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乾生公子啊。”青衣少年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微微一笑道,“乾生公子这几日有事外出,尚未回来,不如……”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见得陆宝朱站起身,紧跟着自己就被扒拉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一直对乾生公子“锲而不舍”的姑娘满脸欣喜地朝楼梯口的方向奔去。
他的目光追随而去,只见楼梯处有两道颀长的身影比肩而行,其中一人可不正就是那位姑娘心心念念的乾生公子……
容嬿宁坐在那儿,瞧见青衣少年的脸色不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整个人就怔在了当场。
若她没有看花眼,除却那位正被自家表姐拉住衣袖的所谓乾生公子外,楼梯处的另一人好像是……溍小王爷?
萧乾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衣袖不放,甚至两眼放光的姑娘,额角的青筋直跳。他不过是跟身边这位黑心主打赌打输了,被坑着在这南艺馆中登台吹了一首笛曲,岂料得竟被这益阳侯家的闺女给缠上了。不是说益阳侯夫人近来教女颇严,怎的这么大个姑娘又公然出现在了南艺馆?
萧乾心里苦,一边悔不当初,一边向身边的沈临渊递去一记求助的眼神,却不料某人半侧着身子,视线远投,正皱眉盯着楼内的某处。他顺着看过去,只见淡淡轻纱笼罩烟云,一片朦胧隐约间,某处桌案前正端端正正坐着个颇有几分眼熟的女子。
萧乾一时没顾得解救自己的衣袖,暗暗思索起来,几息过后,灵光乍现,他忽地勾唇一笑,笑里更多兴味。
前两日他去憩院,在书房中无意看到一幅画,画的是嬉雪图,图中那位身穿腥红斗篷头戴观音兜,脖子半仰露出的半张姣好面容似乎正是这位姑娘。
萧乾太过了解沈临渊,心知他若对人家姑娘没点子想法,断然不会有那番闲情逸致去泼墨丹青,而今这番情境之下,沈临渊在这南艺馆中撞见人家姑娘,这心里该作何感受呢。
一时之间,他也不急着抽身了,只等着看戏。
陆宝朱见他停下来,面上欣喜之色更浓,不掩雀跃地道:“乾生公子,你事情办完啦。今天你会登台表演么,我还想听你吹笛子呢。你是我见过吹笛子吹得最好听的人了。”
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黄鹂鸟一样。
萧乾下意识地准备开口拒绝,却见沈临渊扭头眄了自己一眼,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有事求自己还这样倨傲,不怕我拆你的台?但下一刻开口却道:“我不会再登台演了,不过姑娘若是想听,在下可单独为姑娘吹奏一曲。”
“真的?”陆宝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萧乾颔首,见陆宝朱转身欲去喊人,他忙道,“只为姑娘一人吹奏。”
陆宝朱顿时俏脸一红。
另一厢容嬿宁看着自家表姐呆呆地被人拉着往二楼走,心头顿时一个咯噔,忙起身就要追上去,可她方离了案台,就被人拦住了去路。对上沈临渊幽幽沉沉的眸光,容嬿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小脸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心虚的表情来。但转念之间,对陆宝朱的担心还是让她鼓起了勇气,匆匆地朝沈临渊福了福身子,就要去寻人。
然而,就在与沈临渊擦肩而过的刹那,容嬿宁的腕上一紧,紧接着就被一股力道拉着转回了身子朝向他。容嬿宁仓惶抬眸,心头一慌,“小王爷,你……”
“方才那位是大理寺的萧乾,他不会伤害陆姑娘的。”沈临渊淡声道。
大理寺的萧乾……那岂不是阿兄的上司?
容嬿宁且信且疑,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大理寺卿怎的就成了南艺馆的卖艺人呢。
也不是,比起传言中冷心冷情的溍小王爷出入南艺馆,那位萧大人于此卖艺,似乎也不那么令人吃惊了。
想到适才二人比肩而行的画面,再联想到从前陆宝朱拉着她一起看的话本子,容嬿宁的呼吸忽地微微一滞,神色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沈临渊冷眼看着小姑娘几经变化的神情,虽则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但却敏锐地觉察那些恐不是什么好念头,当即攒了攒眉头,抿唇道:“不许胡思乱想。”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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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易更,一墩难求,嗐,啥也不是。
第79章 问情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回荡在南艺馆的楼堂内外。轻纱漫舞,影影绰绰的将外遭的事物尽数遮蔽。
容嬿宁端端正正的屈膝跪坐在锦绣软垫上,面前的矮木几上,红泥炉正煨着暖茶。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大掌不紧不慢地拾起一旁的湿布巾,动作优雅地握住茶壶的柄把,为容嬿宁添了一杯茶。
清淡的茶香四溢,轻而易举地抚平了容嬿宁略微不安的心绪。
双手合捧着茶碗,暖意从掌心蔓延开,容嬿宁不禁偷掀眼帘,朝对面的男人看去,却冷不防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眸。她目光一顿,犹犹疑疑半晌,到底不曾移开了视线去。
“那位真的是大理寺的萧大人吗?”容嬿宁低声问道。
沈临渊顺着小姑娘的目光侧首,淡瞥了一眼二楼的方向,耳听得玉笛声绮叠萦散,调如松涛阵阵,一折罢又觉风生万壑,似要将尘世俗埃一洗而净。他唇线渐渐抿起,半晌,语调温淡地又道:“他前番打赌输了,曾在此登台吹笛一回,恰巧那日陆姑娘也在,许是误会了。”
说着,他想起小姑娘适才怪异的目光,不由地补充一句,“南艺馆与别处不同,这里只有曲艺表演,并无其他。”
容嬿宁本静静地听着,待听到沈临渊这一句强调,微微怔了怔,眨眨眼睛,“其他的什么?”
“……”沈临渊默然,许久才略带几分不自然地吐了一句,“没什么。”
见沈临渊不愿细说,容嬿宁没有再追问,只不过到底因着他的解释与保证,彻底安下心来。
那位乾生公子既然是阿兄的上司,又与小王爷熟识,当不会是居心叵测的歹人。
不用顾忌陆宝朱的安危,容嬿宁方有了心思细品香茗。
茶香清淡,初入口时微有苦涩之感,但不多时,苦味散去,反而有了丝丝回甘,教人只觉唇齿留香。容嬿宁不由地多饮了几口,小半杯的茶水入肚,正兀自满足着,却忽而察觉到沈临渊的视线久久的停在自己的身上。
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容嬿宁抬眸与之对视,轻轻颦眉,唤道:“小王爷为何总盯着我瞧?”下意识地抬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摸了摸,清澈的眸底不掩疑惑。
小姑娘神色茫然,声音轻软如阳春三月的和风,无端的撩拂得心湖微澜。
沈临渊难得晃了一瞬的神,回过神来,浅笑着边为她添茶,边道:“姑娘月前回了江陵?”
“父亲沉冤得雪,时值清明,阿兄便领我一道将这好消息告知他老人家,也好让他能够早日安息。”身边有听雪在,又有谢老夫人当日的那番话,容嬿宁丝毫不意外沈临渊会知道自己的行踪,反而为着他的一问,想起谢老夫人半遮半掩不曾说清的话来。回想老夫人那促狭的神态,容嬿宁心中隐有猜测,但又怕她是落花随风逐水,多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与情意,就如那一日翰墨书坊的一遭,无端的教她心乱如麻。
这般想着,容嬿宁索性强忍羞意,直截了当地把谢老夫人所言复述了一遍,末了不躲不避地看向沈临渊,用极轻的声音缓缓说道:“老夫人说的,不知道今日小王爷能告诉我吗?”
小姑娘摆出一副煞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可扑闪不停的眼睫与几乎打结的纤指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慌与紧张。沈临渊微挑眉梢,目光紧紧地锁住小姑娘莹白姣美的面庞,眸底一片幽沉,“容姑娘冰雪聪明,难道猜不出来,嗯?”尾音轻扬,勾得人心尖几乎一颤。
容嬿宁只觉得自己的怀中像是揣了一只调皮的鹿儿,正蹦跶得欢快。
双颊绯红,她到底忍不住羞怯,慌里慌张地别开脸,声音越发细若蚊吟。“小王爷的心思,我不敢妄加揣测。”
“呵。”一声极低的轻笑不掩欣悦,继而,沈临渊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过声音依旧温淡,他道,“外界对本王的评价,容姑娘想来也有所耳闻,当知本王不是一个善心泛滥之辈,所以从京城到江陵的一路相护,到安排听雪随身照顾,再到如今这般……那日翰墨书坊,本王见到徐家小子与你亲近,这里头一回有了发闷的感觉。”他指着自己的心口,目光却半分不错地落在小姑娘的脸上,唇角微勾,微微弯下腰凑到她的近前,压低了声音道,“如此说,容姑娘可明白本王的心意?”
沈临渊素来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从前未动凡心,尚能清冷自持,可自从遇上容嬿宁的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已经做了许多旧日溍小王爷干不出来的事儿。若问情从何起,想来或是一次次不该有的心软,或是陈年旧事牵扯不清的微末缘分,又或是一直以来这个看着柔弱可欺的小丫头对自己诚然的信任,更或者是不知何起,偏惹一腔心思,辗转反侧。
一双素来含霜凝雪的眼眸中此时写尽了情真,将周身冷意褪尽,只余下脉脉温柔,容嬿宁见了,心头的小鹿忍不住猛地蹦跶了一下,然后骤然顿住,几息之后,俏脸俨然绯红一片,但仍是嘴硬道:“我、我不明白。”
她慌慌张张站起身,匆匆就要往外走,沈临渊眼疾手快将人拉住,“好端端的跑什么?”语气不掩无奈。
他手上并没有施力,因此容嬿宁只是轻轻一挣扎便挣脱了去,她去路被挡,只好往后慢慢地退着,边退边道:“我没有要跑的。”
未料到自己一番心意剖白竟会把人吓成这副模样,沈临渊不由揉了揉揉额角,心生无奈,但并无后悔之意,也不打算给小姑娘逃避的机会。小姑娘退一步,他跟进一步,一步一步,小姑娘退到隔间的边缘,身后赫然是一阶台阶,沈临渊见她无所觉,还要往后退去,忙伸手捉住她的臂弯,将人往回一拉,自己则移步跟小姑娘调了个方向。之后却并不放开手,仍旧牢牢地握住小姑娘纤细的胳膊,低头无奈一叹,道:“本王说了这么多,你果真就什么都不明白?”
“也不是的。”容嬿宁弱声弱气地回道,“可这样是不对的。”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会大喇喇地问出那样的话,她眼下既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懊悔不已,又听着沈临渊一番似在意料之中、实则不亚于石破天惊的陈情,更觉得心头乱哄哄。
沈临渊看她神色变幻,似隐有退意,哪里会容她这兔儿缩回自己的窝离去,只穷追不舍地问道,“今日既然起了这话头,你难道还想要糊弄过去?”
这话落入容嬿宁的耳中倒教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没有……”
“那你究竟如何想?”
二楼上玉笛声歇,隐隐地传来陆宝朱兴奋的说话声,不多时更是传来了走动的声响。猜到陆宝朱那厢听了曲子就该来寻自己,容嬿宁这才真的情急起来。她垂眸扫了一眼圈着自己手臂的大掌,小脸闪过一抹纠结。小半晌,才嘟嘟囔囔地道:“哪有像你这样的。”自己陈了情就不依不饶起来,丝毫不顾及女儿家脸皮的?
沈临渊自然也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动静,眼瞧着小姑娘为此面露焦急,他好整以暇地凑到她的近前,悠悠然地道:“小白眼狼儿,今儿是你主动挑起的话头,没道理骗得本王说了真心话,自己却什么也不肯说,你这样不是在欺负本王?”
普天之下,谁敢在煞神头上动土,欺负他溍小王爷呢。
“……”陆宝朱与萧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容嬿宁自知若教自家表姐撞见自己与沈临渊这般拉扯不清,少不得要费上许多口舌解释,且她如今自己尚云遮雾罩,委实无法应对那般场面。这样想着,容嬿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直视沈临渊的灼灼目光,声音轻轻的,掩在南艺馆的丝弦乐声中几不可闻,“小王爷心意如何,嬿宁心意便如何。”
说完,伸手就要扒拉开沈临渊的大手。
沈临渊耳力好,将小姑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即眉目舒展开来,一张惯来冷肃的俊脸上也不自觉地多了些淡淡的笑容。因此,察觉小姑娘的动作以后,他也就从善如流地松了力道,只是在小姑娘想要撤身去寻陆宝朱时,用低沉的声音飞快地说道,“五月初五,映日湖龙舟会,本王为你赢个彩头。”
“……”
——
“阿宁,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呀。”这从南艺馆出来,自家小表妹怎地就跟来时像换了个人一样,来时弱柳扶风,三步一喘,眼下倒颇有点脚底生风的意思了。陆宝朱惊讶于此,但也忍不住担心,莫非在自己去乾生公子处听曲这眨眼的功夫里,那位与乾生公子同行的人欺负了阿宁不成?
“阿宁,那个冷脸怪是不是欺负你了?”陆宝朱想起沈临渊的一张冷脸,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说着便想掉头回南艺馆去理论。
容嬿宁本来还兀自羞恼着,见陆宝朱着了急,忙把人一把拉住。“表姐,没有人欺负我。”
“那你……”
“我只是担心出来这么久,青芽与檀香她们该着急了。再者,我们在此耽搁了太久,若是教舅母知道了就麻烦了。”
提起胡氏,陆宝朱果然偃了旗,但仍不放心的问了一句,“阿宁,那家伙真的没有欺负你么?”
容嬿宁连连摇头,“表姐,你知道乾生公子的身份吗?”见陆宝朱愣住,容嬿宁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毕竟以萧乾的身份,他不可能总是以乾生公子的身份跑去南艺馆登台表演,陆宝朱若被蒙在鼓里,总念着去南艺馆寻人,免不得纸不包火,传到胡氏的耳中。“他其实是我阿兄的顶天上司。”
“……大理寺的萧乾。”
“……”陆宝朱沉默了。
她沉默的模样让容嬿宁有些担心,担心她会因为乾生公子的隐瞒着恼生气,可小半晌过去,陆宝朱却没有如她担心的那样大动肝火,反而十分平静地问道,“那那个冷脸怪该不会就是传言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溍小王爷罢?”
容嬿宁一顿,复点点头。
陆宝朱抖了抖唇,“阿宁,我从踏入南艺馆见到小王爷以后,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罢,他不会抹了我的脖子吧。”
“……”见陆宝朱的恐惧不似作假,容嬿宁心中情绪复杂不已。
她不明白,小王爷他匡扶正义、铲奸除恶,怎么就教旁人心生惧意如斯?
世人对他的误解太深。
于是,她煞是认真地抓住陆宝朱的双手,抿抿唇,义正言辞地道:“表姐,小王爷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