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察觉到她停下了脚步,男人扭过头来,神色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容姑娘?”
“……”容嬿宁无言以对,视线又滑落向自己的袖口,确认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以后,她往一旁挪开半步,轻轻地挣了一下衣袖。
嗯,没挣开。
顾忌着两步开外的自家兄长,容嬿宁也不开口,只瞪圆了眼睛看向沈临渊。
眼前这人当真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位溍小王爷么?做出这般轻浮的登徒子行径,好端端的,他是撞了什么邪不成?
小姑娘的羞恼之意尽数写于脸上,沈临渊看着,眼底的笑意更浓,但到底松开了手。
细将论起,他也觉自己适才的举动有些轻佻,怎的偏偏就行随意动了呢。
只怕自己在小姑娘心中的素日形象该崩坏了。
不过由此见着小姑娘如斯生动的情态,倒教他这一日积郁在心口的愁闷之气霎时间消散了个干净。
入了憩院,沈临渊领着兄妹二人进了冬暖阁。
吩咐下人端了茶水点心奉上,沈临渊在主位落座,目光掠过半侧着身子不肯看向自己的某姑娘,而后落在脸色同样别扭的容御身上,倒绷住了一贯的表情,淡淡地道:“静宁侯府之所以被抄家,是因为十五年前设计陷害端王,误伤本王母妃性命一案,换言之,静宁侯陈颂之就是当年害死容先生的罪魁祸首。”
容御闻言神情一变,他入仕之后也曾与静宁侯打过几次交道,印象中与世无争的老者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容嬿宁也骤然转过身来,眼底惊痛毕显。
“此案业已查明,人证物证俱全。”说着,沈临渊便将朝会上徐骋的证言兼着暗夜司与大理寺暗地里调查多年得来的真相和盘托出。
容御听罢,腾地站起身来,双目赤红地道:“老贼何敢如此!”只为着一己私欲,把他人性命视作蝼蚁,竟还能高枕无忧十数年,见着苦主之子,竟依旧能摆出一副毫无愧疚、毫无悔恨的姿态。纵使容御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君子道,可事关自己蒙冤屈死的父亲,他再也无法冷静,低吼完一句后,转身就冲了出去。
与他一向亲近的容嬿宁见状,哪里还能猜不出他的打算,一时再顾不得悲伤愤怒,只焦急地跟着起身,想要拦住他。
可容御的动作太快,又哪里是她一个柔弱姑娘能够追得上、拦得住的。
无奈之下,她只能一把揪住紧随自己出了暖阁门的沈临渊的衣袖,红着眼睛,央求他道:“你快帮我拦住阿兄好不好,我怕他要做傻事的。”
她曾听奶嬷嬷提起过,母亲容夫人生下阿兄后身子并不大好,因此阿兄五岁前一直是由父亲亲自养大的,父子感情格外亲厚。便是父亲出事之前的几年里,父子俩聚少离多,阿兄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也丝毫不曾消减。奶嬷嬷也说过,父亲出事之后,阿兄更是大病了半年多的光景。她想起阿兄往日里提起父亲的神情,心中不安愈甚。
“放心,你阿兄做不了傻事的。”沈临渊没有错过容御恨不得将陈颂之杀之而后快的神情,也能猜得到容御冲出憩院后是要去寻陈颂之报仇,但他既然没有让暗夜卫拦下容御,自然不会担心其会闯出祸端来。不过眼见着小姑娘急得簌簌落泪,他还是温声安抚了一句,而后耐心地解释道,“陈颂之如今被羁押在暗夜司的诏狱之中,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都无法接近半步。”顿了顿,他默默地补充上,“换言之,你阿兄吃了闭门羹就会冷静下来的。”
他与容御交情不深,但也知其不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言罢,看着小姑娘瞪圆了的杏眼和眼眶里欲落不落的泪水,他无奈一叹道,“本王不会骗你的。”
得知自家阿兄不会因冲动而闯祸出事以后,容嬿宁稍稍松了一口气,见沈临渊的目光一眼不错地落在自己面上,她忙背过身去,用帕子揩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方转回来,冲着沈临渊福了福身子,“多谢您。”
“谢我什么?”沈临渊眸色微暗。
“如果没有您,我父亲的冤情或许就永远难以昭雪,是您还了我父亲的清名,还让凶手再也不能逍遥法外。”
沈临渊摇摇头道,“容姑娘该知道,本王之所以坚持调查这件事情,并非是因为容先生之故。”
若不是他的母妃因毒丸丧命,若非他的亲表兄被牵连幽禁,若非他从当年的案卷中察觉不对想要抓出杀母真凶,便也不会对真相穷追不舍。
容嬿宁微怔,忆起隆昌街口弄墨听回来的传言之一——抄了静宁侯府的是毒丸案的苦主之一,她立时就听出了沈临渊话里的弦外之音,不过是想说他所做的一切,最初只是为了查出害死先溍王妃的真凶罢了。
“无论您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但在嬿宁看来,若没有小王爷你的锲而不舍,真相就不会大白于天下。”想着阿兄适才的情状,容嬿宁不禁又看了一眼沈临渊,见他神色一如往日,可眉目之间却难掩颓色,隆昌街口,隔着半折窗帘与满地飞扬尘土撞入眼底的满目沉痛再次浮现在眼前,容嬿宁嚅了嚅唇,不禁道:“小王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姑娘的眼眶通红,分明仍在为父亲的屈死而难过和悲愤,可饶是如此,还这样乖巧地来安慰他,沈临渊嘴角动了几动,终于牵出一个浅浅的弧度,面上故作的冷淡也随之尽数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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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搬砖是我日更最大的敌人,我快要坚持不住啦QAQ
第76章 贵妃
第七十六章
静宁侯府被抄之初,京中坊间传言纷纷,未过多久,茶楼酒肆中的说书人忽地将旧日里男欢女爱的情、爱话本换成了隐去真名真事的勾心斗角故事,故事以虚构的江湖盟邦为背景,讲的是盟邦里有一擅于伪装的狼子野心者,欲扶持傀儡登上盟邦邦主之位,便施下毒计欲害死邦主嫡子,不想邦主明察秋毫,事先洞察贼子的险恶用心,将其绳之於法。
这故事初初开讲,并未有人放在心上,可当满盛京的说书人都不约而同讲起这个故事来的时候,便有人咂摸出一些不对来了,慢慢地,便是文宣帝有意顾及静宁侯府旧日功劳,也挡不住陈颂之的罪行在百姓中间传将开来。
憩院书房中,萧乾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摇摇头,好半晌过去,他忽地转过身,双手撑在书案上,身子微微前倾,眯眼看着正提笔而书的沈临渊,若有所思地道:“临渊你说究竟是谁跟陈颂之过不去呢,这人眼下都蹲在了暗夜司的诏狱里头,眼瞅着有命进无命出的,还有人往他头上泼脏水?”
纸上映出一片阴影,沈临渊抬臂以笔推开萧乾的脑袋,“大理寺今日无事?”
萧乾被推开也不恼火,径直挪了把椅子坐在书案的一侧,叹道:“我不就是在办差事么。”见沈临渊终于施舍了一分眼神给自己,萧乾从袖中掏出一纸信函,就着书案面推到沈临渊的面前,“近日京中盛传的话本故事甚嚣尘上,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中。要说那江湖盟邦的桥段也算不得新鲜,可赶巧陈颂之才出了事就传出如此言论来,傀儡一说,倒是要置陈颂之于死地了。”
沈临渊没有去看萧乾推过来的信函,只微微蹙眉,“如何知道这就不是空穴来风?”
“嗳,那案子可是你我携手追查数载才得来真相的,莫说陈颂之没有那本事,就算他果真有如此大的本事,可陛下膝下的几位皇子中又有谁是那等禄蠹无能之辈。”萧乾呵笑一声,“依我看,傀儡或许的确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但到底是谁就有待商榷了。”
沈临渊手中的笔锋游走,如龙行凤舞,须臾最后一笔落定,一副《捕蝉图》跃然纸上。
“或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皇城内苑,清风殿中。
孟贵妃静静地听完心腹的禀报,保养得宜的脸上神色逐渐冷沉下来,颇有些山雨欲来之色。
“把四皇子给本宫喊来。”
一时之间,在殿内伺候的大太监连忙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就去六和宫寻人。
那六和宫乃是未及封王分府的皇子居住的处所,位于皇城的西边,距离清风殿不近。因此,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四皇子沈修堇才姗姗而来。
然而,他甫一进入殿中,还未及与孟贵妃行礼问安,便被一声冷斥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掀袍跪在了孟贵妃的面前。看着孟贵妃沉怒的模样,沈修堇有些畏惧,只是弱弱地道:“母妃何以如此大动肝火?”
孟贵妃瞪了他一眼,“你这几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儿臣……儿臣我这几日一直都在闭门苦读、抄书,不曾闯祸呐。”沈修堇目光飘忽不定,眼瞅着孟贵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不由得慢慢低下头去,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但凡明眼人都不会看不出来。
孟贵妃见状,只觉得心头的火气更盛。
她自认不是个糊涂无能之人,不然也不可能安坐贵妃之位这么多年还不曾失了帝宠,可怎的偏偏养的儿子竟如此糊涂不成器!
她那外祖父出事,陛下就算气急都不曾怀疑过她的清风殿,但这蠢货非得出去搅一波浑水,难道是怕别人盯不上他不成?
“外头酒楼茶肆的说书人可是得了你的授意,才编排出那样一套说辞来?”孟贵妃喝问道。
沈修堇连忙摇头,可摇着摇着又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如此反复几回,他朝着孟贵妃的方向跪行数步,急急地辩解道,“那所谓的江湖盟邦的话本故事原也不是儿臣让人散播的,只是当日儿臣恰好出宫听闻了一耳朵后,着人使了些银子,让那说书之人稍稍改动了几处。”那陈颂之是自己母妃的亲外祖父,他当年干出陷害储君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儿,父皇此时不曾细琢磨或许还不会起疑心,来日若被有心人挑拨几句,岂不是要怀疑陈颂之的用心。
再试想一下,普天之下的百姓知道陈颂之的所作所为以后,会如何猜测他的目的。
想来都会怀疑陈颂之是否与自家母妃有所勾结,是要推他沈修堇上位。届时只怕他就得成了众位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搞不好连父皇都得怀疑他。
“儿臣想着防患于未然,凡事未雨绸缪总是没有错的。”只要他人相信陈颂之是要拿自己当傀儡,自己再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想来明哲保身是不成问题的。
孟贵妃见儿子越说越理直气壮,一时气极反笑,她站起身来,走到沈修堇的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教训道:“未雨绸缪、未雨绸缪,你什么亏心事都没干过你未雨绸缪个什么劲儿,是嫌自己的日子太安生了不成!”
沈修堇想躲又不敢躲,只能一边扶住自家母妃的手,一边呼痛道:“疼疼疼。”待孟贵妃松了手,他才蔫头蔫脑地道:“儿臣也是担心曾外祖连累了母妃不是。”
儿子是自己生的,再蠢笨无知,嫌弃一时作罢,却不能当真放任他不管。
她揉揉额角,强忍住头痛之意,“此事就此罢了,这些天你给我安分些呆在宫里,莫要再去插手静宁侯府一事。”
沈修堇到底是听孟贵妃话的,闻言忙不迭地应下,得了允许起身后,殷勤地奉茶揉肩半晌,他又忍不住担忧道:“母妃,你说父皇真的不会因为曾外祖而迁怒我们么?”
“你父皇可不糊涂。”
“如果沈临渊故意陷害儿子呢。”
孟贵妃眉心一跳,“他陷害你作甚。”
沈修堇撇撇嘴,“母妃忘了,大哥可是沈临渊的亲表兄,如今大哥既已得了清白,父皇和朝中那些老家伙少不得会想着恢复他的储君之位,这般紧要的时候,沈临渊肯定是要帮着大哥铲除异己的。”
“铲除异己?”孟贵妃恨不能一掌拍醒自己的儿子,“你与哪个是异己?”
“可……”
孟贵妃面色微冷,眼神凌厉起来,语气坚决地道:“沈临渊无论如何不会为了你说的那个理由针对你。”不提他蠢笨得入不得人眼,便是端王府里的那一位,如今也对那位子没有半分惦记之心了。
“与其提防端王,你不如仔细些老三和老六。”
三皇子素有贤名,才华出众,六皇子虽则年幼,但性情温善,二人在文宣帝那儿印象都不差,哪一个的威胁不比一个被南明宫幽禁岁月磨却豪情壮志的端王大。
沈修堇虽然糊涂,但是一向信任自家母妃的判断,耳听得她如此说,细细一琢磨,也觉得果然是这样的。
孟贵妃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模样,暗道这还是个有救的,便添了几分耐心,与他讲清利害关系,“旧案已明,可隔阂南消,不提你父皇如何考虑,端王那处是断然不会再涉身储位之争。你要做的不是与他为敌,而是要尽最大努力去拉拢。”
“大理寺与暗夜司之势在朝中不容小觑,又与端王有斩不断的联系,若能教二司为你所用,老三和老六便再难成气候。”
沈修堇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道,“可萧乾那厮与沈临渊那煞神……”
他话未说出口,却见孟贵妃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抹笑容来,忽地话锋一转,“说起来,你那皇子妃入府三年一无所出,这样下去可不成。”
“啊?”
“母妃觉着大理寺丞容御的胞妹不错,虽身份不高,但许以侧妃之位想来不会委屈了她。”
“什么?”怎的突然就扯到容御还有他那不知道是瘪是圆的妹妹头上去了?
孟贵妃但笑不语。
手下人查得清楚,沈临渊先前南下查案,一路曾护送一女子至江陵,且素来待人冷心冷情的活阎王瞧着对那女子格外不同,竟还将暗夜司中的一个女侍卫抽调出来,派到那女子的身边当丫头去了。
如今她倒要看看这女子在沈临渊那里究竟有几分分量。
转了转腕间的玉镯,孟贵妃细细思量,一时主意拿定,也不与沈修堇多言语,将人打发走了,自己便立即收拾装扮起来,而后提着早先煨好的汤水,一路去了御书房。
见了文宣帝,孟贵妃呈奉完汤水,就掀裙跪在御阶下,掐着细软的嗓音,好不愧疚地道:“是臣妾教子无方,让修堇他一时糊涂,竟是在京中闹出那样的流言来。臣妾已经罚他抄书思过,还望陛下能够原谅他三分。”
对于孟贵妃的话,文宣帝丝毫不感到意外。
诚如沈临渊托萧乾回禀的话,说书人惹出的传言委实不高明,谁若插手便是在引火自焚。且与陈颂之有干系的皇子,除却一个沈修堇外,再无他人。其余人不会想着以此去拖沈修堇下水,只有自乱阵脚又不甚聪明的沈修堇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你平时也该多约束些老四,他年纪不小,眼看封王在即,莫让他再在群臣面前闹出笑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