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姣耍无赖的功夫李承度确实领受过不少次,那会儿扶姣才十岁算是个孩子,本以为及笄后会改进,如今看来只长了身体,心性是半点没变。
他年幼习武,迄今已有十几载,摆脱一个扶姣实在是轻轻松松,不见如何使力,右手一抬轻轻点在扶姣额间,二人距离自然而然拉开。
扶姣还想抱过去,点在额间的那根手指却似有千钧,手怎么都够不过去,无用功地挥了几下,倒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叫她气死了。
强逼无果,扶姣鼓着腮帮停下动作,“你不同意,那就让王六陪,让郭峰陪,他们总不敢违抗我的命令罢。”
王六大惊失色,暗地里连连摆手,万望都统怜惜他们,不要把难题抛过来。
李承度似感头疼,抬手抚了抚额,沉吟片刻道:“那郡主容属下去房间洗漱一番,稍后便来,可好?”
他的眼映着灯火,还浮着微微的无奈,似说着拿她实在没办法,君子端方般的距离感消失无踪,倒似多了几缕平易近人的气,叫王六不禁心道,原想世上应没有都统做不成的事,现下看来,不需事多难,只要换个人,结果就大不同了啊。
戌时正的时辰,夜将深,不容他们再玩闹了,扶姣见好就收,面上恢复矜持,“我也先洗漱,你等会儿就来。”
她想,如果他食言骗人,她就偷偷抱着衾枕去敲他的门,看他开不开。
李承度颔首,转身带王六出门,吩咐了他一些事情,犀利目光在整座客栈内扫了一圈,复收回,进屋快速洗漱去了。
夜风愈发大了,客栈檐角悬的灯笼摇摇晃晃,寒意从门窗的棱格漏进来,四周渐有呜呜的响声,细听才知是风声呼啸。
没过半刻小二就在外边敲门,“掌柜说夜里骤寒,担心客人受冻,让小的们拿了炭盆,小的是放外边,还是直接送进去?”
隔着菱花门,一道清越动听的女声传来,“放着即可。”
小二嗳了声,放下炭盆一时却没走,立在门前不知想甚么,忽然阴影投来,比他高约四五寸的郎君静看着他,虽面无严色,但已极是慑人,他轻轻地问他,“在等甚么?”
冷不丁被吓出一身汗,小二结结巴巴道:“小的听是女客,担心待会儿要帮着捧进门,才、才候在这儿。”
李承度视线掠过炭盆,嗯了声不再看他,“我来就好,走罢。”
“是是”小二几乎拔腿就跑,下楼时险些趔趄滚下去,不过都比不上方才那点眼神对视时的心惊胆战,他不住拍胸口,心道不知是哪儿来的杀神,手里没几条人命,都不能那样瞧人。
李承度提炭盆进屋,扶姣犹在妆台前梳发,她在家中习惯每天沐浴,冬日至多也是三日一次。如今在外不便,只是简单擦拭了遍,但青丝被雨水淋湿,她还是忍不住搓了搓发尾,正在努力等它干,见了炭盆立刻让李承度提到面前,就着热气烘,边用乌黑的眼悄悄瞄他。
她才净了面,眼睫犹存水露,脂粉未施时又是一种美,但不拘哪种都很动人。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都有一种鲜妍明媚的漂亮,显得生机勃勃,在她这儿尤其明显,每逢对上那双鹿儿般的眼,没有人能忍住不迁就,那点骄纵也就不算甚么了。
“你生气了吗?”扶姣问他,大概是方才闹得满足了,这会儿自认很懂事地道,“里面床铺已经收拾好了,你去睡罢,我睡罗汉床。”
“不用,属下睡觉无需躺,坐着也行。”李承度的回答让扶姣微微睁大眼,好奇追问,“真的吗?这样也能睡着?也是你们练武特有的功夫?我能学吗?”
叽喳过后,她意识到失态,暗暗恼自己,刚才明明下定决心要在李承度面前沉稳懂事些的,不能总让他看笑话。
“不是练武特有的功夫,所有人都可,只能半睡半醒。”他耐心地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显然并没有甚么生气的情绪,一如既往的模样让扶姣放下了心。
还好,她就知道李承度不会小气。
扶姣立刻把刚才的话抛之脑后,反正李承度自己说不需要睡床,她总不好和他客气。
临睡前,她还有件要紧事。
有模有样地观望四方,只瞧见灯火映出二人的影子,周遭再无动静,扶姣指挥李承度,“把包袱帮我拿来。”
第十一章
李承度微微撩起眼皮,一点静光对着神神秘秘的扶姣,显然非常了解她,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不是甚么好事,但仍起身取来包裹,按她要求解开。
“你把手伸进去。”扶姣继续指使,“对,靠近首饰盒,就在旁边,方方硬硬的,摸到了吗?”
瞥见李承度动作一顿,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扶姣把脑袋凑过去,“猜出是甚么了吗?”
当然知道。联想到宫变后她往皇帝那儿溜了一圈,在马车上的欲言又止,现下的迫不及待,傻子也知道她手握何物。
他目光在扶姣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过,傻乎乎的小女孩当献宝般,带着小小的得意,熟不知这件东西象征的意义随时都可能为她带来杀身之祸。
松开手,李承度一言不发地往门边走。这模样叫扶姣懵了瞬,不知怎了,却见他再次确认过门闩,将墙角的一棵观景迎客松移位,恰好挡住二人映在墙上的身影,才重回榻边。
“郡主想说甚么?”他淡道。
说话时,人的眉眼神色是很容易彼此影响的,李承度眼底的慎色让扶姣为之一震,那点突如其来的顽劣之心顿时收起,老实道:“我想给你看看,还想叫你帮我出主意。这是舅舅无意间落在大氅的,被我穿了过来,可能他都不知玉玺在这儿,你觉得我可以用它来和沈峥谈条件……不是,商议吗?”
商议,这样郑重的字眼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不免令人诧异。但大约是那两年被磨砺出来了,李承度待扶姣总是有种常人不具备的宽容和平静,此时依旧恭敬不失和气地问:“与世子商议何事?郡主想怎么谈?”
“他和宣国公想要玉玺,这便是筹码。”扶姣握起玉玺,它在灯光下显露出美玉特有的剔透,小小的一块,被无上权力赋予了别样的威严和美丽,叫人目眩神迷,“索性现在洛阳已被他们占了,舅舅他们不过是个摆设,在宫里全当吉祥物罢了。佛供着还要时不时上香呢,我想宣国公既然等不及了,定也不愿意整日对人鞠躬呵腰,用这方玉玺把舅舅三人换出来,正好衬了他的心意,皆大欢喜,多好呀。”
大约从未受过风雨摧折的小娘子,都是这般烂漫罢,历来腥风血雨的朝代更迭在她口中如过家家般。但若是所有事情都能这样坐下心平气和地商量,昨夜那场宫变就不会有,毕竟皇帝比她更胆小,这皇位能说丢就丢的话,他定巴不得赶紧卸任。
“依郡主的看法,早在占领皇宫时宣国公就能直接杀了圣上,再找玉玺。”李承度说完,扶姣睁大眼,那里面含着震惊,他继续道,“圣上在任,和宣国公坐上龙椅,对他们而言区别也许不大,但对梁州西池王、□□刺史徐淮安和雍州贼首而言,岂非更有拥兵肃反的理由?玉玺盖几方红批而已,圣上在与不在都能用,意在光明正大。圣上在,宣国公是协理朝事,圣上若不在,便是篡权贼子。”
寥寥几句,把扶姣从不知晓的事道了出来,那些人她全听过,甚至见过,可从不知他们也都有野心。忆起舅母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舅舅座下的龙椅确实很烫,被这么些人虎视眈眈,仍能坐二十几年也算是一种本事。
心底油然生出对皇帝舅舅的钦佩之情,扶姣朝阳般的神气顿时消散,不禁垂丧,“难道舅舅只能待在那儿了?那个沈峥坏得很,我怕他寻不到玉玺故意折磨舅舅,不让他饱腹,不让他睡好……”
真是这样儿戏的刑罚的话,宣国公的敌手做梦都会笑醒。李承度内哂,“不会,正如郡主所言,在时局未定前,他们还得供着圣上。”
扶姣喔一声,眼神茫茫盯着天窗,大约是停了风雨,瓦上那点景致隐约入眼,乌蓝的月朦朦胧胧,水船般在云间游淌,半晌黯淡半晌亮,叫她想起每逢年节时舅舅亲手给他们做的花灯,虽然很丑……
“我原还以为,玉玺落在这儿是天意助我们。”她幽幽地道,“那我们把它埋了罢——谁都找不到最好,反正也救不了舅舅。”
泄愤般把它在床榻上摔打两下,玉玺在扶姣眼里已然没了吸引力,成了块没用的破石头。
李承度沉默了阵,提醒她,“但于旁人来说也许有用,譬如扶侯?”
“啊?”了声,扶姣不解,“阿父要它做什么,他又不能用来批改奏折,就算用玺印下道圣旨,也没人承认啊。”
“……也不止这点用处,还是先收着为好,被人捡去易成祸事。”
这话有理,扶姣不情不愿地应声,李承度已站起了身,随意一立就挡去了大半光线,松般英挺,他道:“郡主品性高洁,可视玉玺如无物,但并非人人如此,下次还是不要轻易将此事告与他人。”
“我知道的,你当我傻么?”扶姣仰起脑袋瞧他,神情里很有几分自傲,“当然是知道你可信才和你商量,寻常人才不会呢。”
兴许觉得自己慧眼如炬,她丝毫没把李承度的劝告放心上,让他微微笑了下,“承蒙郡主信任。”
说完转身往外厅去,忽又回头,“郡主觉得麻烦,不如让属下保管此物。”
这话再合扶姣的意不过,她还觉得玉玺在包袱里面占了首饰的地,忙把东西递去,并提醒他不能塞怀里,容易咯着她,李承度应了声好。
眼看着他身影转到落地罩后,犹映出隐约的轮廓,扶姣在床榻上打了个滚。譬如闺中小娘子聊心事,聊得多了自然就亲近,眼下二人拥有共同的秘密,让她也感觉似是觑见了李承度掩在平静湖面下的一点真实。
…………
深秋的天亮得晚,檐上悬的不知是夜雨还是露水,渗出的缕缕寒意叫客栈开门的小二打了个哆嗦,搓搓手暖和,紧接着后厨也生了火,忙碌起来。
动静不至于闹着上房,但扶姣仍娇气地皱起眉头,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察觉有人进了内室,还当自己在家,“奶娘,好吵啊……”
李承度也清楚她习性,索性在外已经同屋留宿,这时候再讲那些繁文缛节也没意义。先行洗漱后他拧来热巾,给扶姣擦脸拭手,慢条斯理极有章程,并不因这些琐事而敷衍,垂眸的样子极为专注。
小女孩儿折腾人的方法很有限,早先她看李承度不顺眼,使过最坏的手段也不过是听说他吃不得辣,故意摆了一桌辣菜喊他同食,见他浑身通红的样子又慌忙地请来医工,在李承度眼底都属玩闹罢了。所以在扶姣心底以前自己待李承度很凶很不客气之类的想法,在他这儿却截然相反。
初初遭逢大变的日子,他尚没习惯,倒是她让他的浮躁变淡,慢慢定下心来。
他服侍得舒服,扶姣更不想起,手缩了回去,仅露在外边儿的小脸睡得粉扑扑,很是无忧无虑。
穿衣却是不便了,李承度将她昨夜选好的衣裙取来,唤了几声,让扶姣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须臾又翻回来,闭着眼睛就张手,“奶娘抱……呜哇——”
她被甚么东西冰了脸,倏得睁开眼却甚么都没瞧见,唯有青年恭恭敬敬地立在床前,“朝食已经备好,用过就该启程了。”
扶姣睁着眼呆了会儿,有点怀疑方才是不是做梦,转眼李承度已经自觉出了外室,一阵食香飘入,肚腹空空的感觉传来。
确实得祭祀五脏庙了,她不得不起身穿衣。
第十二章
对于朝食,扶姣向来很有想法,每天得变着法儿来,今儿点心包子明早就得粥食小菜,重复了不用,花样简单了不高兴,总之是被养得娇气挑剔。
如今桌上摆着鱼片粥和小菜,并备了几样本地特有的点心,不算单调,扶姣勉强满意地拾起筷子,边问:“我们要赶多久的路呀?”
回的是王六,“往常骑快马,中途休息几个时辰,三五日也就到了张掖郡。但如今有些官道得绕着走,驿站那儿不能停,郡主夜里能宿在山林么?不能的话或找些人家借住,路途少说也得半个月罢。”
他这是往少了估,路途还不知会有甚么意外,倘或被洛阳寻来的追兵发觉,躲躲藏藏,上月也有可能。
“喔。”扶姣应得简单,没意识到奔波上月的苦楚,还琢磨着在外边可见的新鲜景致,更记着李承度答应她的野果烤鱼,心都随王六的话徜徉到了云间。
瓦市街坊的风|光也就那样,大约没几座城能比上洛阳,在她这儿反倒是山野自然更难得。
目光自然而然地往外转,依旧是雨雾濛濛的天,浓重的水汽叫雀儿只能歇在檐下叽喳,算是寂寂深秋的唯一亮色。
正是此时,郭峰打发人上来耳语几句,李承度脸色略有变化,走到窗边借棱格俯瞰,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回身,扶姣不由好奇地开口询问,“怎么?”
“洛阳追兵已到了魏郡。”他解释道,依旧很沉得住气。
魏郡郡守是郑侯的学生,本事和脾气都深得郑侯真传,早先明着和洛阳几个权贵闹过不快,是出了名的认理不认人,犟驴一个,宣国公暂还不便在他的地盘上放肆。毕竟洛阳尚未完全镇住,为了搜寻明月郡主再多一个魏郡,对宣国公来说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的从容令人不由自主跟着镇定起来,王六多少学了他几分风范,“都统,走还是躲?”
“不急,等郡主用好饭。”李承度给扶姣乘了碗汤,汤底澄黄瞧不出是甚么,想来厨房特意捞走了熬煮的物什,色泽倒亮丽,可惜扶姣一凑近就闻着了那股辛辣气,皱着秀气的鼻子,“是生姜汤!”
“郡主闻出来了。”李承度颔首,把碗推去,“生姜祛寒,近日都是阴雨天,一路往西北或将有雪,提前预备了比较好。”
扶姣抗拒得很,可一听雪双眼就绽出光芒,被吸引了注意,“真的?当真有雪?很大吗?可以打雪仗?”
洛阳地界虽偏北,却有着南地的习性,落雪的日子不多,积厚雪更要看缘分。扶姣的缘分就不大够,下大雪那几年冬季她正好染了风寒,只能在屋里巴巴地瞧,后来没甚么问题了,都是几场落地就化的雪籽,尤其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