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青绿色官袍的陈年听见声音,一抬头,看见萧乾的一张笑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萧大人。下官向来习惯早到,倒是萧大人……倒教下官有些意外了。”
萧乾抱臂而立,瞥了一眼陈年手里厚厚的折子,不由“嘁”了一声。
这可比他昨日差人送到御史府上的玩意儿厚了许多。
好家伙,陈御史这参人的活计是半月不开张,开张抵半年啊。
萧乾寻思着这里面怕是逃不离又要参到沈临渊的头上,心里默默道,可惜陈御史今儿运道不行,沈临渊今儿憋着一肚子坏来上朝,你想参他的本,可别回头反而惹了一身骚。
他这里刚想到沈临渊,不远处就传来宫卫问安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萧乾当即又“嘁”了声。
怪哉怪哉,这沈临渊居然能跟他老子溍王走在一处,一块儿来上朝,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待到二人走得近了,萧乾瞧着溍王黑沉沉一张脸,颇有些风雨欲来之势,匆匆问了声好就撤步移到沈临渊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又是怎么得罪王爷了?”
溍王与沈临渊这对父子一向不太和睦,虽不至于出现什么老父亲打压儿子、儿子忤逆老父亲那样的场景,但二人攒在一块儿,必定如怒海翻波,不得一时宁静,恰正如眼前一般。
沈临渊眉眼不抬,拨弄了袖边的微褶以后,语气淡淡地道:“我很忙。”
言下之意,便是没有闲暇去他老子那里挑事了。
那这是……
萧乾犯疑之间,朝臣陆陆续续都到了,不久朝会开始,众臣入了御龙殿,文宣帝例行公事问了几句,见无人多话,就有大监上前,掐着尖细的嗓音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刺得萧乾不由动了动耳朵,紧跟着他就听见衣袍摩擦的声响,有人从他身后的队伍里走了出来。
“臣御史台陈年有本起奏陛下。”
在得了文宣帝的准许后,陈年便直起了身板,手里拿着折子,开始了他的参奏大论。
休沐三日,陈年的确攒了不少的事儿要参,但他也知文宣帝不耐听些鸡皮蒜毛的小事,便匆匆带过一些不起眼的人与事,将重点放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听见陈年开始细数暗夜司行事跋扈的“罪证”,一众朝臣难得默契地一起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后便都垂下了眼帘,状似认真听,实则假眠打盹起来,直到他们从陈年的口中听到了个新名字。
徐骋。
这个名字说新,但站在金殿上的众人却对此人并不陌生,盖因他们家中的女眷大多都曾和徐家走动过,回到家中没少念叨、夸赞起徐家夫人行事周全,徐家那个儿子出尘卓绝、宛如谪仙。当然,他们中间也不乏一些自己跟徐骋本人走得近的,这会儿从陈年的口中听到徐骋的名字,他们心中不由一个咯噔,生出些不妙的预感来。
果然,陈年下一刻就开始像往日攻讦沈临渊那般开了口,细数起徐骋及徐家人身上的罪名来,什么结党营私、什么卖官鬻爵、什么骄奢淫逸,甚至连徐骋在江陵任通判期间收受贿赂的事情都给捅了出来。
众朝臣听了,一时唏嘘不已。
这徐骋巴结人的时候是不是落了陈年,还是说他什么时候掘了陈年家的祖坟,怎的陈年参起他来下的功夫竟比参溍小王爷时还要多,至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可都是证据确凿啊。
但不等他们唏嘘完,众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完了,自家跟徐家好似也有些牵扯,这可怎么摘得清呢。
一时之间,各个都心慌起来。
陈年说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数完了徐骋的罪证以后,他方似是总结般继续道:“如徐骋此人,罪行累累,实在不配在朝为官,还望陛下彻查重罚,以正朝堂风气。”
文宣帝紧绷着一张脸听完,旋即龙颜大怒,命人将徐骋提到殿外,痛斥一顿,当即就把人给革了职,预备打入大理寺狱,待大理寺核查清楚再行判罚,然而不等宫卫将人拖走,朝班中就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开了口。
斯人声冷如涧泉,语气寡淡仿佛没有半分感情。
恰正是刚被陈年参过一顿的溍小王爷、暗夜司指挥使沈临渊。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众臣才赫然反应过来,怪道今日陈年参本时提及溍小王爷时不似旧日那样言辞锐利,却原来是正主也在殿中。
毕竟旧日里溍小王爷行事乖张,有文宣帝的特令撑腰,并不怎么在朝会中露面,以致他们最初都不曾注意到被溍王爷那魁梧壮硕的身姿挡住的小王爷。
沈临渊神色淡淡,半垂着眉眼,说道:“启禀陛下,臣今日也想参一参徐骋。”
一言出,如碎石惊波,惹满池波澜起伏。
众臣此时已不再唏嘘,而是惊疑起来。
一个从小小通判升上来的侍郎官究竟有何神通,竟然能被御史台和暗夜司同时给惦记上?
要说被御史台盯上,所犯罪行顶多也就是落得个革职查办,可能劳得暗夜司的煞神开口,只怕今日徐骋是甭想全头全尾地进大理寺的牢门了。
第73章 卸磨
第七十三章
所有人心中早有猜测,沈临渊开口参人,绝不会像陈年那样不痛不痒的说上一些有心就能查辨的罪名出来,可当真的听清沈临渊的陈词以后,回过神来,众人只觉得脊背上冷汗淋漓。
好端端的怎的又提起“废太子”、哦不,是十五年的端王旧案来了?
有人偷偷抬眼去瞄文宣帝的反应,却只见龙颜上喜怒莫辨。
“沈临渊。”文宣帝缓缓开口,声音沉沉,“十五年前,徐骋不过小小江陵通判,如何牵涉进宫闱秘案?朕知你为端王翻案心切,但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来,朕可是要治你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站在亲王队列中的端王沈修鄞眉头紧皱,才要移步出列就被人擒住了手腕,制止了下来。
溍王面无表情地迎上端王担忧的眸光,“殿下,稍安勿躁。”
而后松开手,转过身去,目不斜视。
文宣帝降下雷霆千钧,沈临渊仍面不改色,风淡云轻地继续道:“臣行事从来求个十拿九稳。”
文宣帝这才缓和了脸色,“如此,且禀来听听。”
“徐骋乃文宣元年进士,次年被派遣至江陵任通判,其在任上作为,适才陈大人业已言明,其立身不正,碌碌无为,江陵城知府曾多次上折子奏明情况,但这些折子最终并未呈到陛下跟前,皆系静宁侯出手暗中压下。”沈临渊转身看向面色微白的静宁侯,勾唇道,“凭着静宁侯的手段,早就可以将徐骋调回京师,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不过是顾忌着徐骋知道一些陈年旧事。”
静宁侯如今已是花甲之岁,满头银发,这会儿被沈临渊点名斥责,面子早已挂不住,他涨红了一张老脸,当即反口驳斥道:“胡说八道,竖子其心可诛。”猛喘两口气,在身旁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指着沈临渊道,“小王爷这般红嘴白牙地诬陷老臣,到底是何居心?!”
“诬陷?”沈临渊声音骤冷,哼笑一声道,“静宁侯想来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了,怎的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袖笼中掏出一纸奏折交由大监呈到文宣帝的手中,后者展开之后,顿时面色一黑,重重地阖上奏折,文宣帝勉强压制住怒气,看向气红了脸的静宁侯,沉声道:“陈颂之,溍王长子失踪一事当真出自你的手笔?”
文宣帝这一问,教众臣立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溍王长子?那不是与煞神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当年誉满京城的佳公子沈临川?
溍王长子于十五年前失踪,生死不明,因其失去踪迹的时机与先溍王妃遇害和毒丸案相隔不久,不是没有人暗中猜测过内里的关窍,只是沈临川出事地界的所有痕迹都被破坏,便是暗夜司的人这么多年都一直不能追查到蛛丝马迹,因此这早就成了一桩悬案。没想到一朝被重提,不仅牵扯到端王旧案,还与静宁侯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物扯上了干系?
能立在这御龙殿中的,哪个不是人精,瞧着形势不对,一个个忙垂下头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在这当口惹火烧身。其中将头垂的最低的就要数静宁侯的姻亲淮西郡王了。
淮西郡王缩着脖子,恨不能将自己藏在盘龙柱之后,只可惜他生得圆润过头,肥胖的身子哪是一根盘龙柱能够挡得住的,因此只能闭紧了嘴巴,深深地埋下头去。
不提淮西郡王有多提心吊胆,这会儿旁人却无暇顾及他。
静宁侯觑着文宣帝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已。
当年那件事情做得隐秘,不可能留下证据的!
想到这里,他稍稍挺起已经佝偻的脊背,梗着脖子道:“陛下,老臣冤枉啊。老臣一向忠心耿耿,怎会有如此不义之举?”
“呵。”文宣帝冷笑一声,当场将折子砸在静宁侯的头上,冷眼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模样,怒道:“睁大你的老眼,给朕看清楚了再说!”
见文宣帝龙颜大怒,静宁侯立时双腿发软,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猛地冒出。
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的……
双手发颤地拾起那纸奏折,展开,静宁侯浑浊的双眼微微眯起,很快又骤地瞪大,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紧紧地攥住手里的奏折,他仰头看向文宣帝,双目通红地道:“陛下,这定是旁人伪造的,怎么可能是……怎么可能是……”
怎么可能是沈临川亲笔所写的诉状呢。
沈临川明明已经跌落山崖,身殒荒郊,这都过去了十五年,便是尸骨都该腐烂了,怎么会……
眼见静宁侯铁了心的不肯承认,一早上没有开口的溍王终于站了出来,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只有寥寥数句诗。夺过静宁侯手上的折子,他垂眸扫视两眼,便将两份东西同时移交给了翰林院的人。
折子与诗稿放在一处对比,只要稍谙书法之人细瞧,一眼便能认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就是字迹相同又能说明得了什么?”静宁侯犹自挣扎着,想要将祸水引至溍王父子身上,毕竟诗稿和折子都是这对父子拿出来的,就算他俩平时再不睦,可到底是亲父子,联起手来陷害他这么一个外人也不是说不过去。
沈临渊静静地看着他,仿若在看那戏台上的小丑一般,面对静宁侯声嘶力竭的质问,他嗤笑一声摇摇头,没有多作言语,而是朝着文宣帝拱了拱手,请示道:“请陛下允许臣召一位人证上殿。”
“准!”
随着文宣帝的话音落下,殿中的朝臣下意识地抬头转身,不约而同地往大殿门口的方向看去,逆光处一道颀长身影缓缓走近,恍若翠竹苍松般的身姿掩在光影里,教人不由揉揉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终于,那道身影踏出光影,走到御阶下,掀袍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又赏心悦目,一举手一投足俱带着皇家人独有的矜贵气质。
有眼尖者已经认出了来人,下意识地惊呼出声,道:“是溍王府的世子爷!”
沈临川失踪之前,溍王已经上折子请封世子,虽然不及圣旨传去西南关,就有噩耗传来,但是不论是溍王还是陛下都没有撤销那道封世子的旨意,那么称呼沈临川为世子并无不妥。
静宁侯在认出沈临川的那一刹,整个人就已经瘫坐了地上。
沈临川没死,那么一切就都瞒不住了。
文宣帝虽然事先已经知道沈临川尚在人世,但是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时之间竟不由得眼眶微湿,“平身,近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沈临川应声上前,抬头看着比记忆中明显苍老许多的面孔,一时心中发涩,旋即忆及身在何处,忙收拾好情绪,拱手道:“陛下,今日临川上殿是为了自己、亦为了亡母求一个公道。”
“你且细细说来。”
“是。”沈临川转过身,容华无双的面容上早不复当年的温润清和,反而添了几分与沈临渊肖似的冷肃,此时,他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眼尾添了三分薄红,就这样一眼不错地直直地看向静宁侯,寂静几瞬,又越过他看向殿门处被宫卫死死压制住的徐骋,满意地看到其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之色后,方闲闲地收回视线,负手而立道,“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沈临川身在西南关,陡然接到京中传来的噩耗,大恸之下不顾一切,只率领两个亲随就策马回京,却在半道遇劫。最初他只当是山匪作乱,可两下交手他就发觉来人招招是冲着取自己的性命来的。虽然他武动不低,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两个亲随就成了杀手的刀下亡魂,而他自己也被逼到了山崖边。
山崖边,他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高处的徐骋,心下大惊,旋即纵身一跃挟持了徐骋,后者不料有此变故,被吓得面无血色,不用他逼问,便如倒豆子一般交待了幕后的主使之人,甚至还在言辞之间透露出他的母妃先溍王妃谢氏之死也与幕后主使之人有关。
而正因为徐骋提到了先溍王妃,沈临川悲愤之下露出破绽,教杀手寻得了机会,一剑刺入胸膛,而后数十人群起攻之,致使他不敌跌落悬崖。本以为就此命断,又岂料悬崖下藤蔓缠绵,减缓了他坠落了冲势,反让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当初我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是却失去了记忆,被山中一猎户人家相救,又被收作义子,自此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偏僻小镇上过活。”说至此处,沈临川蓦地缓和了语气,他看了肃面不语的沈临渊一眼,轻笑道,“此番若非偶然遇上了临渊,还不知要蹉跎多久。”
沈临渊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目光,微微抽了抽嘴角。
他这兄长还是不改旧日腹黑的性子,什么偶然相遇,分明是早有预谋,要不是有人故意设下迷阵,他又怎么会闯入那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还那么恰好地就寻到人?
不过兄长说话,他自是不能随意反驳,索性就接过话,继续说了下去:“当年吾兄出事,所有的线索都被人为破坏,伪造出山匪作乱的假象,这些年暗夜司一直暗中追查,也只猜测可能是京中人下的狠手,于是调查的方向都只是从盛京和西南关两处下手,却不曾想过凶手会在江陵城逍遥。”
徐骋被调任去江陵,原就是静宁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斩草除根。
这些年来,在静宁侯的授意之下,徐骋先是撺掇容峥与兄弟容嵘离心,在容嵘背后捅刀,将下毒暗害皇家人的罪名强栽到容嵘的头上,妄图通过容嵘与废太子交好一事,把废太子拉下水。在毒丸案发,先溍王妃中毒亡故后,又于静宁侯家书的支使下,在沈临川返京的途中设下埋伏,取他性命。
当年的沈临川惊才艳绝,文武双全,在边关领兵能教敌人闻风丧胆,在京中衙内任职更是断案如神。静宁侯担心沈临川一旦回京,为了给亡母报仇,定会揪着毒丸案不放,届时只怕纸包不住火,所有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