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度静立在门侧,浑身浴血亦无损风姿,他颔首道:“无事,郡主请继续。”
谦虚有礼的模样瞬间获得了皇后好感,不由抬手推了推扶姣。
“不说了。”扶姣小跑过去,“怎样,赢了吗?沈峥抓住了吗?不会又让他逃了罢?”
“幸不辱命。”李承度回得很平静,唯有唇畔的笑意显露此刻心情,他将头盔取下,颇有些恶趣味地压在扶姣头顶,“如今人就在外面。”
扶姣哇得一声,头盔重重压在脑袋上,她都没想起计较这“大逆不道”之举,艰难拨开它,激动地几乎一蹦三尺高,抱住人,重重在李承度脸上亲了口,“李承度,你真的太厉害了!”
吧唧一口的声音极为响亮,屋内众人几乎都呆了瞬。
皇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感慨这些小辈儿女的热情,顺带拉住了急得要跳过去的皇帝。
王六则是见怪不怪,自从主子和小郡主确定心意后,时不时就亲亲抱抱的,方才大战时都不忘呢。
“他在外面是吗,我现在就去骂他——”松开手,扶姣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第九十二章 · ✐
自家外甥女兴冲冲赶去门外的身影, 像极了顽劣不知世事的小孩儿,皇后自己看着没什么,但在李承度这儿, 多少要为她辩解一番。
“纨纨是个孝顺孩子,知道我们在宣国公手下受苦了, 想去帮我们出出气。”
李承度颔首, “郡主至诚至善,在下明白。如今宫中动乱已平, 娘娘和圣上寝宫也清理好了, 可随时去歇息。”
他并没有因胜了宣国公而摆出主人姿态, 反而依旧恭恭敬敬,这让已经受了两年冷遇的帝后多少有些不习惯,惊诧之余亦有感动, 一句多谢还没道出口, 就被他抬手止住。
和王六吩咐几句, 令他留下听帝后差遣,李承度向二人告退, 转身往外去。
即便逞口舌之利, 小郡主也不一定能赢过成为阶下囚的沈峥, 他得去看看。
头盔随手置于一旁, 李承度大步迈向殿外长阶, 火光透亮,映出阶前每道纹路,每点血渍。
深夜暗色蔓延至人影, 将沈峥半张脸隐入其中, 脸侧和额头的伤痕让他显得狼狈无比,唇畔却仍噙着春风般的笑意。
他没有被五花大绑, 仅仅是缚住脚而已,左右各立着看守的精兵。
精兵训练有素,本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听这位小郡主幸灾乐祸地奚落沈峥好一会儿……关键也没有什么狠毒之词,更像是小孩儿过家家般的嘲笑,不由嘴角微抽。
沈峥甚少与人斗嘴,他饱读诗书,通五经,与人论书倒是有过几次,都是他取胜。
听着扶姣清脆的声音,看她神气灵动的神情,他双手拢袖,像听训般乖巧。
“当初还故意吓唬我,”扶姣围着他转了个圈,沈峥视线随之移动,“如今风水轮流转,落到我手中了罢。”
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明日我就要把你放到战车上,让你也尝尝被撞得青青紫紫的滋味。”
那次大概是她平生受过最重的伤,险些破相,因此见到木菁,还叫她第一次吃了回莫名的飞醋。
“郡主也知当时情况紧急,只是不得已的一时之策,并非沈某诚心。”沈峥流露歉意,“伤得很重吗?”
扶姣不吃这一套,哼声道:“现在才知道歉,晚了,即便你向我求饶,我也不会放你一马。”
沈峥点头,“那就不求饶了。”
“……”扶姣气结,怨念地盯着沈峥。
她实在不会骂人,最狠的话也不过骂人蠢笨如猪,其他的词汇都不曾接触过。这两年的流浪生涯大概是她最接近市井的时刻了,可李承度也将她护得极好,甚少有人能够冒犯她。
沈峥是真的忍不住笑出声了,愈发觉得她是个宝,无怪悯之这两年心态极稳,任何时候都不见慌忙,想来其中也有小郡主锤炼的功劳。
他的眼型与李承度大不不同,李承度总是沉静理智,对视时,如含坚冰,促人清醒。沈峥则无论何时,眼角都微微上翘,似在笑,蕴着温柔多情,令无数深闺女子一见倾心,忍不住深陷其中。
皮相和出身本就占了便宜,倘若气质再柔些,便足以获得许多好感了。
扶姣曾经就被他迷惑过,正是觉得他好说话、好欺负,才会轻易应下那门亲事,谁成想到头来是个笑面虎。
“郡主想知道,如何才能使沈某后悔莫及吗?”
扶姣撩起眼皮,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这种隐秘,自然只能讲与一人听。”沈峥道,“郡主不妨过来。”
他没有招手,但眼神和浑身无不在让她近些,再近些。
扶姣狐疑,“你当我那么傻吗?”
想了想补充道:“就算挟持我,我也不会让李承度放你走的。”
“就算想走,在下也不会用郡主来要挟。”沈峥示意左右,“有人把守,郡主怕什么?”
他的人品并不值得信任,扶姣听李承度说过,此人连教自己的恩师都能亲手构陷,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实在止不住好奇,扶姣对把守之人道:“将他双手缚住。”
沈峥毫不反抗地任人绑住双手,无比柔顺,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友好。
试探性地往前一步,再挪一点,扶姣感觉他并没有突袭的能力,想稍稍侧耳过去时,一只手从天而降,挡住了她。
她来不及恼,就先被人弹了一记,“莫要靠近。”
是李承度。
扶姣立刻泄气,郁闷地看向李承度。不用说,他就知道小郡主在这儿未能获得多少成就感。
沈峥目中闪过失望,开口道:“我非豺狼,又已是阶下囚,悯之何必如此小心。”
李承度淡淡回他,“人心可怖,多些警惕总无错。”
今日能成功拿下沈峥,除却小郡主拖延时辰等援兵赶到外,还有一部分是因沈峥自己并不想逃,执拗地想和他一决胜负。
二人着实苦战了段时辰,各自负伤,最终是李承度略胜一筹,才有如今局面。
“可骂够了?”他问扶姣。
扶姣摇头,又点头,悻悻然道:“把他押下去罢。”不好玩儿,又不能骂到他跳脚变色。
早知会是这个结果,李承度对下属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人将沈峥带走。
动乱刚歇,他现在暂且还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和沈峥之间的事。此时此刻,想必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皇宫的动静。如两年前的一夜,今夜过后,李承度也要应付来自百官和洛阳各大世家和麻烦。
好处在于,他无需像之前的沈峥那般去一一收服,以如今的世道,自是谁的拳头大听谁的。
最大的一点不同是,李承度有帝后的支持,有玉玺,还有民心。
至于那些被徐淮安占领的辖地,那又是下一步的事了。
“主公,太医到了。”萧敬的声音响起。
李承度颔首,带着扶姣一同往她以前常住的玲珑汀走去。
……
玲珑汀西面环湖,湖中有水榭台,常供歌舞。
帝后不爱取乐,往日在宫中倒是扶姣启用它的次数最多,所以干脆将她的住处也设在了附近。
西侧白玉石栏,殿宇外栽满奇珍异草,殿前便设了个巨大的秋千台,台旁是紫藤环绕的长木架,内置贵妃榻,是扶姣春秋舒爽之日在外小憩之地。
最夸张的是,由奇珍异草组成的小园中,交错摆放着一丛丛红珊瑚,其上点缀散着奇光异彩的硕大明珠。
被灯光一照,眼前简直光芒四射,宛如仙境。
光殿外就如此精美,可预见殿内如何奢华。
李承度之前虽和扶姣出入过宫廷,但还真没来过这玲珑汀,见此情形,总算明白她为何对住处总是挑剔无比,难以满意了。
不得不说,大俗即大雅,如此装饰虽然显得过于富贵,但的确有种令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亦不失美感。
见自己的住处完好,扶姣勉强满意,还好那宣国公识趣,没有让旁人到这儿捣乱。
余光瞟向水榭台,扶姣登时想起犹月来,那个生得极美又懂事的小伶人不知还在不在。
才走几步,她的心思明显不在李承度这儿了,先前还有些担忧他的伤势,如今看着太医摇头叹息都没反应。
“这位……”太医琢磨称呼,不确定之下不敢随意开口,干脆只道,“伤势颇重,近些时日最好都不要动武,需得静养。”
在他口中伤势过重的人就在椅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点儿看不出憔悴,颔首道:“用什么药,去外面同人嘱咐便是。”
太医嗫嚅两下,看他没有要让自己敷药的意思,便先留下几瓶药来,往外写药方去了。
李承度偏首,看向神游中不知在想什么的小郡主,“郡主。”
“……嗯?”扶姣眨眼,“太医走了吗?伤得严重吗?”
“没有大问题。”李承度不紧不慢道,“今夜取回洛阳,郡主可还记得,曾应下的诺言?”
第九十三章 · ✐
承诺?置于琉璃灯上的手一滞, 扶姣瞬间想起了曾应下的话,攻回洛阳后,嫁给李承度。
她自然不是不守诺之人, 不过……
眼睫飞快闪了下,扶姣面上作出茫然之色, 无辜问:“什么呀?”
她承认, 自己就是莫名想看李承度生气或者变脸的模样,故意装作忘了, 想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正满心期待, 岂料李承度比她还要淡然, 沉吟道:“不记得了么……”
随后微哂,“不记得也好,我本也觉得如今时日太早, 若当真按承诺来……”
话音戛然而止, 李承度闷哼一声, 略含笑意看着气呼呼把自己扑倒在椅背的小郡主,她满脸不高兴道:“什么时日太早, 臭李承度, 我都还未嫌弃你呢, 你竟敢这样说。”
他作出讶异模样, “郡主不是不记得了吗?”
“……哼。”被戳穿, 扶姣也不见心虚,理直气壮道,“我不过小小试探你一番, 谁知你竟真有别的心思。”
当面编排起他人坏话, 这种事扶姣做得得心应手,并未注意到李承度略挑起的眉。
“是何人有其他心思, 郡主难道真不知吗?”他的手虚扶在她腰际,以防摔倒。
身上传来轻声嘟哝,“我只小小开个玩笑嘛。”
坐在他腿上,她鼓腮把自己的想法道出,道洛阳初初拿下,尚未平定,徐淮安那边也没解决,怎么就能忙着大婚呢。
何况,她和李承度的大婚,自然要办得隆重些,应当举世皆知,无论如何也不能比上一场差罢,随随便便的话,岂不是要被沈峥或其他人笑话。
李承度以闲适的姿态倚在椅背,一手虚扶,边听她慢慢道出这些理由,末了颔首道:“郡主所言有理。”
“正是嘛,所以——”被这一肯定,扶姣声音大起来,正欲再说,忽然注意到李承度肩头被草草包扎的伤口悄然渗出血来,顿时忘了争辩,跳下座位,“伤口。”
“无事。”李承度随意瞟了眼,对这点伤完全不放在心上,太医口中的伤势过重在他看来,不过是战场上很容易受的一点小伤罢了。
扶姣甚少看到他受伤的模样,但也不是容易惊慌的性子,将太医留下的药瓶捡起,对着芝麻大的字分辨半晌,终于挑出一瓶止血药粉来,“既然这么多伤,待会儿你就擦身罢,不要沐浴。”
李承度嗯声,安静地看扶姣帮他解开布条,垂眸认真洒药粉,忙前忙后地找人要包扎之物,大战初歇的心也渐渐静下,胸口处一片平和。
小郡主照顾他的时刻还是很难见的,值得珍惜。
扶姣没做过这种伺候照顾人的活儿,但这两年看得多,尤其是在骁邑、武陵郡这两地居住时,常有兵卒受伤大夫帮忙包扎,看得多了,自己上手便也有模有样。
系上漂亮的结,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得意道:“原来我还有从医天赋。”
洒药粉、包扎个伤口罢了,也叫她又炫耀了回。
李承度低低笑出声,“辛苦郡主了,请坐。”
这回扶姣乖乖在旁落座,没再压在他腿上。
即便今夜经历了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她还站在宫墙上和沈峥周旋了些时辰,此时此刻依旧不见半点憔悴。许是天生丽质,又许是时刻注意形象,总之,仍是个宛如明珠般摇曳生辉的美人儿。
李承度并非重色之人,可也不得不承认,每每对上小郡主的眼神,都会容易更纵容几分。
在战胜沈峥,从他身上取回玉玺后,李承度就已经从其他人口中知晓小郡主今夜做的事。
若没有她那段拖延,今夜仍能成功,但定会损伤更多。她做得很好,比他想象中更加出色。
其实,李承度对小郡主并没有那么多期盼和要求。他喜爱她的性情与洒脱,既有这些足够令他倾心,就不会再求她聪慧体贴。
正如当初母亲喜爱父亲那般,她亦是爱他忠直坦率,便不会计较他那点执拗倔强。
人无完人,他和母亲的眼光某种程度上是极为一致的,都会被和自己互补的人所吸引。
李承度生来沉稳,内秀于怀,喜好低调,小郡主可以说和他截然相反。
可是,她往往能够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李承度方才才会直接想到那条诺言,其中不乏有丝丝冲动,但内心亦清楚,即便拿下洛阳,现下也不是成亲的好时机。
李承度忽然抬手,帮扶姣抹去方才脸侧沾染的药粉,下一刻,叩门声响起,“主公,郡主,水备好了。”
以今夜的情形,他们暂不会让宫人伺候,在外出声的是随行的小兵。
李承度应声,“郡主先去沐浴,若累了便歇息,若暂无睡意,可去寻圣上和娘娘。”
有些话,并不需现在就急着说出口。