眼线?
听雪不禁疑惑,小王爷究竟是做了何等事,才叫姑娘对他误会至斯?
“姑娘您多虑了。”听雪笑吟吟地道,“小王爷让奴婢留在江陵的那一日便已经说了,入得容府门,奴婢便只是姑娘的丫头,只有姑娘一个主子。”
这样啊……
那也就是说,今日翰墨书坊的相遇,当真只是巧合了。
容嬿宁眨眨眼睛,心底的某根弦到底不受控制,轻轻一颤。
第72章 七二
冬雪初融,春阳乍暖,盛京城东南映月湖畔的垂柳终于吐生新芽,淡淡的青绿色无声地爬上枝条,像是铺染开的水墨,晕得满目烟云翠。
徐家断断续续在流烟渚摆了大半个月的宴席,从赏梅宴、赏雪宴再到如今的赏柳宴、踏春宴,几乎将全京城能够请来的显贵眷属请了个遍,不说徐家这人脉关系牵线搭桥得顺不顺,反正流烟渚背后的主人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萧乾随意翻看了几眼账房呈上来的账本,就懒懒地扔开了,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份四角平整的折子递到长随的手上,敛眉道:“送去陈年的府上,拿着御史的俸禄这么些年,可不能总干些捕风捉影、随意攻讦人的勾当,也该把他肚子里的那点子墨水用在该用的地方了。”
长随捧着折子,听着这话,心下唏嘘一声,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优哉游哉喝茶的锦衣公子,他深埋下头,稳住心神应道:“小的明白该怎么做了。”
也不知徐家到底怎么得罪了溍小王爷,竟劳得他百忙之中还抽出身来插手此等小事。
不过那陈御史倒是倒霉却不无辜,以前跟着江丞相、许大人上折子参小王爷参的是不亦乐乎,这回碰到正事儿了,偏跟入了水的炮仗一样,哑巴了。
长随心道,谁说自家大人和小王爷一块儿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瞅瞅这折子,如此立功的好机会,自家大人都亲手送到了陈大人的手上,实在是令人动容啊。
长随自我感动着,拿着折子就去办差了,留下了萧乾与沈临渊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沈临渊搁下茶盏,难得有闲情逸致地打趣起萧乾来:“你身边的人调/教得都挺不错的。”
萧乾抽了抽嘴角,没好气地道:“与你办差,果是落不到半句好话。”
就好比当初彻查容嵘一案时,自己在京城里案卷库里吃了好几宿的积尘,结果到了这位爷的跟前不仅没有落得半句好听,反而还被埋汰了一顿。什么叫效率不行,办事磨蹭?陈年旧案的供词都被藏在犄角旮旯里,就是翻找也得些时日不是。
萧乾心塞,但不敢埋怨。
他抬手理了理垂在鬓边的发须,好看的桃花眼眯了眯,哼笑一声,忽然道:“说起来我这心里有些好奇和不解,那徐家怎的就得罪了你,值得你让手下的人特地去搜集了那些证据,啧,事无大小,一笔一笔都查的那样清楚。”
“景旭,在你眼里,静宁侯府若想提携一个人有多难?”景旭,是萧乾的表字。
见问,他微微沉吟了下,斟酌着道:“静宁侯府的爵位是从□□皇帝时传下来的,世袭罔替,静宁老侯爷又曾是先帝爷的伴读,在朝中根基不浅,虽说陛下即位后,这位老侯爷及其子孙行事颇为低调,但要想提携一个人,确非难事。”
“可徐骋却江陵通判的位置上呆了十数年。”
“噫,这倒是蹊跷极了。”萧乾不由坐直了身子,奇道,“这些年来老侯爷也不是没有向陛下举荐过人,怎的倒把自己的亲女婿给忘了?临渊,你到底还查到了别的什么?”
萧乾思前想后,仍是无法厘清其中的关窍,直觉事情不简单,又见好友一副好神在在的模样,一时之间就有些着急起来了。
可偏偏沈临渊安坐不动,恁凭他百般询问,最终只得了一句,“等三日后休沐结束,朝会上便见分晓了。”
“……”
这人还真是……可恶,既然不愿说,何苦又挑起了话头,反勾得他心中似猫挠狗嗅,嗐,这三日的休沐看来是没法子得个安稳了。
好在三日的休沐眨眼便过去了,到了朝会这日,萧乾起了个大早,穿戴好官袍官帽,急匆匆地就乘轿就进了宫。他原以为自己算是应卯中最早的一个,却不想在御龙殿前看到了几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萧乾挑挑眉,理了理衣袍,阔步走了过去,朝着候在殿前的人拱手寒暄起来:“陈大人,今儿起得可真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